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是有太多的巧合。譬如李长缨同徐丽雯的相遇。
届时大名鼎鼎的徐大小姐尚且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而特立独行的李医生,也不过是个墨守成规的读书人。
他们在教堂初见,因为一位共同的朋友——李玉城。李长缨说,那是他的兄长,亲兄弟。但徐丽雯看得出来,他们兄弟二人一点儿也不相像。李长缨生得英气俊郎,不怒自威;李玉城却干瘦矮小,一双黝黑的小眼睛透着十分的精明。
徐丽雯结识李玉城在前,是徐茂行介绍的。同样,徐茂行同李玉城也是一对忘年交,他们一同经商,一同落难,再一同重整旗鼓。当然,也一同承担着家国重任。
他们拥有不同的信仰,在为了同一个目的,奋不顾身。
在那间圣洁的教堂,徐茂行约见李玉城,一方有女儿陪伴,另一方,则于兄弟同行。那大概就是一见钟情。
美丽动人的徐小姐,风度翩翩的李医生,他们一见面,就仿佛住进了彼此心里。
只是第二次见面,就从天堂跌入了地狱。
李玉城遭遇了暗杀,就在徐氏企业楼下,一枪正中眉心,凶手至今仍未找到。
也正是那一回,徐丽雯恰好路过,为赶来支援的李长缨挡下了第二颗子弹。
那一枚子弹取出来之后一直被徐丽雯带在身上,李长缨留学的这几年也不例外。
他们之间的感情,从轰轰烈烈,到细水长流,终于还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浅了。
如今李长缨回来了。
李玉城不在了,徐茂行也行将就木,他的故人,就仅仅余下徐丽雯一人了。
可他这次回来,不是谈情说爱,而是肩负重任。
故而,他不愿主动接近徐丽雯,哪怕那是他最深爱的女人。唯有在那一场盛宴之上,徐丽雯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那一瞬间,他的爱,他的思念,他的悔恨,悉数灌进了脑海中,把理智挤得一丁点儿都不剩下了。
有些事很难。
可就算千难万难,他也要一试。
其实他并非一个赌徒。只是有些时候,人别无他选。
所以当他看见陆云旗向方又琳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慕痴狂时,情不自禁地就开始艳羡嫉妒。
他宁愿曾经不要与徐丽雯有过那些惊天动地的往事,宁愿自己是一介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他所爱的人。
事不遂人愿。
他向往着陆云旗和方又琳之间的不假思索,陆云旗则怀念着从前的自己。尽管那个时候,他一样无法容许自己贸然接近方又琳,生怕引人生厌,但至少不会是现下这副狼狈样子。
天亮了。
陆云旗就坐在这间冰冷的病房里,坐在地砖上,一手死死掐着右腿,直至泛起成片的青紫。护士来查房的时候,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一个颓唐的、苍白的病人,伤处缠绕的纱布绷带隐隐透出点点血迹。他好像比送来的那一天看起来更消沉萎靡,曾经最骄傲的一双眸子,全不见了光彩。
“陆少爷?”
小护士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扬起头来,下意识想要起身,奈何身上委实没有气力,竟又猛地栽倒在地。他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却把那护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搀扶。
“陆少爷!你这是怎么回事?”
“阿榛,你和我说实话,我到底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那名唤柳蓁的护士闻言一怔,始终无法给出回答。
事实上,医生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迄今为止,他们还不曾见到过任何一个人被打穿了髌骨、打坏了股骨亦能够恢复如常。
不必说行走,即便是站起来都困难非常。那该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但显然,陆云旗做不到,方又琳也忍受不了他饱受苦楚。
柳榛就这般望着他、看着他,想起来方又琳无理取闹的模样。她无能为力。
“没事,阿榛。”陆云旗就着她的力气起身,坐回床边,“我陆疯子,从来没认过命。”
“对不起,陆少爷。虽然我知道你的担忧,但事已至此,你还是不要放弃希望。也……不要怀有太多的希望了……”
陆云旗笑笑不再看她,自顾掸了掸裤管上沾染的灰尘,佯作无谓揶揄道:
“阿榛,下次我二叔问起我的情况来,你该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陆少爷!”柳榛还要再劝,他却摇摇头,继续道:
“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比起死,现在这样,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说的不错。
送来的时候,连医院最好的医生都以为他一定死了。可他依然活了下来,成为了一个奇迹。
奇迹有一个,或许,就会有第二个。
只是在他重新站起来之前,他无法接受自己对方又琳的感情掌控自己去肆意妄为。
思念这种东西,好像一直都是单方向的。
以前陆云旗深爱着方又琳,总是睡着时想她,饮食也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而今,居然换作了方又琳思念这个小疯子。
她一早醒来,对着镜子梳妆之时,脱口而出两个字,竟是“阿旗”。
这一晚的梦,她看到他中枪一身鲜血,看到他来到订婚宴上大闹一场,看到他情难自已,在暴雨的码头亲吻她……
那个吻,曾令她耿耿于怀,于今想来,倒是满心欢喜了。
“阿旗,我到底……应不应该去见你一面?”
我应不应当陪伴你走过这一段艰难的时光,应不应该告诉你,我好想你。
“小疯子,我要怎么做?”
她终于还是出门了,穿着一件新置的素雅旗袍,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她要用最美的样子,去面对她思念的人。
如果是原谅孟璐是一种本能,那么,思念陆云旗,则是另一种。
在她不知不觉间,在她自以为仰慕着李长缨的时候,这个疯子就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再不曾离开过。
陆云旗破天荒地没有进行恢复训练。他独自一人守在病房之中,痴痴地看着窗外的落叶、飞鸟、来往行人,以及,总也吹不完的秋风。
方又琳轻轻推开病房的门,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原打算将他好生吓上一吓,不想他早有防备,更第一次,不愿意配合她胡闹。其实只要她喜欢,陆云旗不论多么难过都势必会成全。
然而这一回,他没有心情,更不想再迁就。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等待着她的来意。
“阿旗,你这是怎么了?”
方又琳牵起他的手,却被他推脱开来。
“没什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我?”方又琳被他问得有些无所适从,局促地退了半步,道:
“我……想见你。”
“医生不是说过了吗,我没事。”
“你没事,我便不能来,你便不愿意见到我了吗?”
方又琳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腕,眼中尽是哀求:
“阿旗,你究竟怎么了?”
陆云旗不知所云。
要他狠下心来拒绝方又琳,比子弹击穿身体更令他痛不欲生!
“琳琳……”
他喃喃念着,被人紧紧抓着的手一动不敢动:
“我昨天不是与你说过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不能。”
“因为你的腿?”
被方又琳说中了,他再一次无言相对。
“小疯子,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陆云旗近乎咆哮般地说着,“我不能让你的未来,毁在我的手里!”
“好,好!”方又琳不想同他争辩,她明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陆云旗并不是想不通道理,而是打不起精神来。她要做的不是说服,而是慰藉,给予他一个依靠。
她欺身将人拥进怀里,颔首亲吻他的额头,温声道:
“没关系,没关系,小疯子。我吻过你,拥抱过你,我可以等。等到你回心转意,愿意正视我,与我成婚。到那个时候,我要最好的婚礼,最美的婚纱,站在你的身边,成为你的新娘。”
“琳琳……”陆云旗抬手抚在她脸颊,他想挣脱,奈何他的心不想。他哽咽着,哽咽着倚靠在她怀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小时候,陆襄亭告诉过他,只有手中有枪的时候、有刀的时候才算作安稳。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他要的安稳,不是打打杀杀,不是腥风血雨,而是爱人的怀抱、家中的暖烛。
“我在呢。”
方又琳将他抱得更紧,更用力,仿佛一秒钟也不能放手。
“阿旗,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不管是快乐,是痛苦,有多么艰难,我都不再丢下你!我绝不,让你再孤零零一个人被伤害了。”
陆云旗抿紧了唇瓣,他也想起了那一天,方又琳和李长缨扬长而去,将他独自一人留在梁喻楠手里。那么多杆枪,那么多人,他只凭着一腔孤勇,杀出重围。
他没怨过她,怪过她,恨过她。
但他如何能不绝望,如何能不痛苦?
“琳琳,你后悔吗?”
“我痛恨自己。”方又琳阖上双眼,任凭一颗泪珠落入唇间,“我宁愿,经历这场劫难的人,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