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程青的一声惊呼之后,耳畔渐渐归于一片死寂,他只觉一股温热涌入口腔,鲜血汩汩自唇角涌出。他觉不出疼,眼前一切依然清晰,二楼的那一间小窗,洒了一地的泥土和碎片。众人围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喊着什么全听不见,他就定定望着那扇窗,俄而,眉眼之间竟浮上一丝苦涩笑意。只是,笑得如此凄凉,如此凄凉……
被送到医院时,陆云旗身上的那件白衬衫已染了大片大片的赤色,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甚为刺眼。陆襄亭一言不发,直到他被推入手术室都保持缄默。没有人看见这位堪称镇定自若的陆先生抖如筛糠的双手,和他紧皱的双眉、满头的冷汗。
“陆先生!陆先生?”
医生自手术室走出来,连唤了两声才令他回过神来。不到两个小时,却漫长更胜他活过的这四五十年光景。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在关外真真切切杀过欺男霸女的恶匪;纵使如此,方才那一地的鲜血,亦在他脑海中徘徊多时,久久稳不住心神。
这毕竟是兄长独子,这些年来视如己出,早已成为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他如何能不怕,不惧?
“大夫,阿旗他……”
“内脏出血。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还请你有一个心理准备。”
陆襄亭眼前一黑,直挺挺就栽在了走廊的长椅上。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趟负荆请罪,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更想不通,那花盆好端端的,届时连阵风都没有,怎会平白无故的落了下来,恰好砸在了陆云旗的身上?
“老爷!这一定是方家捣的鬼,您等着,我这就带着兄弟们让他们偿命!”
“站住!”程青正要走,又被他厉声喝止。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阿旗还活着呢,你们要找谁偿命啊!再者说,这件事的确我们有错在先……”
“老爷!”程青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堂堂七尺男儿声泪俱下,“每一次都是咱们错,从前少爷认了,我没有二话!可是这一次,又不是少爷把刀架在那方二小姐脖子上逼着她拍的照片,凭什么就得挨他方家的打啊!他们方家人是人,咱们陆家人就不是人了吗!”
“混账!”陆襄亭猛地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痛苦阖上双眼,一字一顿道:
“你我当他是人,方家不拿他当人。难道我非要让他自个儿往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才告诉他该回头吗?”
这一回陆云旗当真生死未卜,医院却再没有给方家打来一通电话。
方又琳能看得见、听得着的,唯有从二楼看下去,地满上隐约可见未干的血迹,以及陆家人离开时的聒噪。
她奋力挣开孟璐,就穿着一身单薄的蚕丝睡衣、赤着脚跑到门外,可外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甚至是背影,都不曾施舍给她,徒留蔓延一地、深深浅浅的绛色,以及那一只碎掉的花盆,散落一地的泥土。
她不顾方一林的阻拦,拼了命的冲上前去探手去触碰。碎陶片割破她的指尖,地上尖锐的石子嵌入皮肉,她却依然将痛楚紧握不肯放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而在她身后站着的、她的家人,没有任何一个回应。此时最好下一场大雨,冲刷干净这里的一切,包括她心上横亘的伤痕,脸上交纵的泪痕。
“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你们为什么这样对他!那是一条人命啊!”
“琳琳。”方一林终究忍不住上前,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弯腰将她揽在怀里,“这只是个意外,和你、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意外?”方又琳只觉得好笑,“哥哥,你真的相信这是意外吗?没有风,没有人碰,它就会掉下来,恰好砸中小疯子?”
方一林闭口不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强忍着哽咽,支撑着站起身,直勾勾望着还躲在方珏后面的孟璐,质问道:
“妈妈,你做过的事,你敢承认吗?”
方珏听出了这话中所指,有意咳两声清了清喉咙,道:
“外面冷,回去再说吧。至于陆云旗受伤,依我看也不过就是一场意外而已。琳琳,别小题大做了,当心——惹祸上身。”
方又琳闻言一笑,然而这笑容看起来比哭更酸楚,透着十分的绝望和无助。她笑,是因为方珏的话委实好笑。这个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还一心只想着威胁自己的女儿,千万不能惹祸上身。这个家里一向最明事理的人,到底还是糊涂了。
她一步一停走到方孟夫妇跟前,举起手中的碎片,缓缓张开手指,道:
“你们知不知道这东西打在身上有多疼?现在小疯子出事了,哪怕有一个人问一问他的情况,哪怕只是出于对陌生人的关心也好。就算是路上遇见一条死狗都不能视而不见吧,方先生、方夫人!可是你们呢,居然说我小题大做,惹祸上身?”
“琳琳你冷静一点!”方一林企图效法孟璐捂住她的嘴,却也被她一把推开。
他们眼里的方又琳,从来循规蹈矩,恪守着最严苛的家训,活成最优雅的淑女。她甚或,连反抗都不该学得会;就应当活得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乖巧懂事,任凭摆布。
可如今是怎么了?
她在为了一个外人,向这个家宣战。
这也正是方家人最恐惧的——方又琳不再是他们所豢养的、那只听话的鸟儿,她竟然妄想挑战父兄和母亲的管教!而罪魁祸首,正是陆云旗。
“爸爸,妈妈,哥哥。”方又琳轻声唤着,“我可以答应你们,就在家里寸步不出,也可以保证往后再不和陆家人见面。但是倘若这一次陆云旗他有什么不测……”
她说着,反手将锋利的陶片架在颈间:
“我就算是死,也绝不承认这是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