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旗见方又琳似乎恼了,便知趣不再逼问,自顾把玩起手中的斧子来。他虽念过几年书,比陆襄亭多识几个字,可到底不如方一林那样博学强识,能出口成章说暧昧的情话。问过了“无耻”的问题,他就黔驴技穷了。
只是他不言不语,方又琳却像得了可乘之机似的,拿着手帕在他面前晃晃,悠悠道:
“怎么,你还委屈了?”
“委屈。”陆云旗说得一本正经,“不止委屈,还憋屈!”
“我与你赔礼了,还要如何?何况你去我兄长生日宴上闹事,本就不对……”
“是你哥不知好歹在先!”他打断了方又琳的话,顿时没了好颜色,反而恶狠狠道:“我当时就该让他被人打死!”
方又琳心知肚明方一林的脾气,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像头倔驴。上海滩不同别处,有头有脸的人多,常在名利场上行走,难保不遇见一个两个。旁人心存畏惧,对那些个权贵或阿谀奉承或敬而远之,唯独他方一林,他非但不怕,反而处处与他们为难。此番货物受潮来得蹊跷,陆家的处理方式更蹊跷,想必个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何况陆家与方家素无仇怨,陆云旗又是个直率的性子,疯疯癫癫的,断然不会有意陷害。若说救人,那却是有情可原的。
她不愿道谢,有意做足了高傲模样,默了片刻,佯作不屑一顾道:
“我偏不信,哪个敢动我哥哥。”
“我们不敢动,不代表别人不敢动。他那批货走了,有人的货就走不了了。”
陆云旗难得一本正经,他似乎无法看着对方对眼睛说出这些话,故而他是望着江面的,望着那天摆满棉纺厂货物的码头。
都知道是怕水的东西,谁又会任它被大雨浇灌?届时他与兄弟们亲自将那批棉麻制品做好防水措施装了船,梁喻楠一句话,他们不得不又冒雨将棉纺厂的货箱卸下来,堆积在大雨滂沱的码头。
梁喻楠也是商人。可他与方一林不同,他是为旁人做生意,盈亏皆和他无关,他只要打点这生意中的各个环节。至于雇佣他的人,不一定是上海人,甚至不一定是中国人。
梁喻楠的好算盘,原打算顶着棉纺厂的名义,用他那几十箱不知何物的货代替棉纺厂的货物运出。可陆云旗清楚,要“隐姓埋名”出港的,都不是一般的东西。梁喻楠想把这口黑锅想丢给方家,他不能袖手旁观。
至此,他唯有对外宣称方家的货物在码头遭了水,闹得满城风雨,而梁喻楠送出的那批东西,亦再也找不到方家的麻烦。这一计棋行险招,难保为陆家码头惹上祸患。他与陆襄亭无牵无挂自然不怕,可方家乃是规矩儒雅的商人,若是被梁喻楠之流盯上了,怕只有死路一条。
不想方一林不知好歹,拿了赔款竟还来码头鸣枪示威,他这才一气之下选择在方家大摆筵宴之时去将此事论个明白。谁料未曾自证清白,便鬼使神差陪着方又琳胡闹。
过了这些时日,怒意消了大半,他惦念着方又琳,就不非要求个清白了。梁喻楠背后的人,他陆云旗惹不起,方一林一样惹不起。倘若道出实情,纵了方大少爷去寻仇,势必要惹出更多乱子。
方又琳听他如此说,自知多问无益,也落不着旁的答案了。索性同他一并望着江水,一波一澜,涟漪梭光,永不停歇,更绝不回头。
“小疯子,谢谢你。”
她喃喃说着,声音细不可闻,不像说与陆云旗听,倒分明是只给自己听。
陆云旗不着痕迹转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复低下头笑笑不再答话。
江水悠长,岁月悠长。
平静的水面与时光,没有人思想起它破败的时候是甚模样。能近在咫尺,能罔顾相思,能不识愁滋味,能一梦到白头,谁曾想有朝一日,也会天涯不知处,交心两相隔。
“今日小姐去了哪里,没和你打过招呼吗?”
方一林难得逃了一场应酬,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然而一进家门,却未曾见着方又琳从楼上下来迎他。原本随口一问她的去向,岂料柳姨在方家三十余年一向知无不言,这一回竟吞吞吐吐,似乎有意在替方又琳遮掩什么。
“柳姨,她今天穿哪件衣服出的门?”
“这……”方一林咄咄逼人,柳琴不敢隐瞒,只得断断续续道:“小姐,她…她穿的是今年春天置办的那件牡丹旗袍。”
“那她真是有心了。”方一林面色一凛,将手中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上。“一会儿她回来,先让她换衣服。那件牡丹旗袍娇气得很,别剐蹭坏了。”
“是,我记下了。”
目送方一林走上楼梯,柳琴方才长舒一口气。方家这对兄妹一向不睦,对付外人尚可齐心协力,可一回到家里头,那就是个水火不容。
方一林喜欢西洋文化,弹得一手好钢琴。方又琳偏偏就是听不惯,兄长一弹琴,这妹妹必然要拿着留声机放一曲,那声音别提多嘈杂难听了。
眼下方一林如此说,十有八九是要寻方又琳的麻烦。
日落西山,黄昏笼半江疏影,夕阳照沪上烟云。码头上终归混乱,方又琳不愿久留,天色渐暗,她便生了归意。
“你……就这么走了?”
陆云旗再不情愿,到底不能真学了土匪把人给掳回去。方又琳摇摇头,又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将手中那条擦过椅子的手帕递了过去:
“这个,你帮我丢了罢。”
陆云旗接过手绢,一时狂喜过望,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待他回过神,方又琳已然走过了一条巷子。
他将那帕子举到面前深嗅一口,只觉馨香直袭入了心底,芬芳馥郁,教人欲罢不能。
“你说,她用得是什么香水?”
程青见状也凑上来闻了闻,思索片刻,道:
“少爷,我闻着像是……痱子粉?”
“你滚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