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什么？”我赶紧问。
“可惜木牍并不齐全。完整的木牍由封牍和底牍组成，先从底牍正面右上角写起，向左横行，如果底板正面写不完，就接着写在封牍的底面。书写完成，将封牍和底牍叠合，用三道细绳通过牍板绳槽捆绑结实，绳扣放在封牍正面中部的方形封泥槽里。最后填塞封泥，最后在封泥上加盖印记。封泥右旁写收件人的姓名，左旁写‘奉达’两个字。这样才算是一封完整的简牍。这种木牍形式模仿自汉王朝的简牍制度。你这块木牍只是一个底牍，上面的内容是精绝王接待大宛王使者，大月氏使者时的座次安排名单。座次关系到地位轻重，身份高低，所以由汉王朝接待部门决定，然后下达给精绝王室，是非常重要的史料证明。”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看来我那朋友花一千六买下这块木牍，也算物有所值。”
“是啊，”吕教授仔细把玩着木牍：“你那位朋友也算有眼光，这样的木牍已经非常少见了。”
这块木牍让吕教授的心情好了许多，杨sir请他讲一讲西域历史，吕教授也不推辞，索性坐下来，一讲就是三个小时。我见他们兴致都很高，就没有把吕方阳那段神秘的过去说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整理好行装，乘坐四驱沙漠越野车，出县城，沿着尼雅河一路北上。
尼雅河源于昆仑山中的吕什塔格冰川，冰川海拔6000多米，傲然矗立，不断阻截着来自2000多公里外的印度洋北上水汽，将它们转化成晶莹的冰凌，再慢慢融化，哺育沙漠里干渴的芸芸众生。
精绝国正是依靠这条河流，才能在沙漠中生存繁衍。不止是精绝，根据自然地理形势，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古代绿洲王国全部依靠源自昆仑山冰川的内陆河而生存。比如和田河，克里雅河，尼雅河，车尔臣河。吕方阳告诉我们：在沙漠里，如果离开了河流，人类就无法生存。所以，沙漠国家一定建在内陆河的边缘。这个观点在《后汉书》中可以找到证据，《后汉书·西域传》中说：丝绸之路南道当年行走的路线，是“出玉门，经鄯善、且末、精绝、三千余里至拘弥”。汉代鄯善王国的政治中心就在阿尔金山脚下，若羌河畔的若羌绿洲，势力范围在罗布卓尔，而且末王国位于车尔臣河流域，拘弥位于今天的克里雅河。如此排比下去，‘且末’和‘拘弥’之间的精绝，就只可能在尼雅河水系里去寻找。所以，精绝遗址也被称作尼雅遗址。
历史上第一个提出这一假说的人是法国学者格伦纳，但真正付诸实际的人是斯坦因，他进入尼雅的第一天，就找到了两百多件珍贵的佉卢文木牍，根据木牍中的记录，遗址名叫“凯度多（Cadeta）”，汉代所称的“精绝”，应该就是“凯度多”的音译，汉朝学者之所以将“凯度多”翻译成“精绝”，其中暗含了汉王朝对精绝国的赞许，“精”的意思是“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寓意这个国家精心一意，虔心服从汉王朝。加上“绝”字，更是有赞誉这个绿洲国家的美好已经臻于绝顶的意味。
由于之前有了一次沙漠探险的经验，这一回我从容了许多。杨sir提供的装备不错，TACTICAL的排汗长袖T恤，AXE运动太阳镜，美国军方指定使用的CAMELBAK水袋背包。除此以外，他还非常细心地送给我一个刀鞘，这是那把MT战术直刀的原配刀鞘。上一次他只送给我一把刀，现在好事做到底，把刀鞘一起送给我。我原本非常感激他，但一想到他只是利用我破解秃顶族的文字，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尼雅河全年的水流量只有1.8亿方，加上沿河溢出的泉水，总水量也只有2亿方左右，算不得充沛，但这条河流不愧是沙漠中的生命河，从民丰县出发，尼雅河沿途长着坚韧的胡杨树，现在是胡杨开花的季节，胡杨的开花期很短，沙漠干燥的空气会让它的花快速枯萎。它们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将一个冬天积蓄的水分和养料供应给枝头，在树枝上开出难得一见的红色花蕾。雌树和雄树开出的花不同，雄花干燥轻盈，花粉很容易随风飘散，雌花滋润有粘性，可以粘住花粉。我们沿河而过，空气中四处飘散着肉眼看不见的花粉。包子说他对花粉过敏，赶忙把车窗全部关上。
沙漠沿岸充满生命的气息让我暂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四周全都是茫茫黄沙，唯独这条小河蜿蜒流淌，蕴育了一方充满生命气息的绿色走廊，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心生感慨。
从民丰县迈入尼雅废墟，要沿尼雅河谷北行120多公里，在离开民丰县60公里的范围内，尼雅河水还在静静的流淌，60公里后，沿途地表水越来越少，一些河段甚至完全没有水，只露出白色的淤泥，但稍过一段距离后，水又突然冒出来，继续向北流淌，直到最后完全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
越野车前行90公里后，我们来到本次北行的中转站——卡巴克·阿斯卡尔。
卡巴克·阿斯卡尔，汉语意思是“倒挂的葫芦”，葫芦是盛水的用具，人们在沙漠边缘劳动，生活，离家出门时，总会随身带上水葫芦，回家后，又将葫芦倒挂在门前的树杈上，形成本地一道独特的风景。卡巴克·阿斯卡尔是尼雅河水系里最接近沙漠边缘的一个村寨，其实，尼雅河水已经流不到这里了，当地人全靠井水维持生活。
我们在这里见到了向导扎伊尔和他的骆驼。扎伊尔大约五十岁上下，他是民丰本地人，留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岁月在他黑红色的皮肤上刻下沧桑，使得他的年龄比看上去大出许多。扎伊尔家世代从事向导工作，爷爷曾是著名向导伊不拉欣的好朋友，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会一点英语。伊不拉欣原本是个磨房主，一个偶然的机会，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发现他从沙漠里找到的木牍，于是请伊不拉欣做向导，揭开了精绝古城的神秘面纱。发现遗址后，斯坦因雇佣了大量当地人挖掘遗迹，曾先后三次将大量珍贵的文物偷运出中国。扎伊尔的爷爷就是雇佣者之一。斯坦因满载而归后，西方国家掀起了一股西域考古热潮，越来越多的探险者涌入新疆，扎伊尔一家从此变成了专职向导，直到现在。
我们各骑一匹骆驼，另外三匹驮运装备。又前行了五公里，来到大玛扎，大麻扎在整个中亚都非常有名，全称伊玛目·伽法尔·萨迪克玛扎，是伊斯兰圣人的墓地，每年的古尔邦节、肉孜节，远近的信徒都会前来参拜，沿途人流不绝。它坐落在一道高高耸起的冈梁上，冈梁下是郁郁葱葱的胡杨林，丛林深处有一座土建的清真寺。
杨sir让大家在这里休息一下，因为过了这里，我们就要真正进入遍地黄沙的沙漠了，那里没有水源，没有绿色，只有一片荒凉的沙丘和土包。
我们走进清真寺，寺院后面有一洼池塘，池塘不大，靠泉水补给，在沙漠绿州上看到这样一处清澄的池塘，很容易让人忘记四周忙无边际的黄沙，心情也随之沉静下来。
吕方阳让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他要进去参拜，为一位长眠地下的故人祈福。杨sir和他一起进去。我和包子没有什么信仰，就在清真寺门口等候。
就在这时，我突然晃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布朗克正站在距离我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激凌，一边冲我挥手。他的身后立着两匹骆驼，其中一匹的背上驮着两个奇怪的方形木箱。
我和包子走过去，布朗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从里面取出两只冰淇淋，递给我和包子：“这是沙漠居民保存冰块的土方法。在院子里挖出一个4乘3。25米的方形沙穴，四边用枋木支撑，其间再用横木加固，冬天把冰块放进去，上面盖上树叶和枯草，再用木板将沙穴密封起来，隔绝空气对流，冰块就不会化，我这箱冰激凌是在卡巴克·阿斯卡尔的小集市上买的，当地人就是用了这种沙穴冰窖。一千六百多年前，古老的精绝国就已经开始流行这种土造方法，一直沿用至今，真是个神奇的发明啊！”
“有这种事？”包子明显对布朗克有些好感，干燥酷热的沙漠里，可以品尝到冰激凌，的确是一大享受。
“你们不是要去精绝遗址吗？那里到现在还保留着冰窖的遗迹。”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精绝遗址？”
“沿尼雅河往北走，经民丰过大玛扎，是去精绝遗址的必经之路。到这里来的人，只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朝圣，第二就是路经此地去沙漠腹地，寻找精绝古城。看样子，二位不像是来朝圣的吧？再说，看你们的装备，应该不是简单的观光。”布朗克指着我们背上的迷彩水袋，若有所思地说。
“你说得没错，我们……”我正要回答，杨sir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身旁跟着面色铁青的吕方阳。
“宋方舟！你们怎么跟他在一起？”吕教授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他是个不善于控制感情的人，一生气，情绪就会写在脸上。
“我们偶尔碰上的，”我不明所以：“吕教授，你和布朗克认识？”
“岂止认识，我们是老朋友。”布朗克露出我从没见过的深邃笑容。
“我不和学术流氓做朋友。”吕方阳真是出人意料的直白。
“学术流氓？”我没反应过来。
杨sir见现场的气氛有点儿僵，赶忙说：“算了算了，宋方舟，包小康，我们走吧！”说完，他催促扎伊尔赶紧启程。
吕方阳警惕地望着布朗克，我以为他要撸袖子开骂，没想到吕教授毕竟是个有学问的人，他站了足有两分钟，只冷冷哼了一声，转身骑骆驼去了。
我和包子赶忙跟上，就在我从布朗克身边擦肩而过时，我又注意到了他腰上的皮质刀鞘，这个刀鞘式样非常特别，可以同时装下两把直刀和一把折刀。这一次，我终于想起来了，在血棺部落里，我曾在一具腐烂肿胀的尸体腰上看到过同样的刀鞘。一时间，我又想起那个带着防毒面具的神秘人，这个人是谁，会不会和布朗克有关系？
一想到当时的恐怖经历，我就忍不住浑身哆嗦，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忘记了沙漠的干燥酷热。怎么会这样？我赶忙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来，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吧！
我们骑上骆驼，继续北行，走出老远，我忍不住回头张望，看见布朗克正微笑着冲我挥手告别。
“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他人也不坏啊！”我不解地问。
吕方阳又冷哼了一声，说：“这你别被他的外表骗了，斯文赫定自称是玄奘的信徒，最后还不是盗取了西域大量的文物，带回瑞典。1981年，瑞典斯德哥尔摩市近郊建起一家民族博物馆，里面的镇馆之宝居然是来自楼兰的木雕和木简。自从上世纪初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发现了楼兰和尼雅遗址，西方就掀起了西域考古热潮，这股热潮一直持续到现在，只不过转为了地下。塔克拉玛干里还有太多没有被发觉的遗址，这些遗址就是他们的目标。”
“布朗克是个学术流氓，他宣称文物世界论，用他的观点来说：文物是属于全人类的，而不应该属于某一个国家专有，只有做到大范围的文物‘共享’，人类才会真正了解自己的历史。简直是屁话！”吕教授说得激动，额头青筋暴现。
听了他的话，我对布朗克的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时也多了些许顾虑：从民丰到大玛扎，我两次见到布朗克，这绝不是好兆头。
“对了，波斯，你那个木牍不就是布朗克的吗？咱们要不要和他划清界限，把木牍还给他？”包子提醒我。
“什么？木牍是他的？”吕方阳叫了起来：“不行！这是我们中国的东西，凭什么还给他！”
我“哦”了一声，不禁觉得奇怪，布朗克把木牍交给我，真的只是想知道上面的内容吗？
严酷的环境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思考时间。接下来的路途没有了蜿蜒的尼雅河和胡杨树，我们的眼前只剩下漫漫黄沙。没有树的保护，风沙愈发肆无忌惮。接下来的三十公里路程，我们遭遇了两次沙尘暴，沙尘暴来临时，扎伊尔让我们将骆驼迁到迎风面，然后缩在骆驼身后，尽管如此，每次大风沙来临时，我还是能听到身边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别说呼啸而过的风沙，单是这种可怕的声音就足够让人窒息。尽管见多了市面，骆驼们依旧在每次风暴来临前表现得急躁不安，扎伊尔不得不让我们将骆驼的四肢捆住，防止它们逃跑。
扎伊尔告诉我们：按理说，沙漠考察的最佳时节在十月到次年的四月，五月到九月是风季，并不适合进入沙漠。但我们只要按照他所说的做，就不会有危险。
这三十公里走得非常艰苦，但我们最终还是冲破风沙的阻碍，来到尼雅废墟南面的胡杨林。
精绝遗址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虽然现在那里已经完全变成了沙漠，一千七百年前却是非常美丽的绿洲。遗址分散在南北延伸25公里，东西布展5—7公里古绿洲上。就像一条沙漠履带。近年来，随着考古工作的继续深入，遗址又向北推移了几十公里，有大片尚未来得及挖掘考察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漫漫黄沙下隐藏着怎么样的秘密，但也正因为此，昔日被喻为魔鬼般的沙漠遗迹被镀上了一层浪漫色彩，这片早已枯死的胡杨树林就是其中之一。
走进胡杨林边缘，我立即被眼前一望无际地胡杨枯木惊呆了，树林里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胡杨是一种神奇的植物，生长一千年，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腐。虽然已经死去，却依旧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它们摆出各种怪异的造型，彰显死亡的威力。这些曾被誉为生命象征的树木，死后终于难逃死神的魔爪，它们静静矗立在沙地上，以各种可怕的姿势警告路人，不要擅入这片神秘的死亡森林。
扎伊尔从骆驼上下来，面对胡杨林铺开一张白布，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副特质木牌，木牌一共两块，每块的正反面都刻着奇怪的符号。他将木牌抛向天空，木牌落在白布上，扎伊尔一看，皱皱眉头，又抛了一次，面色更加阴沉，最后一次，他只看了一眼，就赶忙将白布收起来，告诉杨sir，今天有魔鬼驻守在森林里，我们不能进去，只能在森林外面驻扎。
“什么狗屁玩意儿？”包子不信这一套：“我们大老远跑来，不是看你抛木头玩儿。”
杨sir也觉得不妥：“扎伊尔，现在已经接近傍晚了，我们很可能还会遇到沙尘暴，如果在森林外面驻扎，白天还好说，可晚上肯定会有危险。这些胡杨树虽然已经死了，里面好歹还有土包，可以遮蔽一些风沙。”
杨sir口中的土包，是胡杨沙包，胡杨枯死后，庞大的地下根系依旧死死缠绕着泥沙，将这一部分泥沙固定住，时间一长，树木旁边的沙土都被风刮走，唯独被胡杨根系盘绕的泥沙保留下来，形成一个个土包。这些土包非常坚固，可以在风暴到来时做遮蔽物。
“不行！”扎伊尔的态度非常坚决：“上天告诉我，这个森林已经被魔鬼盘踞了，如果现在进去，一定会遇到危险。”
包子不耐烦了，转身对杨sir说：“你请的这是什么向导啊？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进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跳出来吃了我！”
扎伊尔求助般望向吕方阳，想让他说句公道话。一行人中，就属他学问最大。
谁知吕教授也不是个稳健派，居然跟在包子后头往里冲，比我还快，一只手还握着根地上捡来的枯树枝。
扎伊尔真是哭笑不得，杨sir无奈地耸耸肩：“现在是四比一，少数服从多数。我虽然没有你熟悉沙漠，但还是个讲民主的人。放心，如果真遇上危险，我们会保护你的。”
扎伊尔犹豫很久，只好点点头。
就这样，我们五个人，八匹骆驼，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死亡树林。让我们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进去以后不久，怪事就真的发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