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长廷看向姚小葳随便梳在脑后的马尾,有点杂乱,两鬓一些散碎的头发落下来,眉心还微微皱着。
他抬起一手,敲了敲案台上的设计图:“我能看看么?”
姚小葳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随便。”
屋里安静下来。
尤长廷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图,半晌才评价道:“你对陈女士还挺了解。”
姚小葳:“其实陈女士的要求并不多,无非就是在住宅风水的要求上有自己的坚持,色调上要雅致顺眼,就这么简单。”
话音落地,姚小葳看了尤长廷一眼,转而试探起来:“不过这只是我的初稿,她还没看过,即便看了都满意,也保不齐要推翻重来,毕竟我还没有见过你们的设计图,不知道这里面会有多少冲突。”
尤长廷抬眼间轻轻笑了:“基本上全都冲突。”
姚小葳准备将咖啡杯送到嘴边的动作顿住了。
她自嘲着:“得,又是一场夺阵游戏。”
类似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新房设计和装修是一个家庭的大事,再口味一致的夫妻都会在这件事情上产生分歧,如果一个比较强势,一个人比较弱势,这事就好办了,怕就怕两边都强势,或者两边都没有主心骨。
设计师夹在中间,常常里外不是人。
尤长廷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似乎有很多感慨?”
姚小葳反问:“难道你没有么?”
尤长廷笑笑:“因为是自己要居住超过十年的房子,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坚持,当一个家庭里几个家庭成员的坚持互相违背的时候,家庭战争就要爆发了。其实只要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设计师也会更清楚自己的目标,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修改和妥协。每一次妥协都是一次折损,折损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
姚小葳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虽然有过几次的针锋相对,尤长廷也经常露出不可一世的一面,但一旦两人心平气和下来聊起工作,这个男人还是可以变得顺眼的。
尤长廷继续道:“其实这种情况如果放在美国,会容易解决得多。美国的制度和价值观不像这里掺杂了太多人情世故,以及你所谓的人情味儿,自然就比较容易做到一是一,二是二。”
姚小葳笑了一声:“可惜,陈女士和张先生是非常典型的中国式夫妻,房子对他们来说不是居住场地,而是寄托。我们这些设计师的设计重点也不是那些外在形式,更加看重的是内在价值,使用时所带来的幸福感。说白了,陈女士用不惯你所谓的人工智能的家居产品,还要和‘陌生人’一起居住,她又怎么可能从这栋房子里获得幸福感呢?”
姚小葳把话题带入正轨,直逼陈春华最反感的两件事,也是陈春华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坚守的原则。
尤长廷却没有明着接招儿,还把话题转移开:“说得对,所以陈锋在设计的时候难免会吃点亏,毕竟我和他都常年在美国生活,对于这里的人文文化,气候变化了解不多,就算网上能查到资料,没有真正体验过还是像隔了一层。一个成功的住宅设计,就是能最有效的适应和满足十年乃至几十年的变化,适应不同的季节和生活状态。”
姚小葳不说话了,她觉得尤长廷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尤长廷很快就大言不惭的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多和陈锋聊聊北京的情况,比如气候变化,北京的生活,也好方便他在设计上精益求精。”
姚小葳觉得好笑:“我和你们现在算是竞争关系,我为什么要帮对手呢?”
尤长廷:“咱们是在竞争,也是在合作,服务的是客户是两口子,人家床头吵床尾和,没准过两天就和好了,到时候竞争就成了互助了。”
姚小葳显然不信:“只是让我跟陈锋聊聊我在北京的居住经验,就这么简单?”
尤长廷笑的善良极了:“自然,我还想和陈女士见面聊聊。”
姚小葳一下子笑出声。
姚小葳:“原来这才是正题。你不是有陈女士电话吗,为什么不自己约她?”
尤长廷:“陈女士不愿单独见我,说一定要有你在场。”
姚小葳:“恐怕是你们的设计图让她失去信心了吧?”
尤长廷开始忽悠:“其实我见陈女士,无非也是希望多能了解她的想法和理念,希望陈锋能在原有的基础上,修改出一个让她和张先生都满意的设计图,这也是为了他们夫妻共同的利益着想。”
姚小葳:“然后呢?你觉得你有本事说服陈女士,让她接纳你们的设计图,接纳张先生的安排么?你怎么不去劝劝张先生,别太为难他的妻子。他爱护儿子,这没有错,但这样的爱护不能建立在伤害妻子的基础上。”
尤长廷:“那房子那么大,张先生的儿子平日都在住校,只有周末回家,即便回了家也不会经常出现在陈女士面前,他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
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姚小葳:“说得轻巧。要是你的妻子在外面生了个孩子,等孩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还带回来说要和你一起住,还反过来告诉你,大家会相安无事的,你能同意吗?”
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
彼此看着对方,用眼神较劲儿。
直到姚小葳打破沉默:“其实要约见面也不是不可以,但条件是我必须在场,以免你给陈女士下套。”
姚小葳竟然主动退让一步?
肯定也有猫腻。
尤长廷反问:“有条件吧?”
姚小葳也不掖着:“哦,我想亲眼看看你卖给张先生的那些人工智能产品,也好长长见识,看到底是什么高科技能让陈女士那么排斥。”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姚小葳从骨子里排斥这些东西,本想着能不碰就不碰,可天不遂人愿,她不仅掺和其中还迎来一个主打人工智能产品的对手,闭关锁国显然是不明智的。
尤长廷听了笑道:“因为张先生设计图还没有定案,所以那些产品还没有开始安装。不过,虽然张先生家里看不到,但是费尔公司在北京设立的样板屋倒是安装的差不多了,不知道姚设计师愿不愿意移驾?”
样板屋?
姚小葳:“就是你上次跟我提的那个,说什么让我体验入住,费用全包?”
尤长廷:“没错,而且所有设备都和张先生家里的一样。”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真诚极了,无论是语气还是姿态,都非常礼貌周到。
他是在请君入瓮,也是极度自信,只要姚小葳亲眼见到一个有趣的“新世界”,就会对人工智能改观,就会被这些将来改变人类历史文化的高科技洗脑,甚至认识到它们的便利和优点。
只是不知道,这个过程他又要说服多久。
谁知姚小葳连一秒都没有犹豫,直接说:“好啊,有何不可?”
尤长廷有点诧异:“我还以为你排斥这些东西。”
姚小葳理所应当的说:“我是排斥,但我决定先把这些东西的底细摸清楚,等了解透彻了再用辩证法的方式去批判。”
姚小葳边说边站起身,拿掉绑马尾的皮筋,回身拎起随身的包,转过身来笑了。
“我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
两人说走就走。
十几分钟后,姚小葳已经坐上尤长廷开的车,她一手撑着头,胳膊肘架在车门上,好像放空一样的看着窗外。
这要是一个星期前,姚小葳是绝对不肯相信她会坐上尤长廷的车。
她甚至会觉得,这个男人可以一边开车一边跟她普及未来无人驾驶的驱使和对人类文化带来的重大意义。
这倒不是姚小葳偏见作祟,纯粹是因为她和曾允交往期间,曾允就是这么荼毒她的。
姚小葳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车里的沉默,也在这时被尤长廷打破。
他像是没话找话一样的问:“对了,你到底为什么排斥人工智能?”
姚小葳侧过头。
尤长廷还举了个例子:“有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是晚清时期那些守旧派,害怕新事物带来的冲击。”
这倒是有趣的比喻。
姚小葳:“哦,如果我是守旧派,那你就是洋务派了。”
车子停在一个红灯面前。
尤长廷也转头看向姚小葳:“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姚小葳眨了两下眼,很缓慢,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又好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真话。
然后,她说出口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人类永远是一种向前看的生物,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永远学不会记住教训。现在的科技发展太快,人们都在往前冲,世界级的大公司都在致力于开发人工智能,希望成为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功臣。但也许再过一百年回头看看,现在鼓吹这些的都会成为罪人呢?人类就是这样,非等到受到教训了才会稍稍回顾一下过去,痛定思痛,结果等养好伤再继续犯错。”
尤长廷先是一怔,进而看到姚小葳眼里的戏谑,说:“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忧国忧民。”
姚小葳轻叹着:“好吧,其实原因很简单——一想到在未来十年、二十年间,室内设计师这行会被人工智能取代,我打从心里不太愿意接受而已。当然,到时候会被取代的肯定不止这一行,听说人工智能建筑师已经发明出来了,现在还在做建筑的人将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代人类建筑师。”
绿灯亮起,尤长廷重新发动车子,隔了片刻才说:“就算会被取代,也是孙燕虹那样营销型设计师。你这样的不会。”
姚小葳有些诧异:“你这是在夸奖我?”
尤长廷:“我只是实话实说。但凡有艺术素养,需要感性思维的转化的工作,人工智能都无法取代,只有规律性的东西才会被淘汰。”
姚小葳又一次看向窗外,自嘲的笑了一下:“我没想过那么远。但我相信,无论任何时候,孙燕虹那样懂的顺势而为,又会投机取巧的人都能生存下来。”
尤长廷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他问:“看明白了?”
姚小葳却没接茬儿。
她也是这几天回头想想关于Hi飞翔的人和事,才突然明白过来。
其实整件事既简单又粗暴,并没有那么弯弯绕绕。
Hi飞翔需要孙燕虹,所以孙燕虹就没有被淘汰。
Hi飞翔不需要姚小葳,姚小葳就被淘汰。
等有朝一日Hi飞翔不再需要孙燕虹了,而且还出现了新的代言人,比如李燕虹、张燕虹,那么孙燕虹也会被淘汰。
这世界上哪有不变的呢?
……
十几分钟后,车子缓缓停靠在一栋独立建筑的门前。
姚小葳这才坐直,一眼看向窗外:“到了?”
建筑物面积不大,有两层楼,从外面看有点后现代主义风格,欧式的设计,灰如水泥墙外露一样的外壳,倾斜的屋顶,落地的大块玻璃。
尤长廷将车熄火,率先下车,前去开门。
姚小葳跟在后面,有些好奇的东张西望。
建筑物外面有一大块空地,铺着草皮,还有点像是刚刚修剪过的绿色植物。
尤长廷将门打开,向姚小葳比了个手势:“请吧。”
姚小葳也没客气,直接迈进门口。
空旷、亮堂。
这就是她对这栋房子的第一印象,空的连说话都有回音,亮堂的好像整个屋子都在漏光。
姚小葳抬抬眼皮,从一楼就能看到二楼。
她问“Loft?”
尤长廷笑笑,拿出手机,点开Anne软件,说:“先让你看看第一个功能。”
也不知道他按了什么,原本亮堂的屋子开始渐渐变得昏暗。
姚小葳一愣,却没有看到那些落地玻璃上面落下任何窗帘,那些玻璃本身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有透明逐渐变成黑色。
直到整间屋子黑的密不透光,姚小葳只能看到手机屏幕的光打在尤长廷脸上。
他又按了两下,那些原本变成黑色的玻璃,又渐渐亮起来,却没有恢复到刚才的亮度,而是半明半暗的状态。
尤长廷说:“这叫致电变色玻璃,目前是可以通过app操作,再发展下去大概还能研发出‘听话’的功能,也许只要说句话就可以操作了。”
姚小葳走到一块玻璃前,仔细的看着:“这玩意通电?”
尤长廷:“嗯。”
……
这时,屋里亮起了灯,是柔和且昏黄的色泽。
姚小葳仰头看了看,又问:“灯也是智能的?”
尤长廷:“既可以远程控制,也可以随意改变颜色,而且内置扬声器,可以将音乐传送到所有房间,还专门设置了一种颜色可以帮助人们尽快进入睡眠。”
姚小葳:“也要通过app操作?”
尤长廷:“原本公司讨论过几种方案,一种是感温灯泡,比如只要我跨过这道门槛,屋里的感温系统被激活,灯泡亮起,还有一种是声控。但在使用上,这两者都不够人性化。”
姚小葳回过身,问:“如果你的手机没电了呢?”
尤长廷:“……有一种发明叫充电宝,还有一种发明叫充电器。”
姚小葳开始往里面走,又问:“那如果这栋房子停电了呢?点蜡烛?”
尤长廷:“……我们做了后备电源,储存了充足的电量,即使整片地区都停电了,也不会影响到这栋房子。”
姚小葳没应,已经走进厨房。
……
厨房很宽敞,半开放式,整片都是可以推拉的玻璃门,中间位置摆放着用来处理食材和储物的一排案台。
案台上还有个创意水槽,造型独特,颜色是淡雅的静谧蓝。
姚小葳伸出一只手指,放到水龙头下,水流哗哗而下。
姚小葳问:“哦,智能水槽我听过,好像有什么超声波清洗技术,还能自动控温。我想如果家里养只小猫,它应该会很喜欢这个玩具。”
姚小葳收回手,又道:“其实国内的智能家居产品我都试过,毕竟在Hi飞翔待了七年,对自己公司的产品功能多少也要知道一点。不过说实话,虽然原理大同小异,但你这里的东西的确比较高配,没有我以前见到的那些那么Low。”
姚小葳明显是在夸奖,而且语气还很重肯,尤长廷听着尤其受用,唇角也不禁浮起笑意。
姚小葳转头看到一个长相古怪的东西,好像是锅,又好像不是,圆筒形状,还有个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
姚小葳盯着它看了两秒,这才有点不能置信的回过头:“你不要告诉我这玩意儿是负责做饭的。”
尤长廷唇角的笑意迅速扩大,语气非常嘚瑟:“自动炒菜锅,分别有西餐版和中餐版,可以根据不同的菜式的要求调节温度,和翻炒速度,还可以根据不同的食材调解烹饪方式,最大限度的保证食物的营养价值。”
姚小葳的眼神瞬间微妙了,仿佛看到了入侵地球的外星二傻,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你TM的在逗我”。
尤长廷还以为姚小葳是被这样的先进技术所折服,还说:“要不要我给你演示一遍?”
谁知姚小葳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中餐和西餐的最大区别在哪里?”
尤长廷:“那要看从哪方面说。”
姚小葳吸了口气,语气非常的轻描淡写:“当中国人数量掌握煮、炒、煎、炸、炖、焖、烤这些烹饪技术的时候,西方国家刚刚会把食物煮熟。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食物都有当地的特色,不仅仅有八大菜系,还有药膳。就算是酸甜苦辣咸这些口味也有不同的搭配组合,不同程度的口感划分。一道西餐,只要掌握它的制作步骤,知道每一道工序应该加多少食材,烹饪出来的食物味道总归不会差太多。但是中餐就不一定了,一道菜端上桌,会吃的人一尝就知道这个厨子及不及格,因为中餐靠的是手感和经验,手感稍微差一点都会在味道上有很大折损,并不是西方人以为的把食材和佐料都放在一起炒熟了那么粗浅。”
尤长廷一直安静的听着,没有打断,唯有他的目光有了细微的变化。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姚小葳在设计专业领域之外据理力争,也唯有这个时候,她整个人都会变得不一样。
没有偏见,没有刺,也没有过激的情绪,好像褪去了世俗的东西,突然就纯粹了。
姚小葳继续说道:“西方人吃饭是为了生存,中国人生存是为了吃饭,中国菜的味道之丰富包含了悠久的历史文化,我不相信这么一个机器能驾驭几千年的演变,就像你说的,人工智能无法取代感性投入的工作,我觉得烹饪就是如此。”
话音落地,她微微一笑。
那光线柔和的打在她的轮廓上,仿佛连皮肤都会发光,白里透着红,一丝不差的落入某人的眼睛里。
尤长廷安静地注视着那笑容,只觉得心里“扑通”了一下。
很快,很急,仿佛不曾发生过。
他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很快就给姚小葳突然变得耐看这件事找了个借口。
哦,大约是这屋里的灯光调节的比较柔和,这个女人的颜值才会突然产生了质的飞跃?难道这光有“修图”的作用?
嗯,一定是这样。
尤长廷非常淡定的想着,还翘起嘴角。
但不过一秒,眉头就皱起来了。
见鬼的是……
他怎么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也变得好听起来了?
哦,幻听,一定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