一道阳光落在身前,恰好照在李曼兮手中的报纸上。油印的标题洇出一圈浅色的光晕,白纸黑字,刺得人瞳仁生疼。方又琳紧抿着唇许久不答话,直等到李曼兮挑了挑眉梢继续道:
“你是怕陆云旗的疑心,还是……怕与李长缨相见,会……”
“我怕什么!”
方又琳不待对方讲完便打断道。后者颔首一笑,终于将高举的手放下来,轻轻挽过她手臂:
“既然不怕,就与我一同去一趟。清者自清的道理,谁都明白。”
既然是去见李长缨,不宜太过浓妆艳抹,更不能素面朝天、不修边幅。她挑来挑去,竟鬼使神差择了一件从未上过身的洋装,那衣裳穿了全不似她平日里的模样,却像极了徐丽雯。
徐家大小姐在世时是上海滩公认的大美人,美得张扬狂妄,美得肆无忌惮。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来丝毫不温良恭顺,每每潇洒骄傲,却总能摄人心魄。所以平日里的妆容服饰,也习惯了标新立异,不与旁人一般。
方又琳曾有心模仿,但学不来她的勇敢无畏,学不会她的不顾世人眼光。
所以如今这件洋装穿上了,就是格格不入,一点儿都不合身。即便画了满面跋扈的妆容,也是无济于事。
李曼兮望着方又琳的样子,脑海中便仅浮现出了四个字——
东施效颦。
她更加想不通的是,若是方又琳确实对李长缨已无半点情意,此番又何必非费尽心思去模仿已经故去的徐丽雯呢?可若是余情未了……
若当真是余情未了,她自己的这一次邀约,便极有可能将陆家引向另一个危机!
诚然,于李曼兮看来,方又琳的这一身打扮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但她约莫是不愿点明,只匆匆瞥了两眼,便别过头不再看了。
去往小贞园由程青驾车,一路之上三人无言相对,当是各怀心思。俄而,方又琳望着街边一处店面蹙了眉头,急道:
“程青停车!”
那是方家的店面。
这装修、陈设皆精致的小铺在外人眼中全无异常,但方又琳看得出——唯有方家人看得出,里面布置陈列的款式俱是去年冬天与今年初春时节囤积的旧款。新冬款的设计图纸早早递了上去,却如何到了现下都不见上新!
她隐隐能感觉到方家出了事,而且,不会是小事。
果不其然,当他闯入那间店铺,店员们个个都忙不迭地背过身不敢盯着她观瞧;就连从前待她热情似火的老店长竟也全顾着呵呵干笑不言语,直笑得愁云满面,像极了哭。默了须臾,方才有个机灵的上前去迎接,低低唤了一声:
“二小姐……”
这一句“二小姐”,久违了。
指尖轻轻扫过衣架之上挂着的一排绸缎旗袍,一寸一寸摩挲着领口串绕的金线、细密平滑的绣纹,一时感慨万千。
“今年的新款是脱销了,还是从未上过?”方又琳随口问道。
老店长低着眉眼,支支吾吾不敢回话,拖了半晌没个准话儿。方又琳环顾一周,四下竟也无人支声,偌大一间屋子,终于沦作了鸦雀无声。
“到底怎么回事?!”方又琳忍无可忍怒斥道。那店长终究长叹一声,似乎横了一条心,道:
“二小姐,咱方家的厂子倒了好几个,新款式制不出,自然送不来。近日这市面上又有传言,言说是咱方氏的衣裳做工不精良,料子以次充好……这便更加无人问津了。”
“做工不精良,料子以次充好?!”方又琳怒极反笑,随手拎了一件旗袍示与众人,“全上海滩,唯有我方家的锦缎丝绸从来都是最好的,花纹样式是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至今尚未有任何一家能模仿得来!便是这珍珠盘扣,从前我在时都是亲自一颗一颗甄选来的!试问他们有何证据、以何等资格胆敢说我方家的东西以次充好?”
“二小姐,您这话说得容易。”老店长自她手中接过旗袍来挂回原处,复摇了摇头无奈道,“红口白牙一句话,它惯是传得容易、断得难。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假的就会变成了真的,真的反倒没有人会相信了。咱方氏的根基毕竟不如旁人,人家摆了咱一道,也是……无计可施啊!”
“好个无计可施!”方又琳阖眼深吸一口气,直恨不能将散布谣言者抽筋扒皮!她当然猜得到,这卑鄙小人正是梁喻楠。前些日子李曼兮巧使妙计令梁家成了惊弓之鸟,再不敢对陆家下手。可这恶犬是改不了要咬人的,不肯动陆家,便只管欺负方家。
方珏经商多年,一向安分守己、以礼待人,平素未曾如梁家一般攀附权贵、培植势力,更加不曾学去了陆家的江湖气。奈何偏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最易遭人算计,且毫无反击之力。
“二小姐,咱们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是啊二小姐,我们过不了多久,也要另谋去处了。虽说方家待我们不薄,可若是维持不了生计,只剩了情义,那是吃不饱饭的。”
“二小姐,您想想办法罢……”
老店长一句话引得众人附和纷纷,字字句句如刀如剑刺入耳中,方又琳不由得攥紧了双拳,直要指节都泛起青白亦浑然无觉。她何尝不绝望,何尝不悲愤,何尝不想寻找一条出路,一个办法?可她更清楚,不过这些时日就击垮了方家,方一林不会不知情。她那最会做生意的兄长都不知所措,她又能如何呢?
“你先别急,我们先去方氏问个究竟,了解来龙去脉之后再做定夺也不迟啊。”李曼兮适时劝道。方又琳闻言似乎冷静了些许,点点头与众人道:
“诸位放心,即便我方家当真败在此劫,亦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看在共事多年的份上,还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一言毕,四下竟无人回应。
事到如今,表忠心已然毫无意义了。方家东山再起无望,他们眼下不走,多半是尚未找到合适的下家罢了。
方又琳不愿自讨没趣,且先一步兀自出了门。李曼兮紧随其后,却忍不住回头朝着这间店铺望上了一望。她虽是初来乍到,对上海的局势掌握不多,但依着梁喻楠对孟璐的用情,绝无可能这般步步紧逼,非要在短时间内击垮方家不可——分明那一点一点消磨殆尽的痛苦,才更能让孟璐接受他的追求。况且入冬已久,倘使真如方又琳所言,方氏的店铺之内乃是不曾上过冬衣的新款式,那么这上新的工作至少拖延了月余。
恐怕方家之变,竟是里应外合所致。
陆家的车停在方氏企业楼下,方又琳一步踩上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一股寒意便蔓延开来,渗入她的每一寸血液。
从前的方氏,几时冷清如斯?
昏暗的楼道里往来无一人,连常布的甜香味道都淡去了。这仿佛成为了一栋废楼,转眼之间就要结上蛛网的荒芜地。
她难以抑制地退了半步,抬手扶住墙壁才免于跌倒。心口不知是慌乱或是悸动,竟要她一时间呼吸艰涩,唯有低着头喘着粗气,寸步难行。李曼兮上前来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这又是何苦。”李曼兮苦笑道。
这一回她倒是有了气力,强自支撑着走上了楼梯,踉跄冲进去了方一林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居然也变了模样。
数月之前——陆云旗与她下跪认错之时,这里窗明几净,陈设熠熠生辉。而今干净整洁未改,那一件一件的摆设,从酒柜到桌上躺着的钢笔,都好似涂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再没了生气。方一林满面倦容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是勾满了亏损的账目。
“哥哥。”
她轻轻唤了一声,对方才注意到了她二人已来了多时,抬了抬眼皮,淡然道:
“怎么,你终于记起来自己姓什么了?”
方又琳无心同他赌气,强忍着愠意问道:
“适才我去店里问过了,道是关了几家厂子,又有流言中伤,近来生意惨淡。这,可是实情?”
方一林合上账目搁在一旁,双手撑在桌上企图起身,然而不晓得是坐了太久还是心神恍惚,这一次竟打了个晃又跌回了原处。他自嘲般笑了笑,道:
“眼见为实,你以为这会是假话吗?”
“那你便不能想想法子?”这一回发问的是李曼兮,方一林便愿意再尝试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绕到两人跟前。
他的样子委实称得上是颓靡可怜了,那一身昂贵的西装穿在他身上都益显得廉价。从前稳重镇定的方大少爷,到底还是和街头巷尾昏睡不醒的醉汉一个模样,红着眼睛、惨白着一张脸,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他看看李曼兮,复瞧瞧方又琳,没由来地说了一句:
“你几时愿穿得像徐丽雯了?”
方又琳则像是没听见,不耐烦催促道:
“我问你不答可以,换了李小姐问,你仍不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