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陆云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旋即又低下头去,悻悻道:
“对不起……唔……”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一双温软唇瓣封住了口。是方又琳主动亲吻了他,一缕发丝落在他脸颊之上,覆了扑面而来淡淡花香,却远不及与他唇舌纠缠的那双嘴甘甜诱人。
一时忘情,得意忘形。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突然之间浑身燥热难当,他张臂将人拥入怀中,丝毫不顾忌路人眼光,亦不在乎方又琳的事出有因。
她因为什么哭他不愿问,不愿再提起她的伤心事来。其实他猜得到,从这个方向回来,无非,就是去了李长缨所在的小贞园西医馆。
他最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满心欢喜,忍不住去肖想一个地久天长。
四片唇慢慢剥离,他屏住呼吸望着对方——他还没忘在码头之上的那一枪,在方氏楼里的那一跪。方又琳抿抿唇不答话,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不消半刻,却又红了眼眶,落下了泪来。
他手忙脚乱地自衣兜里掏出洗得发白的一方帕子递过去,急道: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生气只管打我就是了,别再哭了。”
“我打你做什么?”方又琳哭哭啼啼说着,接过那方帕子本来想擦去满面的泪痕,然而等她握在手中,却哭得愈发伤心了。
这帕子,正是陆云旗被徐立霄就回来时,手中紧抓着不放的。届时浸透了深深浅浅的赤色,几乎辨不出本来的模样;眼下被洗干净了,连上面的绣线都脱了色,看起来惨淡极了,居然还能被视若珍宝,随身带着。
陆云旗束手无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真像是个傻子似的愣在原地。直待方又琳将满腹的委屈与感动尽数宣泄了,才肯与他搀扶着站起身来,紧紧握住他的手,道:
“走了,我送你回医院,陪你做完恢复训练再走。”
“不用,程青他……”
“你要程青还是要我!”
“要,要你。”
“那就听我的!”
陆云旗被方又琳突如其来的小性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如既往地顺着她的意思照做。于是好大脾气的方小姐与一瘸一拐的陆疯子慢慢吞吞踩进了婆娑疏影里。他们贴得那么近,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有阳光洒下来,就仿佛一双白了头发的老夫妻,相濡以沫地走下去。
总之,不到最后的绝望,任何一刻的歆享甜蜜,都像极了一梦白首,此生不负。
可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方又琳离开之时,徐丽雯终于挣开了李长缨的束缚,随手自托盘之中抄起一把手术刀来夹在指间。她心中并未杀意,更不想伤了她深爱的人,但这是本能,她逃不掉的。
李长缨长叹一声,兀自系好了衬衫的纽扣,无奈道:
“阿雯,你说过,我不应当欺骗她。”
“我是让你和她说清楚,可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徐丽雯定了定心神,放下手术刀走到对方跟前,“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你为什么不能好好与她谈?”
“我们的时间很宽裕吗徐小姐?”李长缨反问道,语气里头已然显露出几分愠意。他清楚,自己这样的人,哪怕一丝一毫的优柔寡断都会是致命的。
徐丽雯也不例外。
她默了片刻,终究不再辩驳,点点头道:
“是。你的决定是最好的。能够顺水推舟,将她推向陆云旗。可是长缨你想过没有,小疯子深爱她不假,那她呢?你不过是击碎了她的心防,要她不得已去寻求一个依靠,而这个依靠,恰好是陆疯子罢了。”她言及此处一顿,俯下身牵过对方的手,继续道:
“她往后的爱情、婚姻,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她对陆云旗的心意我们暂且不论。阿雯,我只问你,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让方家和陆家都苟延残喘,让他们这些人都活下去,我们有的选吗?”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徐丽雯苦笑一声站起身来,“你问住我了。生命和爱情,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一些,我的确不知道。”
“我相信方又琳不会是一个冲动的人。她爱不爱陆云旗,势必要有一个答案的。”
“那如果她否认呢?”徐丽雯闻言,想都未想便抢道。李长缨拿起桌上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折了三叠,递在了她手中:
“如果否认,我们任何人都没有立场强求于她。那剩下的路,就算是死路,你我也要闯上一闯了。”
这是第一次,方又琳参与到陆云旗的恢复训练当中。
失去了拐杖的陆疯子寸步难行,所幸医院的草坪松软潮湿,是摔不坏人的。程青言说不能帮忙或搀扶,她便乖乖站在一旁,动也不动。看着这小疯子一次一次滑稽地跌倒,一次复一次的艰涩站稳,再跌倒。摔了一身的泥污,满脸的草屑。她想笑却笑不出,总是觉得心口闷闷的难受,仿佛被细小的针再扎,隐隐作痛。
直到陆云旗第十次摔倒,她看见了他渗入领口的汗水,愈发苍白的唇瓣,才终于高声喝止:
“小疯子!”程青和小护士均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瞪着她,倒是将她看得不敢说话了。唯有支支吾吾地小声说完:
“我……我是想喊你休息一下来着。”
那护士见状也跟着帮腔道:
“不急在一时,休息一会儿罢。”
方又琳闻言,登时如获大赦,跑上前去跪坐在陆云旗身前,牵过衣袖来替他拭去额间冷汗,蹙眉不悦道:
“这算是什么恢复训练,伤都还没好就要你乱跑乱跳的。”
小护士听了她“恩将仇报”一番话亦是恼火满腹,抱臂道:
“等他好了还要恢复训练做什么!再说了,这哪里乱跑乱跳了?怎么,全上海的恢复训练都是这样,偏偏你家阿旗少爷金贵,做不到是不是!”
“阿旗少爷?”这护士的许多气话,方又琳全充耳不闻,仅“阿旗少爷”四个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她一怒之下狠狠在陆云旗手臂上掐了一把,虽说力气不大,可到底是十指纤细,掐得角度又刁钻,直疼得陆疯龇牙咧嘴,好险没张口喊了救命。
“我这几日不来,你还凭空多了个好名字了!平日里小疯子、陆少爷听不够,非得‘阿旗少爷’才顺耳吗?”
陆云旗接不上话来,只得一个劲儿地朝程青使眼色。后者当即会意,可他们主仆二人是天生一般的浆糊脑子,说出的话来一样的不中听:
“方小姐你别生气,这‘阿旗少爷’是平日里阿滢喊习惯了,与人家护士没有关系。”
“阿滢喊习惯了?!陆云旗你……”方又琳气结,当真青天白日的痛骂了一句:
“你混账!”
“琳琳我没有……”陆云旗还欲解释,方又琳却不想再听下去了,猛地推了他一把自顾起了身,浑不管旗袍之上沾染的沙土污点便要走。恰当时,陆襄亭来探视,见她火气冲天的模样即知道是他那疯祖宗又做了甚不长心的事,忙赔着笑脸迎上去挡在去路之上,道:
“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若是我家那疯子欺负你了,我替你教训他!”
方又琳见着陆襄亭,恢复了几分理智,沉着一张脸指了指身后的陆云旗,问道:
“陆叔叔可记得,有谁唤他‘阿旗’吗。”
陆襄亭仔细思索了少顷,小心翼翼答道:
“自然是你,我不常这般叫他,再没有旁人了。”
“那您怕是忘了。还有一位阿滢,常喊他‘阿旗少爷’,喊习惯了,改不了。”方又琳越说越委屈,竟添了几分哭腔出来。陆襄亭当即就明白了,这是吃霍滢的醋了。
既然是飞来横醋,必定喜忧参半。
庆幸的是方家丫头开窍了,头疼的是这脾气未免太火爆了一些,真同她那哥哥生意场上的凶恶相如出一辙!可怜他家的小祖宗,话不会说,更不懂甚罗曼蒂克的伎俩,全似个熊瞎子乱撞一气!
他向陆云旗挤了挤眼睛,复转过身来,与方又琳道:
“是,阿滢年岁小,不懂事,我且纵着她了。往后我一准儿让她改。”
“您让改有什么用,偏就有人听着好。”方又琳仰着头,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陆云旗这才听出她是拐弯抹角地说自己,顿时坐不住了,辩道:
“谁敢听着好试试!我陆疯子听着不好,往后谁也不准喊!”
“谁都不准?”方又琳转而走回他身边,躬身道:
“那——我也不准?”
陆云旗忙答道:
“你愿喊什么都好,我一并爱听。”
方又琳心满意足,竟忍不住一丝笑意浮上眉梢,翘起一手小指来,认真道:
“拉钩定下了,倘若再让我听见,我须得好生罚你。”
“好。”
陆云旗爽快答应下来,与人勾住手指,还唯恐不诚恳似的用拇指盖了个章。
陆襄亭方才长舒一口气,念了几声“老天保佑”。这一句“阿旗”便大闹一场,只怕日后方又琳真了解到霍滢做的事,要将他陆家的房顶也给掀了。
夕阳的影子随江水的波光被送得很远,很远。这座城市的人,好像一直是这样吵吵嚷嚷,有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