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一林一字一句听完方又琳的话,满腹的怒火却尽数消散去了。他也只有为难地默不作声,垂头望向纤尘不染的木地板。
陆云旗对方又琳的真心他从来都不曾怀疑过。那小疯子头脑简单,心思纯良,待人一向都是一心一意的好。他该是这世上最想娶方又琳的人。方一林明白,而今陆疯子的满口回绝并非是移情别恋,分明是怕那一条断腿再长不好,自惭形秽,唯恐误了方又琳的终身。
方一林更明白,方又琳对陆云旗态度的突然转变,个中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或许,还与李长缨有关。
毕竟这位留洋归来的李医生,不论从学识教养,抑或身份地位上都比陆云旗要强上百倍不止。那小疯子远没有这样的本事能够让方又琳主动放弃对李长缨的爱慕和追求,转身投入他的怀抱。这一次,该是李长缨主动拒绝,才使得方又琳盲目地做出选择。
如此说来,他是要替方家,感谢陆云旗的优柔寡断了。
“琳琳。”他张手握住葇荑,与人靠得更近了一些,温声道:
“陆疯子不是不喜欢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有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方又琳若有所思,“怕梁喻楠再去寻他的麻烦,还是,怕我去找那阿滢的麻烦?”
方一林听她答得蹊跷,一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道:
“你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之上想一想。眼下他重伤未愈,日后能不能站得起来都尚未可知,他岂敢在这个时候与你成婚?你明知他对你用情至深,却如何连这个道理也看不透彻?”
“我……”方又琳语塞,心绪倒是平复了不少。她抿抿唇,忖度片刻,道:
“那……我明日去看他时与他说明白。”
“不必等到明日了。”方一林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晚你先自己想明白,你究竟是真心愿嫁与陆家,还是因为赌气,故意作践自己?”
方又琳低垂着头,似是轻笑了一声,反问道:
“莫非哥哥以为,嫁与陆云旗,就是作践自己吗?”
方一林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半晌只得起身作罢,为她留下一盏冷透的甜羹便自顾上了楼。
那碗甜羹才真正讽刺。
其实她本来不喜甜食,甜羹从下吃到大,是孟璐的主意。言说玫瑰花养颜,红糖与桃胶纤体,勒令每天一盏,不论春秋冬夏。从前她虽厌烦,但一想到母亲的驻颜有术,便也能甘之如饴。然而时至今日,她望着这一碗,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股子反胃。
就连孟璐的美貌,于她而言都成了一种负累。她宁愿母亲并非甚上海第一美人,而是寻常半老徐娘,平平淡淡地过着安稳日子就好。
“琳琳。”面前的光线陡然一暗,才搭上调羹的指尖,复缓缓移开。
是父亲的声音,她最熟悉不过了。
“爸爸。”她低低应了一声,将面前那一碗甜羹推得远远地,仿佛在刻意证明着什么。不想方珏坐在她对面,竟又将小瓷碗端起来,稳稳当当地摆在了她跟前。他道:
“琳琳,我知道,有些事你已经了解了。但你要明白,耳听为虚,从旁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是会骗人的。”
“既然别人的话是骗人的话,那您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妈妈她自己为什么不能来面对我,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解释?”
“因为她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方珏语气坚定,“她没做过任何对你不起的事。你从小到大,她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很清楚不是吗。”
“可是她做的事,对不起这个家。”
“不是这个家,这是我们夫妻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与你哥哥,都没有任何的关系。”方珏说着,叹了一声,“但是我,很感激她做过的一切。”
“感激?”方又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最敬重的父亲,在感激母亲的背叛?!
“是的,感激。”方珏两手交握,随便地搁在桌沿上。一谈起发妻来,他就会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赞美的话。“不管当初她做了什么,我都可以肯定,是为了我。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若真要说恨,我的确恨。只不过恨的不是她,而是当年的我太过无能,无法保护好她。”
“爸爸……”
方又琳还想追问,他却摆了摆手,自顾道:
“琳琳,你知道吗,订婚宴上我看到陆家人闯进来的时候就在想……倘使当初我也像那陆疯子一般,能喊上二三十个兄弟,手里带着家伙,那姓梁的畜生,他一定不敢欺负你妈妈!我若是能有那陆云旗一半的胆识,又岂能容梁喻楠故技重施,居然要同你订婚!”
方又琳起身绕到他背后,如小时候一般弯下腰,张开双臂搂住人脖颈:
“爸爸,我没有怪你啊。”
“就好像,我也从来不曾怪过你妈妈。”方珏拉过她的手,以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我们是一家人,这个世道,能彼此信任和依赖的人。如果我们之间都生出了嫌隙怨怼,琳琳,你说,我们还能去依靠谁呢?”
方又琳缄默不答,唯有两颗自颊边淌落的泪水湿了他的衣领。
他明白,这是他骄傲的小公主在低头了。
“琳琳,听话,别怨你妈妈。她有多爱你,或许你作为女儿看不完全,但我可以肯定,她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方珏说得情真意切,连他自己都险些要相信了。
孟璐是他此生挚爱,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加了解这个自私透顶的女人。为了掩盖过去,为了堵住梁喻楠的嘴,她可以将他们的亲生女儿亲手送给那个禽兽!这样,还算作是爱吗?
但他不能说,他还必须口口声声地告诉方又琳,重复着她们曾经是何等的母女情深!
欺骗方又琳,抑或,欺骗他自己。
当然,不论孟璐的好还是坏,他一样执迷不悔。
“爸爸,给我一点儿时间考虑清楚。您说得对,也许我并不恨妈妈,只是一时没有办法接受罢了。”
“好,我给你时间。但是,别让你妈妈等得太久。她那么爱你,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谅解。”
方珏说完,也跟着站起身来,给予了她一个浅浅的拥抱。
他们父女二人,已然良久没有这样接近过了。惯是针锋相对,惯是相互疏远,他们几乎都要忘记了如何相处。
方珏离开的时候,同样叮嘱她一定要吃下那一碗甜羹。
于是她真的乖乖坐好,舀起一勺来送入口中。
还是那股混合着花香的甜腻味道,而今尝起来,甚至有些微微的发苦。她一口接着一口,毫无灵魂地吃完,脑海中尽是同孟璐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上课,国文老师总是对母亲的美貌赞不绝口,就连偶然路过的洋人画家,也远远望着孟璐,脱口而出一句“Beautiful!”……
她竭尽全力去回忆,温馨、快乐,哪怕是痛苦的记忆都好!可是没有。
她的童年里,母亲同她的相处,除了教授她要如何打扮、如何置办衣裳之外,就只剩下了歆享其他人的夸奖。
孟璐喜欢旁人点评自己的皮相,喜欢被捧上云端的感觉,即便被诟病摒弃美貌之外一无是处也毫不在意。
而长大之后,同方珏一样,孟璐也在她的生活里面渐行渐远。
她开始独自走出家门,在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之中乐不思蜀。她也爱上漂亮衣裳,爱上了昂贵却无用的首饰装扮,爱上化妆和高跟鞋,爱上了所谓的“淑女做派”。她整个人看起来,无非就是年轻时的孟璐,就是她母亲的一个影子。
渐渐的,也开始有人褒奖她的美貌,有人觊觎她的姿色。
当陆云旗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毫不委婉的称赞她“好看”时,她亦无可避免地满心满足。
她望着空碗一惊——
原来,她与孟璐,竟然在年年岁岁的相处之中,连性子也愈发相像了。
“妈妈……”
她喃喃念着,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湿了衣领。
她已经开始动摇,开始挣扎,开始怀疑,开始原谅……
一夜无梦。
陆云旗第一次在医院的病床上失眠。
他不论睁开眼或闭上眼,看见的竟然全部都是方又琳的样子——他深爱的那张脸。
陆襄亭说得对。他本来该是最爱她的人,最想要守护她一生一世的人。他不能像那些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一般,许一个空口无凭的诺言,兑换一段白头为期的漫长等待。
他勉强支持着身体下了地,第一次没有借助那根碍事的木拐杖迈出一步。
疼,彻骨的疼!
他只觉膝盖处那个血洞全没有长好,还豁开皮肉,汩汩淌着鲜血。可纵是如此,他也必须咬紧牙关,一手死死掐住大腿,再迈出一步。
仅仅两步之遥,却仿佛榨干了他周身的气力,不消半刻便重重栽倒在地。
一道月光落入窗帘的缝隙,他张手去握。
终是满怀失意,终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