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她,就不该三番两次地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阿旗呀阿旗,她与你不一样,人家是女孩子!这报纸写出来,你想过没有,她要如何自处啊!”
陆襄亭言罢还要打,然而挥起的手杖堪堪顿在空中,没能落下来。
陆云旗垂眸默了半晌,终是俯身一叩首,低声道:
“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要打要罚,全凭您处置。”
他几时如此狼狈低迷,连在码头上当众挨了毒打时都不比现下这般消沉。头也不抬,仅仅挺直了脊背,双手局促地垂在身体两侧。从前他的确能倚仗着家中势力和一身功夫,凭借一副好胆识在上海横行霸道,自来不曾怕过谁、服过谁。遇到方又琳之后,他渐渐开始畏首畏尾,说话做事多了几分沉稳小心,可即便如此,还是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被流言中伤。
这件事怨不得别人,一来怨这拍照片的无事生非,二来,怨他陆云旗不够谨小慎微。
若是他肯多朝周围看上一看,若是他没有硬要方又琳喂下那一碗馄饨,这劳什子文章也就不会白纸黑字地发了出来。
“好,算你小子还有点儿担当!”陆襄亭随意丢下那碍事的手杖,走回客厅中自沙发上拎起羊毛大衣来披在身上,“现在随我去方家,负荆请罪!”
应当去方家请罪的,不止是做事不计后果的陆云旗,还有所谓八面玲珑的陆襄亭。
程青将陆云旗的双手紧紧绑在背后,一条粗糙的麻绳绕在颈间,曾经风光无限的陆小少爷,眼下仿佛一条狗,被人牵着游街示众!陆襄亭丝毫不避讳,就这般将他带到了方家门口,后面还追着一众兄弟。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全没了平日那股子莽撞冲动。
地上的积水还未干,陆襄亭扬腿提在陆云旗膝弯,后者应声跪在一片水洼之中。
前来开门的是方珏,孟璐坐在沙发上懒懒不愿动,倒是方一林似看戏一般倚着墙抱臂观瞧。
陆襄亭先深深鞠了一躬,随即将一尾掺银丝裹铁线的蟒鞭双手呈上:
“方兄,阿旗不懂事,累令嫒为流言所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方珏不着痕迹退了半步,探手与人起身,道:
“陆兄言重了。此事方某不愿再追究,只求往后两不相干,便是最好了。”
他话音未落,方一林偏偏不想善罢甘休,一步上前夺下那鞭子来双手展了展,冷笑道:
“陆先生话已至此,我若是不给这小疯子一点儿颜色瞧瞧,唯恐旁人还以为我方家人人好性,十分的好欺负!”
他说着,挥起蟒鞭一下落在陆云旗肩头。多狠的力道,多利的一条鞭子,霎时间直打得皮开肉绽,雪白衬衣上蔓延开来一片赤色。一下就见了血,他便愈发得意,不待方珏劝解反手又是一鞭抽在人胸前,陆云旗挨不过稍稍弯了腰闷哼一声,他趁势顿了顿,讥讽道:
“看来陆少爷心不够诚。”
陆襄亭未答话,只由他手中夺下了鞭子猛地打在陆云旗脊背之上。他是真正学过功夫的人,在关外也有响当当的名号,假使手下不留情,这一下非得打断了骨头不可。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人,纵是他再恨、再怒不可遏,也不会当真将自个儿的亲侄子打成一个废人。这一鞭子虽说未曾伤及筋骨,但也是用了力气。
方一林打时乃是血沫横飞,而陆襄亭打得这一下,直见得血肉横出,黑鞭子嵌入皮肉之内,再抽出来便裹了一层血。陆云旗约莫是痛过了头,两手支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谁知他身形未复,陆襄亭竟又是一记重鞭击在他腰间,鲜血洇湿了衬衫,几滴血珠淌落在地,染红了砖石之上泥泞的小水坑。
他惯是不怕疼的人,此时也不得不生生咬紧了牙关方能忍得住,额间青筋暴起,脸上亦挂满了冷汗。饶是如此,方一林也尚觉不够,方又琳受的委屈,就算是把陆疯子一条性命抵在这儿都不为过!
方珏却是先看不下去了。
按说陆云旗是死是活与他方家毫无干系,但这毕竟是他方家门前。若是真死了人,只怕他这房子住着也不踏实。
他清了清嗓子,道:
“既然已经知道错了,陆兄也不必苛责于他。你我都是生意人,该有的分寸,要守得住。”
陆襄亭闻言,气喘吁吁地将那蟒鞭交与旁人,继而掸了掸衣裳溅到的血珠,这才俯身鞠手一礼,道:
“方兄宽宏大量,陆某先替这小畜生谢过了。”
他说着复又踢了踢已然直不起身来的陆云旗,后者会意,也跟着拱手施作一礼,却没有力气说一个字。
孟璐侧目睨了一眼聚在门口的几人,将身上软毯搭在一边,故作不屑道:
“陆先生的好戏演的不错,也该鸣锣收场了。可惜提早不知你要来,家中不曾备上些零钱,就不打赏了。不送。”
她言罢起身上了楼,正是往方又琳的卧室去。这丫头在里头哭了多时,嗓子哭哑了,抽噎声就不显得那么惹人厌烦。她推门而入,只见那一排宽敞的衣柜鞋柜都开着门,空空如也。唯有方又琳坐在里面,蜷着腿埋着头,瞪着发红的一双眼睛一言不发。
她目光一寒,不容分说将人拉到窗前。恰逢陆家叔侄二人经过此处,她便故意推了窗台之上一个花盆下去。
“阿旗……唔……”方又琳要喊,却被她捂住了口鼻生生推离了窗口。
哗啦。
花盆应声而碎,不是摔在地上,是砸在一人背上。那人身形不稳眼看要栽倒,程青连忙扶了他一把,惊呼道:
“少爷!”
陆云旗扬起头朝楼上望了一眼,那扇窗很美,粉饰着纯洁的白色油漆,雕刻着时髦的西式花纹。窗台上整齐摆放着一排盆栽。
多浪漫的一扇窗,一定是方又琳的设计。
那会是她的卧室吗?
他自顾想着,自顾踉跄着走了几步,未防腿上陡然脱了力跪倒在地,喉头一甜,竟生生呛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