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又琳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喂陆云旗吃下的那一小碗馄饨,会为两家招惹上这样一场浩大的风波。
次日报纸的头版头条,不是经济司的新政策,亦非哪一出新戏上演,而是方家二小姐和陆少爷在简陋的馄饨摊上眉目传情,相视一笑。配文用词暧昧至极,丝毫不吝啬笔墨,大肆描绘二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恨不能当场捏造编纂个婚约盟誓出来!
方一林将报纸摔在茶几上时,方珏和孟璐不语,倒是方又琳先站了出来,当着三人面道:
“这等浑话不必尽信,我与那小疯子清清白白……“
“琳琳我且问你。”方一林一把抓住她手腕,打断道:
“你我兄妹多少年,你几时为了我在那馄饨摊上耽搁过?哪一回不是急匆匆地绕着走,还须得噎我几句嘴馋才肯善罢甘休?现如今你竟与他在那里说说笑笑,居然还肯亲手喂他,清白?且不说清白,你怕是连‘廉耻’二字都不知该如何写了!”
“一林!她毕竟是你亲妹妹!”方珏出言相劝,孟璐却难得声援长子,道:
“一林说得不错,从前是我们疏于管教,才让这丫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柳姨!”
“是,夫人。”
柳琴不敢怠慢,埋着头上前应了一声。孟璐眼皮也不抬一下,兀自端来桌上的热茶捧在手中,继续道:
“去把小姐衣裳鞋子都收了锁起来,往后没有我们的允许,不准她踏出家门半步!”
“我昨天并非有意同他相见,是他平白无故睡在街上,我看他可怜才……”
“我看那条街上的流浪汉和乞丐不止他陆云旗一个!难不成你要当个济世菩萨,挨个喂一碗三鲜馄饨吗!”方一林第一次在家里这般的疾言厉色,连方珏都被他吓了一跳,仰头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方又琳满眼委屈,终究没忍住落下泪来,直哭花了一脸精致的妆容。她愤怒且懊恼,一定还追悔莫及,可偏偏百口莫辩,攥紧了拳头任凭指甲卡进皮肉里亦浑不觉得疼。
“我没有。”她这一句说得极轻,细不可闻,连自己都听不真切。但方一林听得见,他甚至能看清她的眼泪,听得懂她的委屈心酸。
他如何能无知无觉。从前小妹在外收了欺负,皆是他去出头,哪怕打得个鼻青脸肿回来再挨上一顿家法都惯可以甘之如饴。他怜惜方又琳的泪珠儿,也畏惧她的难过和痛楚——那无一不比尖刺扎进他心里!可如今,全是他自己,对她恶语相向。
那陆云旗是什么人,陆家做的是什么生意、与谁结了仇,他一清二楚。方又琳若是真同那小疯子扯上丁点儿男欢女爱的干系,简直无异于狼入虎口。
故而纵然他百般千般的不愿,心口痛如刀绞,也必须强自抑制住拥抱她的冲动,无动于衷。
“好了。”孟璐站起身来,随手将那叠报纸丢在地上,踩着它走到方又琳跟前,“琳琳,不是我们有意苛责于你。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要讲求个分寸。陆家人,不是我们该招惹的,尤其是那个陆云旗。”
“小疯子他不是个坏人!”
“我早说过他是好人或者坏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陆家人。”孟璐言辞激动,霎时湿了眼眶哽咽道:
“我们只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生意人,琳琳,别让我和你爸爸为难。”
“妈妈……”方又琳抿了抿唇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眼眸,“你们总说陆家是不能招惹的人,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小疯子耿直率真,陆先生直爽善良。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陆家是做生意,和我们方家没有什么两样。那你们,怎么偏偏要把生意也分个三六九等呢?”
孟璐闻言杏目圆瞪,她瞪着对方半晌,终究扬手一记掌掴落在方又琳脸上,直打得后者一个踉跄。多拜方一林眼疾手快,欺身将人揽入怀中。
“孟璐!”方珏连忙起身挡在一双儿女前头,“她便是有天大的错,你也不该动手打她!”
孟璐一时语塞,欲盖弥彰似的负气而走。
方一林这才颓然放了手,难掩心意地抚摸过方又琳脸颊上微微泛红的巴掌印,两片唇微张,却是一言未发,犹自回了房间。偌大个客厅又只剩下父女二人。
方珏俯身拾起那份报纸来重新摆好,继而拍了拍小女儿的肩膀:
“之前的事,我们也有错。在上海你原本可以拥有许多朋友,倘使如此,也就不会让那陆疯子趁虚而入了。”
“爸爸,我和陆云旗真的是清白的!”
方又琳无助地跌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蜷缩起来不住地抽噎。方珏瞧着她模样,唯有长叹一声,如年幼时一般揉了揉她发顶:
“我信你。可这些照片见了报,白纸黑字写的文章,任谁看了都不会信你两人清白呐!你妈妈说的话的确重了些,仔细想想,也是不无道理。这几日你就在家避避风头,我去会一会那陆襄亭。我的女儿,我非得讨个说法!”
“混账!”
陆襄亭砸了家中七只古董瓶子,摔了一部电话,又踹翻了一只凳子,那满眼的通红才渐渐消下去一些。陆云旗在门前跪了足足两个小时,一动不动,自然也未曾辩解哪怕一个字。
那些照片他不想否认,甚至看着都不自觉地欢喜。
昨日方又琳难得的温柔,他一生都会梦回那一刻。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一碗一点儿也不好吃的三鲜馄饨,与他而言都是世间珍馐,美味至极。
“阿旗,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方家丫头?”
陆襄亭拄着手杖,喘着粗气问道。
陆云旗点点头,正色道:
“我喜欢她。”
他话音未落,那根手杖便先狠狠落在了背脊之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身形一晃旋即回复,但听得对方怒道:
“你喜欢她,就不该三番两次地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阿旗呀阿旗,她与你不一样,人家是女孩子!这报纸写出来,你想过没有,她要如何自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