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回家的时候天已全黑了。
这在方家真得算是件大事——一向恪守传统的二小姐,竟然学会了“西式浪漫”的晚归。她不会是一个人,势必在上海有了朋友一起。至于这朋友是好是歹,是男是女,是黑是白,那便是更大的问题,让方珏和孟璐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方珏孟璐夫妇二人早早候在客厅,方一林则手持一根细藤条,那是方家古板的家法。
“去哪儿了。”方珏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端着一杯浓茶,语气平和,仿佛谈着一桩不痛不痒的生意。
“见一个朋友。”方又琳心不在焉,看都未看他一眼,犹自走上了楼梯。而方一林手中的藤条适时挡在了她的前头,再上一个台阶,那藤条必定会打在她的身上。
“你在上海没有朋友。”孟璐是个温驯的女人,却并不能称得上一个慈祥的母亲。她对待方一林时总是冷言冷语,面对方又琳亦不苟言笑;唯有对她的丈夫时能露出几分笑模样,两个酒窝里才装满了甜美醉人的葡萄酒,变得赏心悦目起来。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是天津商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而今来了上海,依然是一等一出挑的美貌贤妻。
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透着十足的威胁。目光扫过女儿身上落了灰的旗袍,眉头微皱,生出了许多不悦。
“现在有了。”方又琳答着母亲的话,却转过头直勾勾瞪着方一林。从前兄长或顽皮或忤逆闯了祸,她至少都不曾与父母“沆瀣一气”落井下石。尤其在同徐丽雯的婚事上,她里里外外帮着方一林打点了不少,否则现下徐大小姐的花轿都该抬进方大少爷的卧室了!
只是方一林并不理会,他甚至都藏不住唇角幸灾乐祸的弧度!
孟璐上前,手捧着一盏凉透的茶水,掀开盖子递向了女儿。她体态纤弱,穿旗袍尤为好看,又因着习过礼仪,站姿十分端庄。与她相比,方又琳所遵循的规矩就“逊色”多了。
她错开两个孩子的视线,颇有些目中无人的意味,淡然开口:
“茶在热的时候好喝,冷了却会伤人身体。你听话的时候我们如何宠你都好,你不听话,我们一样能罚你。”
方又琳瞧瞧她,又瞧瞧方一林手中的藤条,竟接下那杯冷茶一饮而尽。从小到大,她从未像这般顶撞过父母。
“茶凉了一样能喝。你们不喜欢,自会有人喜欢。”
说罢,她将那茶盏随手撇在一边摔了个粉碎。迸溅的瓷片割破了方一林的裤管,她倒颇为得意似的扬了扬眉:
“哥哥老大不小该成家了。我瞧着徐丽雯不错,热情奔放且喜欢管闲事,最适合哥哥不过了。”
“你!”
“琳琳。”方一林才要分辩,方珏却终于发了话。他依然坐着,泰然自若的饮茶,只是言辞之间已然能听得出几分愠怒。“你以为,我只是惩罚你晚归?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去与谁交朋友、约会都行,唯独不能是陆云旗。我命令你,不能和陆家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我们和陆家没有仇!”
“但是陆家迟早会有仇人,他们的仇人我们惹不起!你听明白了吗。”方珏到底没能忍得下他的懊恼和羞愤。他开始后悔自己将女儿养得如此单纯且愚蠢,娇纵又固执。方又琳满眼只看见了漂亮衣裳、昂贵的首饰,落入纸醉金迷的深渊里无法自拔,却对周遭的危机不闻不问。他在生意场上行走,看得清楚人心险恶。饶是陆襄亭再会做人,也熬不住旁人的贪心要一口一口吃掉陆家的码头。
此番货物受损,方一林只知亏了一笔买卖,却不知是陆云旗救了他一命。方珏本不该纵着长子恩将仇报,可他更怕若不去这般闹上一闹,反而会显得是自己同陆家早就串通一气了。
他是本分生意人。赚自个儿应得的钱,安安稳稳做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绝不愿掺和进那些打打杀杀的腥风血雨里头。至于被他宠惯坏的女儿,也该嫁给一个儒雅的学者,一个理智的商人,而不会是一个抡着两板斧子、刀尖儿枪口下谋生的粗人。
方又琳显然被父亲蛮不讲理的样子吓了一跳。她两手攥紧了旗袍微微发抖,可就是不愿松口认错。她似乎被囚禁了太多年岁,乖顺温驯得像马戏团里的象。而今面对父母兄长的训斥,倒油然而生一种偷尝禁果的快感。她刹那之间爱上了这种感觉,如同好不容易找回了自由,挣脱锁链重回非洲的草原奔跑。
半晌,她慢慢走下楼梯,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走到方珏跟前站定,她把旗袍前摆提得老高,像徐丽雯平常穿的新式短裙那样高。她抬眼迎上父亲的目光,努力挣出一个笑,道:
“我也想不听话一回。穿短裙子,晚归,还要和陆家人做朋友。”
“你!”方珏扬手要打,可他已经习惯了对女儿的溺爱,手掌堪堪顿住,到底没能落在女儿脸上。“你是发了疯!”
陆云旗的伤势已然好转,他自己不在意,权当是好透了。可收了方又琳的药,他百般不愿浪费,索性把那些个外用的左一层右一层抹上,西式的白药片也就着水吞了两三粒。
陆襄亭看在眼里,连连叹气是愁眉不展。等陆云旗搁下最后一瓶药,挽下裤管,他便再也忍不住,把手里头的账目往茶几上一砸,二指并拢朝着陆云旗抖落:
“你啊你!你真是鬼迷心窍!”
陆云旗睨他一眼并不答话,将余下的药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头,犹自哼着曲儿就回了屋。可怜他那二叔,跳着脚又朝楼上喊:
“祖宗诶!你鬼迷心窍也罢咯!你要真想娶那方家丫头,可千万别让她听见你这两句唱啊!”
他说着,不禁扼腕顿首,紧闭着双眼拼命的皱眉:
“我的小祖宗哦!太难听,太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