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没有说谎。
在陆云旗命悬一线的时候,在她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的时候,在她看到陆云旗故意疏远她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想替代他承受这一切。倘若那一次,她不曾丢下他独自一人面对,结局会否不一样?陆云旗未曾重伤,她亦没有撞破李长缨与徐丽雯的关系。她会慢慢地、点点滴滴看清李长缨的心意,也看清自己的心意。
“好……”陆云旗终于开口,“我答应你,等我好起来,就给你最好的一场婚礼。”
方又琳离开之后,偌大个病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云旗从来都不会是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却偏爱一个人的安静。他说不来这样的孤独和安宁有多么的惬意,但至少,不需要再为谁去画一个实现不了的梦。
好起来,这三个字,原本就很遥远。
他是人,不是神。骨骼损伤到这个程度,其实连恢复训练都不比勉强。是陆襄亭自作主张,仿着旁人的样子,也让主治医师为他安排了复健。
杯水车薪的无用功,不过是一种慰藉罢了。
方又琳在回去的路上,又经过了孟璐最喜欢的那一家点心铺。这家店售卖的是西式的精致糕点,符合孟璐浮夸的品味。从前方珏下班时总会可以绕路至此,买上当天最新的几种样式带回去。
后来孟璐年岁长了一些,惯爱念叨不喜欢小姑娘爱的甜食了,方珏便知趣不再买了。
如今她又途径此处,不由得勾起许多回忆。
她不爱吃糖,尤其是腻乎乎的西式糕点。但自幼母亲耳提面命,言说淑女要懂得品尝好的糕点甜品,于是她只好伪装成一副颇为懂行的模样,学着能够吃下一些了。
她鬼使神差下了车,去到点中打包了几样。甜腻的味道萦绕,仿若孟璐身上的香水味,无孔不入,令人逃无可逃。
方珏要她去缓和矛盾,她愿意照做。从今往后,这个家依然其乐融融,只是尽成镜花水月了。
“方小姐?”
她记得这个清脆如银铃般动听的声音——是霍滢。
“有事吗。”她转过身,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和善优雅。眼前的少女令她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往的霍滢总是穿着一件干净的旧款碎花布衣裳,踩着一双低矮的搭扣黑布鞋,虽称不上精致,但清纯可怜,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
此刻的霍滢,好似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她穿着最新款式的鲜艳旗袍,花式新潮、款式新颖,美中不足是面料和做工都委实粗糙,显出几分滑稽来。而她踩着的那双高跟鞋,看起来岌岌可危,摇摇晃晃地不甚稳当。纵使如此,她的头颅却终于高傲地扬了起来,不再是一副低眉顺眼、任人摆布的柔弱样子。
说来也怪,方又琳竟然更喜欢眼下的她。尽管不免虚荣,然而那份由内而外的自信,最是迷人了。
“方小姐,这么巧啊,我正要买些点心,去医院探望阿旗少爷呢!”
又是这声可恶的“阿旗少爷”!方又琳蹙了蹙眉,霍滢便立时改口道:
“怪我的记性,竟又忘了方小姐的命令。虽说老爷有言在先,阿滢只须听陆家人的话行事。但我家少爷与方小姐情投意合,为了方小姐甚至不惜抢婚,想来早已将方小姐当作自家人了。”
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恨不能方圆十里几十户人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陆云旗在梁方两家的订婚宴上大闹一场,这件事本身已然家喻户晓,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话罢了。方又琳从未真正在意过,毕竟从始至终,强人所难、趁人之危的是梁喻楠,与方家无关。
她不过是个无助无能的可怜角色,任人摆布而已。
但当霍滢如此无所顾忌地大肆宣扬之时,她亦不免憎恶嫌弃,生出一股子恼火来。可说是方二小姐怒极反笑,将手中装好的糕点朝着柜台上一搁,侧目扫了四下窃窃私语的顾客一眼,道:
“到底是一副洪亮嗓子,怨不得你家阿旗少爷重用你。这把嗓子做个账房委屈你了,倒不若去赚几把吆喝钱,卖些好物件,为陆家添上许多营生。你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方小姐你!”霍滢本想责怠她欺人太甚,然而一迎上旁人眼光,便唯有悻悻住口。
相比起方又琳来,她的确更在意嘲笑和讥讽。
方又琳见她语塞,颔首笑了笑,继续道:
“阿滢,我不得不提醒你,这家点心做得不错,客人也来得多。可是你得想明白,就算是全上海的人都喜欢,你家少爷不喜欢,你买回去了,一样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倘使他喜欢,就算是整个上海都以为不对,以他的个性,也势必要一意孤行。这道理你该要思考清楚,才好留在他身边做事。”
好个牙尖嘴利的方又琳!
霍滢恨得牙根痒痒,两手都死死攥作了拳头,一刻不得松开。
届时陆云旗重伤,这方家二小姐尚且是个不谙世事的愚蠢女人,如何这么短的时间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个性,让这个人成了眼前这副咄咄逼人的刻薄模样?!
她想不通,也看不透方又琳。于是唯有沉默,唯有继续披好一张弱者的皮,伪装成天真无害的小白兔,故技重施一般地自顾垂下头。
殊不知在经历了这许多的风浪之后,方又琳早已面目全非。她浑身的刺,终于刺破了柔软的皮毛外衣,一根根竖了起来。不论是在面对梁喻楠的欺侮时,还是面对霍滢的挑衅时,都能够游刃有余地回击。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从来不屑于用,而今不得不用。
就好像她崇拜着的、向往着成为的徐丽雯,也不会是一如既往的嚣张跋扈。
都是被逼的。
“好了,赶快买了给你家少爷送去罢,别让他等得太久了。”
方又琳如是道,兀自拿起点心先一步扬长而去。留下霍滢独自站在柜台前头,咀嚼着眼泪。
这家卖得点心有多甜,她的泪水就有多苦。
方又琳说了那么多,无非强调一个意思——陆云旗爱的是谁,不是她所做出的努力能够改变的。陆方两家虽称不上门当户对,但至少财力上势均力敌。以往是方家自视甚高,对陆家不屑一顾;于今这局势,倒是落魄之后与陆家相称得多。况且陆云旗的一厢情愿得到了回应,方又琳居然连他的腿伤都不介意,主动献吻……
看来方又琳同陆云旗的结合,是势在必行了。
她必须要尽快想一个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最后一朵白玫瑰凋落了。至此,孟璐今年养的玫瑰花都葬入了泥土,一株不剩。她听从方珏的安排,就等在客厅中,等待着方又琳归来,亲口对女儿说上一声“对不起”。
咔哒。
门应声而开,方又琳那一件昂贵旗袍的前摆先拂入,继而是她华丽的高跟鞋,以及她的人。
孟璐自认从不曾这般紧张局促地屏息以待,双手绞住绢帕垂在身前,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方又琳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有意错开了视线,几步走到餐桌前放下了糕点,道:
“妈妈,我回来了。”
“是,回来就好,这一路冷不冷?”窗外明明是艳阳高照,一个难得暖和的秋日。显然,孟璐的问题过于滑稽了。
方又琳却不以为意,随口答道:
“毕竟入秋了,比先前冷一些。”
“是啊,瞧我,连什么季节也忘了。”孟璐不好意思地捶了捶脑门,“琳琳,你吃过饭了没有?”
“这才什么时候?”方又琳不由得苦笑一声,道:
“妈妈,你究竟想要问什么?”
“啊……没,没什么的!”孟璐赶忙摇了摇头,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她道:
“我是想问,你今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不待对方答话,她便生怕惹人嫌恶似的补充道:
“不过你不愿说的话,我不会强求的。”
“我去了医院。”她话音未落,方又琳且接道。后者一边解开了打包的甜品,一边叹了一声:
“我去见陆云旗。我们说好了,等他伤势痊愈,就成婚。”
“成……成婚?”孟璐一怔,“那可是陆家啊!你可与你父兄商议过没有,他们如何能答应你?!”
“陆家又如何。”方又琳睨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那陆家纵有百般、千般、万般的不好,总是比梁家好上许多的。既然陆云旗真心待我,我自然愿意嫁与他为妻。”
“琳琳,你再好生想上一想,千万不要冲动行事!那梁喻楠的的确确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难道陆云旗就是好人了吗?”
“我不必知道谁是好人了。”方又琳摆出一只奶油小方来,推到了孟璐跟前,垂眸道,“至少陆疯子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至于你和陆襄亭之间的恩怨……”
她言及此处方才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
“如若不能一笔勾销,那也实在,与我无关。”
孟璐闻言却笑了。
她的女儿,终究是她的女儿。
有和她一样冷,一样硬的一颗,自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