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后花园平坦宽敞,若非秋风萧瑟的季节,自然要花团锦簇,草色青青。祥宁鲜艳的一处僻静地,才真算得上是门隔流水,十年无桥的避世小隅。只可惜眼下这里也暗流涌动,嘈杂凄切,一片狼藉。
陆云旗侧目瞥了程青一眼,后者当即会意,拉扯着陆襄亭回了住院楼,那小护士也是个机灵的,自顾自离去了。方又琳左顾右盼,确认四下再没了熟人之后,才原形毕露似的与对方搀扶起身,跌撞几步在长椅上落了座。
她原本有许多话要问,这一次,却让陆云旗先开了口。
“琳琳,今天……是不是李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陆云旗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惹人恼火。方又琳默了片刻,双手无所适从地交握在一起,低低应了一声“嗯”。
如此,便无需多言了。
她的喜怒哀乐,皆是因李长缨而起。追问下去,实无异于自取其辱。
然而她目光虽闪躲,手却十分大胆地握住了对方指尖,小声道:
“小疯子,这一路上,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陆云旗不答,任由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确去见了李长缨,他做了一场戏,来回绝我。”
她言及此处顿了顿,像是刻意等一个回答。陆云旗颔首缄默,她便不以为然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到他拥抱亲吻着另一个人,竟然丝毫都不觉得难过,不会心酸,不会流泪。可是当我回来,看到你那么滑稽地扮小丑逗我开心,我却很想哭。”
“我……”陆云旗才想说什么,方又琳探身一吻封住他的唇,舌尖羞涩地不肯越雷池半步,宛如蜻蜓点水一般的触碰,却令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颊。
“小疯子,我看到你的时候,会哭会笑,会嫉妒,会心疼。虽然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我想,我是在意你的。”
陆云旗闻言,起先愣了一下,旋即掩饰不住满眼欣喜,张手将人锁入怀中,动情道:
“我不管你是一时冲动,还是有意为之,有你这一句话,我陆云旗刀山火海也不惧,为了你,我愿意赴汤蹈火!”
方又琳扑哧一声也笑了出来,似一只讨巧的猫咪枕在对方颈窝,嗔道:
“谁要你去赴汤蹈火?若真要赴汤蹈火,阿旗,你敢不敢娶我……”
她话音未落,陆云旗竟浑身一僵,一动不动地当场怔住。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话,该是在做梦才对!
方又琳亦察觉出他的异样,扬起头直勾勾望着他:
“你不想?”
“不是不想,是……”
“那是什么?”
陆云旗缄默不语,他又如何能说,唯恐这是她的违心话,不消一个月便要反悔。他不怕陆家的颜面荡然无存,更不怕陆襄亭的责怠惩罚,怕的是对她余生有负,一念执迷。
“琳琳,我希望你想明白,这并非儿戏。”
“你觉得我在说笑吗?”方又琳目光灼灼,“我们已经同生共死过了,我不想再犹豫拖延。”
“阿旗少爷!”一道宛如莺啼般清脆动听的女声传来,陆云旗心中一沉,方又琳顺势看去,却是坦然得多。她起身朝着来人招招手,笑盈盈道:
“阿滢来得巧,我正与你家少爷谈些事情,需要你来帮忙拿个主意。”
陆云旗不明所以,只一心觉得这一席话出来,必定没有好事。霍滢朝他递了一个求助眼神,然而他一门心思专注在方又琳身上,全没能看得见。
“方小姐。”霍滢不得已,规规矩矩颔首称了一声,“阿滢算不得是陆家人,不敢替少爷拿主意。”
“是吗?”方又琳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转而瞥了一眼身边的陆疯子,“既然不是陆家人,怎么称呼却不一样。我从未听过程青唤你‘阿旗少爷’。”
陆云旗被她看得脊背发寒,心中叫苦不迭,倒是霍滢是个机灵的,假作一副仓皇怯懦模样,低下头道:
“是阿滢不好,是阿滢不该!平日里少爷待阿滢好,竟习惯了这失礼的说法。还望方小姐切莫放在心上,往后阿滢改就是了。”
方又琳自命刻薄狭隘,见她如此,自然丝毫也不觉得愧疚。她的委屈愤怒毕竟是冲着陆云旗而非无辜的霍滢,这些话,她全然没能听得进去。反而沉默着,等待那小疯子的答案。
岂料陆云旗不似先前那般虔诚的认错,居然不耐烦似的移开了视线,搪塞道:
“是,改了就好。”
方又琳的确美丽,也的确愚蠢。
在霍滢刻意放低姿态之上还这般咄咄逼人,委实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更加愚蠢的是,霍滢同样是个美人,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陆云旗虽情有所钟,但他亦是个男人。男人看到美丽且柔软的女人恐惧、难捱、痛苦,会本能地产生保护的欲望,任谁都不例外。
尽管是深爱着方二小姐的陆疯子,当面对尖酸善妒的方又琳和无助绝望的霍滢的时候,无法克制地更加倾向于后者。
“如此最好。”方又琳看得出他的摇摆不定,并不多么失意,但的确不晓得要如何继续这一段三个人的谈话。
霍滢曾经于她而言仅仅是路人。不过,在徐丽雯提醒之后,她在回家的路上想了许久,猜疑了许久——只要肯用心,女孩子的心思非常好猜。
她明白,陆云旗对这个不同寻常的阿滢来讲意味着什么。救命恩人,在上海唯一的依靠,甚或是,心上人。就算是这样,她都不曾之于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生出哪怕一分的怨恨来。只要陆云旗的心在她这里,一切都足够了。
眼下亦然。
她不愿再追问下去了。
霍滢见状,又来了好主意,主动问道:
“那,时间也不早了,我送方小姐回去?”
“送我?”方又琳眼中已然生出几分错愕,她甚至要怀疑自己听错了。陆云旗竟也帮腔道:
“天色不早了,你便替我送送方小姐。”
“陆疯子你!”方又琳气结,登时也不管他许多,理都不理霍滢,拂袖而去了。
“少爷这……”霍滢还欲说些什么,陆云旗却背过身去,沉声道:
“你先回去罢。我一个人静一静。”
其实,他不是喜静的人。可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要半刻的寂静无声。留下风声、落叶声,足矣。
安静本来是读书人的事,然而分明他念过的书,尚且没有打过的架多。
陆襄亭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片仅剩下了枯枝败叶的小花园,来为他披上一件外套。如小时候一般,拍拍他的肩膀,继而坐在他身边。
“我看到方家那丫头是生着气走的。是因为阿滢?”
“是因为我。”陆云旗如是答道。从他的眼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真真切切,满是无奈。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姓李的身边走回你这里,你该想得到她经历了什么,又鼓足了多大的勇气。阿滢的那些小伎俩,我不信你看不透。”
“我说了,不是因为霍滢。”陆云旗叹了一声,一手不自觉地搭在右腿膝头,“二叔,我不想耽误了她。”
“阿旗,别说丧气话。”
“您清楚的,这不是丧气话……是实话。”他苦笑道,“有些事您和程青瞒着我,未必我就不能知道。”
“阿旗……”
“您不用再劝我了。如果能恢复如初,我定会娶她。如果不能……”
“哎呦我的疯祖宗!”陆襄亭急得站起身来,恨不能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人家方二丫头都不计较,你可还犹豫个什么劲儿?你再等,她怕是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了!”
“她想看谁都好。”陆云旗言罢,无可掩饰地握紧了拳头。他怎会当真毫不在意,不过是比起嫁给他抱憾终生,另觅良人,不失为一条好路。正如在梁喻楠那出禽兽不如的订婚宴之上他所说,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里头,定有色胆包天之徒。故而不是没有人敢娶方又琳,而是没有人配得上,他最爱的女人。
即便是他自己。
陆襄亭摇摇头,感慨道:
“朽木不可雕也!先前我还以为你开窍了,现下看来,仍然是倔驴一头,没得救,没得救!”
方又琳万般不愿回去那间没有一丝温度的大房子,不想见到那里面,貌合神离的三个人。
方珏是个聪明人,他看得出孟璐和梁喻楠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深爱着这个与他同甘共苦、相伴半生的人。那是他的妻子,是他此生挚爱。哪怕是孟璐曾经犯了天大的错,他都能够原谅,既往不咎。
方一林的酒醒了,换好了一身干净衣裳在门口等她。原以为会见到她的满心欢喜,谁知,却是哭丧着一张脸,魂不守舍。
“琳琳?”方一林上前牵过她的手,关切道,“可是谁欺负你了?”
方又琳默了片刻,缓缓地扬起头来,双眉颦蹙望向对方。终究,忍不住一头扑进兄长怀中:
“哥哥——!”
方一林就势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
“不急,你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