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病房时,贺子隽已经离开,韩轻云便和裴知安继续唠嗑,也不知道女人之间都聊些什么话题,能如同滔滔江水一般连绵不绝。
晚上八点,送走裴知安,韩轻云身上突然疼痛加剧,引来一群医生护士。兵荒马乱过后,韩境佳身心俱疲,恨不得代她受罪。
第二天,由于课程繁重,韩境佳还是乖乖回了学校,换苏阿姨来照顾韩轻云。
不过韩境佳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好不容易上完晚课,回到家,已是九点一刻,他扔下书包预备拿睡衣去洗澡,忽听得有人敲门。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韩境佳在原地杵了片刻,这才打开房门,门外果然是韩慎守,他说:“你跟我来一下。”
韩境佳跟着他走进书房。
多年来,韩慎守的保险柜一直落着锁,韩轻云追问过好多次,韩慎守却守口如瓶,从不透露一个字。这天晚上,他当着韩境佳的面打开了保险柜,密码是韩轻云的生日,里面只有几张旧照片。
韩慎守将照片上的人指给韩境佳看:“这是你小时候,这是你妈妈。”
张显婷生前厌恶拍照,因此从未留下照片,她死后,韩境佳只能靠梦境来记住她的容颜。韩慎守亮出这些照片,韩境佳竟不敢相信。
韩慎守把照片塞进他手里,“自己看吧。”
韩境佳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照片上——四五岁的小孩穿着开裆裤,好动,张显婷将他抱在怀里,看着镜头微笑,他却伸长双臂去够桌上的玩具,好一番尝试无果,泫然欲泣。
韩慎守笑道:“好好保管。”
他本已习惯了韩慎守冷漠的态度,忽然热络起来,韩境佳只觉得浑身不舒服,“你有话直说。”
“那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韩慎守说,“照片不能白给,你想要,就答应我一件事。”
韩境佳冷笑:“出国吗?”这不是废话吗?
“我要你陪轻云出国养病。”韩慎守说,“轻云如今这个病,治疗不当难免会造成精神创伤,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怕她受到什么刺激,所以我必须要把她送走,我绝对不能让她收到任何伤害!你们俩从小就亲,你可以不顾自己,但是能不顾她吗?”
韩境佳盯着桌面上一支反光的钢笔,愤恨地说:“你别太过分!”
“韩境佳,你别得寸进尺!你这么多年来恣意妄为,闯祸都闯出圈了,我都由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韩慎守“嚯”地站起来,近乎癫狂地吼道,“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来,翅膀还没长硬,就迫不及待反咬亲爹一口,要置我于死地!”
韩境佳浑身战栗,后背和头皮直冒冷汗。他现在就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一层薄纸里面,全是惊惧。
韩慎守一把夺过韩境佳手里的照片,手指用力戳在韩境佳母亲脸上,“你看看,这是你妈,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她是对我笑的!我是那个拍照的人!我是你爸!”
“这两件事没有关系!”韩境佳色厉内荏地喊道,“错了就是错了!法不容情!”
“好一个法不容情!”韩慎守面目狰狞地瞪着他,“言之凿凿!你难道认过我这个爹吗!”
韩境佳细细一想,或许认过吧。中学的时候,他在学校犯了错,班主任把韩慎守叫到办公室,韩境佳站在走廊上,焦虑不安地想:他会不会打我?
不过最终,韩慎守连一句责怪也没有,只说:“回去吧。”
在韩境佳的记忆里,他母亲从未说过韩慎守一句不是,为什么呢,照他母亲的话来说,即是无视、不在乎。
他母亲还说过,人可以犯错,但需得承担得起后果,空有负责的勇气还不够,负责的能力才是有价值的。而生下韩境佳,是她这一生中,唯一一个空有勇气却无能力弥补的错误。
到如今,韩境佳终于有勇气站在苍穹之下,告诉他天上的母亲——生下他,是值得的,是骄傲的。
“曾经认过。”韩境佳说,“但是,不管你是谁,我都会这么做,我有我坚持的东西。”
那四个字传入耳朵,令韩慎守震撼,他慢慢坐下来,慨叹道:“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和小燚合不来——他是大人,可你还是孩子。大人都是很虚伪的,但是你要知道,大人都是孩子变成的。你早晚也是要长大的,有些心性、脾气,该改的就改,你如果不能自行改掉,那就等着别人给你磨平,这个过程很痛苦、很难熬……我现在觉得还挺轻松的,解脱了。我这一进去,离死就不远了,人死如灯灭,恩怨情仇一起烟消云散……但我就是放心不下轻云,她才十七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对不能毁在这……”
韩境佳看着双眼布满血丝的韩慎守,他两鬓斑白,活到这个年纪,家庭和事业的突逢变故,任谁都承受不了。韩境佳不由得有些心软,冲动之下,改了口,“别说了,我答应你。”
韩慎守如偿所愿,反而不敢相信,反复确认道:“真的吗,境佳?你真的愿意答应我?你一旦承认下来,这就是天大的责任……”
韩境佳抽出他手中的照片,轻轻抻平,“韩轻云是我妹,我照顾她,理所应当。”
韩慎守如释重负,笑道:“好,好,你肯答应就好。轻云交给你,我放心。”
“我有一个要求。”韩境佳说,“我想过了11号再走,我们几个约了11号给宋兰折庆生。”他在这里生活数年,最爱的就是这几个朋友,离别在即,需得郑重道别。
韩慎守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这几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好是多陪陪轻云,其他事情交给我。”
韩境佳略一点头,“好,我回了。”
他走到门口,韩慎守忽然说:“境佳,爸爸不怪你。”
韩境佳顿足,点了点头,开门出去,他到底是没有回头再看父亲一眼。他在心里反复地说:本来就是你错了,你没资格怪我!
人说血浓于水,而失望就好比清水,最能稀释血缘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