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不喜欢陆家,陆襄亭也一样不想同方家攀上关系。方氏父子在生意场上有多难缠,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何况早有传言说方家二小姐娇纵任性,更似个“人形烧钱机”一般挥霍无度。这样的一尊大佛,陆襄亭自知香火惨淡,是决计供养不起的。
方又琳与家里闹了矛盾,竟如同尝到甜头一般主动托人向码头派了封信,邀请陆云旗共进晚餐!不想这封信却让码头几个机灵的给递到了陆襄亭的手里。于是这目不识丁的陆老板好不容易召集齐了手底下几个识字的,将方又琳亲笔书写的信件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研读了五六遍,才明白那些个晦涩难懂的词句,不过就是想一起吃顿饭。这个饭局陆云旗去不得。倘若去了,就得是天蓬元帅见了嫦娥,晕头转向、理智全无,最后被贬到凡间当头猪。
陆襄亭知道,他那大侄子的脑子比常人金贵,轻易不爱动。但是自个儿的脑子就便宜多了,左边是水,右边是粉,不动还好,一动就只剩了满脑子浆糊。他以为,纵是动这“浆糊脑子”,也不能动“金贵脑子”。故而他翻出了一套早年间洋人裁缝制的西装,搭上一只精巧的领结,鼻梁上依然架着那副金边老花镜,这么瞧着倒是真有几分斯文败类的气息了。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读到了些西洋的书籍,渐渐对西方的绅士感兴趣起来。他猜想方又琳也不例外。
作为年轻女孩所欣赏的绅士,他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西餐厅,点上一杯古板的热红茶,等候方又琳赴约。信上约在六点,可显然方二小姐没有守时的习惯——她精准地、在六点十分抵达了西餐厅。
陆襄亭不是第一次见方又琳。但这样近、这般用心的端详,还是头一回。
旁人口中“清汤寡水”的方二小姐眼下穿了一件深红的旗袍,领子下头开了一个别致的小口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以及若隐若现一道诱人的沟。该多庆幸她生为东方女性,才能将这样颠覆传统的暴(露穿得丝毫不惹人生厌。而那旗袍裹得极紧,腰身臀腿的曲线勾勒得细致极了,即便再单薄的身子,也被衬得玲珑有致。她所踩着的那双红色高跟鞋,更一点儿不似“大家闺秀”的端庄素雅,倒像极了下海谋生的舞女,且是一等一的、红透半边天的头牌。这样一来,她的妆容益显惨淡,纵然涂了洋人那鲜艳颜色的口红,亦于事无补。
一反常态的方又琳把陆襄亭的眼睛给看直了。
自关外与兄一别,他来上海将近二十年,二十年里亲近过的女人还不如咬过他的母蚊子多。远观与生意往来都不足以令他心潮澎湃,那毕竟是谈钱,是与利益纠缠;但坐在西餐厅里“谈情”,就让他登时有种老进花丛的幸福之感。
“那个……方小姐啊,今天阿旗在码头有事脱不开身,我这个做叔叔的,就替他来赴约。”
“这么说,陆先生很给我面子啊。”
方又琳手摇着一杯洋酒,装模作样学着兄长谈生意时的胸有成竹。瞧在陆襄亭眼里,颇有几分挑衅意味。他眼角一抽旋即也端起来酒杯,思忖多时想不出如何回话,只得尴尬又搁下杯子,举起刀叉来切割牛排。
方又琳见状不多言语,兀自饮了一口杯中酒。她自幼尝着白酒长大,掺着果味儿的洋酒喝着没劲儿,全不放在心上。一口接着一口,看得陆襄亭直害怕。
“方小姐啊,你今天约阿旗,所为何事啊?”
“正经事。”陆云旗不现身,方又琳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她是见惯了陆云旗的百依百顺,冷不丁不听话了,她就恼了。对陆襄亭一来牙尖嘴利,二来爱答不理,拿得陆老板无计可施。
陆襄亭恨恨嚼着全熟的硬牛肉,囫囵吞下,道:
“这正经事不正经起来,那就不是事儿了。方小姐,我家那浑小子本就不是甚正经人,你方家呢,又是个正经人家儿,你们不是一路人呐!”
“陆先生与我兄长也不是一路人,不还是要谈生意吗?”
“这不一样!我家那二傻子配不上你,我们高攀不起你们方家还不行吗?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那小祖宗吧!”
陆襄亭越说越激动,拧着眉挤着眼,一手刀一手叉比划得正起劲儿,滑稽极了。方又琳忍俊不禁,一时险些将口中的酒喷了出去。她连忙抓起帕子掩住口鼻。待到这一口噎人的洋酒咽下去,她不得不拍手称赞道:
“上海的绅士我见过许多,像陆先生这般风趣幽默的,还是头一个!”
她话音未落,只听得门口一通丁当乱响,似乎有人闯了进来。抬头一看,可不正是陆云旗带着一票兄弟,砸坏了餐厅的大门,打掉了玄关处的水晶吊灯,还一连掀翻了好几张桌子!
她见状非但不慌,反而心生一计,要报了这小疯子爽约之仇。
只见方二小姐站起身来,蜂腰一摆绕到了陆襄亭身后,两手搭在了那一脸惊慌的陆老板肩上,腕间的镯子都蹭到了对方的领口!而她包裹在旗袍之内如同盛夏采下的水蜜桃一般的臀(瓣,就势倚靠在了桌角,前摆飘飘然掀了半道,恰露出白露脂玉,一条玉腿。
她望着气势汹汹的陆襄亭,有意又压低了身子,嗔声道:
“陆老板!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绅士——!”
陆云旗显然听见了她“由衷的称赞”,拎着两板斧子冲上前来,那咬牙切齿的样子活像个夜叉!陆襄亭早已吓破了胆,两手护着脸哆哆嗦嗦说不出个整句来:
“阿……阿旗呀,我是你二,二,二二二叔啊!”
“你……你们!”陆云旗气昏了头,一脚踹翻了满桌饭菜,一把夺过方又琳手中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这才算缓上了一口气。他一把斧子指着陆襄亭,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二叔啊!你真是我亲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