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会使人成长吗？还是说，痛苦其实并不使人成长，只是，接近死亡的痛苦会让人发现，原来我轻而易举就看到了死亡的眉目，所以死亡就不会显得那么可怕了。如果这一次没有死去，原本那些对于死亡的恐惧也会有一定量的减少，所以才成长了？
然而，不怕死，就是成长了吗？
枞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残破的娃娃，左腿应该是断了好几节，双眼也不知道是因为流血过多而失明还是被什么东西打坏了，反正是看不到了。最后他好像是抱住了那厮想同归于尽，但也只是背上被贯穿了好几道口子，摔下来的时候，那个人却不见了，好像碰到地面就融了进去的感觉……而他是狠狠地又将自己摔了一下。落地位置也不知道是什么犄角旮旯了……
嗯，反正就是，要死了。
这具身体要死了。以后，枞就没法存在了，世界上只有风行了。
枞，他的名字叫枞。但是在更早之前，他只是一个被称为指引之灯的圣物。和山舟之船、晨星、同袍这些圣物相比，他没有那么多对于物品来说明显过剩的意识和感情。他也从未会因此感到困惑。当然，在变成了“枞”之后，他也没有因为这些不同而困惑：因为“枞”觉得圣物和人一样，有各自的个性再正常不过。
其实他更喜欢是“枞”的自己。虽然这个少年，是冷杉制作出来的，以风行的血亲为社会身份的道具——没错，是一个道具，用处就是给风行打掩护。
在冷杉和千面带着风行离开了那个小镇之后，冷杉就把指引之灯放进了风行体内。因为事实上，风行的身体在那个时候差到了极点，如果没有外力的辅助，她可能连床都下不了。当时，冷杉并没有告诉她，这个灯还可以给她打掩护。但是，就在即将要被溯识破的时候，风行和“枞”就意识到了彼此的存在。
那一刻的时间，其实是凝固住的，四周的人被静止在原地，他们看不到静止的时间里，他站在风行面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枞……是吗？谢谢你，接下来，交给你了。”
“我爱你，我们是一体的。”
在看到风行那羸弱的身形和消瘦的面孔的时候，他真的想紧紧地拥抱住她——这不是指引之灯的感情，而是“枞”的感情——在“枞”的记忆里，他是风行的表哥，近到按照天界律法都不能结婚的血亲，但是他真的爱她，仿佛从她存在的第一刻起，就在恋慕着她……枞也知道这是虚构的人生，是冷杉暗示出来的幻觉，但是为什么……那种感情，如同割在血肉之上的刀锋一样真实？
然后，风行的影像消失了，而他，代替了风行的位置。
“你们真的太想风行了……”
是的，就是那个场景，一壶莫名翻倒的滚水烫到了风行，然后时间静止，他们互相交换了位置，和他们相关的一切人和事，也都在那些无法观测到的静止的时间里被下了暗示。从此，风行是他身体里隐藏的神灵，而他是一个名叫枞的少年。
但风行和他都是记忆和感受共享的，他无法不受到风行的影响。对溯无可救药的怜爱，对那两个孩子的关怀，赏花赏月的喜欢，练剑的执着……
我们……果然是一体的，不管外在内在是谁……
最后……最后……现在这具身体是不行了的吧，冷杉那厮不是全知全能掌控时间的光世元神转世吗，他怎么还不来，怕不是要放弃他，让风行自己活着了？这个倒也没什么，风行一定会活下去的。
“枞”本来就是个工具人。
只是以后，风行……
天界那边似乎是要出事了，不对，确实是出事了，鱼也暗算了星神和风行一把，星神为了时局的稳定，会不会放弃风行？会吗？会吗？风行自己肯定是不愿意相信的。然而确实是真的放弃了她了。在她提出想先回家去看看父亲的时候，冷杉居然沉默地拒绝了，只是把风行带到了川柏那里。他不说，风行自然不问。但是得知那个消息，枞和风行都懂了。风行答应要结婚，然后失踪，溯慌里慌张，而星神那边，哪怕是修律和玫月，都没有给风行打过电话。
再怎么迟钝和不知世事……风行还是会知晓点什么了吧。
家人已经对她不闻不问了。
枞突然发现自己在哭，很没骨气地在哭。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这一片区域里所有活物似乎都没能幸免地死去了，即使有存活的也奄奄一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若非某些东西还在被风吹动而发出低沉的呜咽，他还以为自己的听觉也失去了。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很轻，却很稳的脚步，很显然，是个有一定修为的家伙，站在了他面前。
“原来还活着……怎么，痛得哭出来了么，还是怕死？嗯？”
这是一个很平和沉稳的女声，语气却是漠然的。他却只能无奈地笑笑——扯了扯嘴角，似乎又触碰到什么伤口，又反应式地抽搐，和流着泪的眼睛在脸上组合成一个越发痛苦的表情。
“我在想我的表妹。”他的声音此刻也是嘶哑残破的，“她所托非人，嫁给了一个渣男，整个人都毁了，最近大病一场之后，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的朋友说她病重躲起来养伤，但是我怕她是死了。她娘家人也不闻不问。即使她还活着，又怎么……又怎么过下去呢……”
来人沉默了许久，才道：“这样。”
“这么说，你也真的是不知道风行的下落了？”
另外一个熟悉而冷清的声音亦是突兀地响起。枞愣住了。
溯，他是不会听错的，是溯的声音。他居然没有听到溯的脚步声吗。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没听错，这是肯定的。他不会记错这个声音的。
“你……不在家里带孩子，跑来这里干什……”
枞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还没用力，就成功地用那种宛如毒蛇皮肤般冰冷的恐惧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知道不知道风行在哪里？嗯？”
枞明显听出了这句问话里面压抑的歇斯底里，但是很不幸，溯这个举动也成功激怒了他。
“我知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枞气笑了，“她死了。没错，她已经不在……咳咳咳……”
溯是真的想掐死眼前这个家伙的，在听到这个不知真假的死讯的时候，他的心底便一下子弥漫着无尽的恐惧和没来由的愤怒。然而他没能真的掐死眼前的这个人，因为在场的另外一个人也动手了。
枞是看不到了，所以他只知道第一个来到他眼前的人，是个声音听起来沉稳平和的女性。但如果他看得到，他应该会很惊讶。
因为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女神，比溯还要高一点，却因为身材匀称而非常具有美感，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一身干练的武士旅装，这样朴素的打扮和精致古典的柳眉凤眼组合起来让她的美丽莫名具有一种距离感。在溯手上开始使劲要掐死枞的时候，她的出招也让溯吃了一惊——他不得不松开手，闪身避开她的攻击。
这女子居然是个上神级别的人物？
而且，她似乎一早就猜到溯的应对方式，在溯闪身避开的时候，她便顺势抱起了枞，避到一边，飞身掠了出去，同时还向后方甩出了一把小刀。溯自然是在她抱起了枞的时候立刻追上去，但是却又蓦然发现对方在落跑的时候顺便也抛过来一个暗器，只能再次闪躲。
这一切发生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三秒，但是三秒内，溯便看着对方抢走了枞并且飞掠出去很远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是个很麻烦的对手，但是很可惜，他也没打算就这样放弃。
一场莫名的追逐就在魔界凌晨的夜空下进行着。
也正如溯意料的那样，那个女子虽然身手敏捷，法术也很高，但是她并不能跟他比速度，尤其是在怀里还抱着一个伤患的情况下。不过，在不到一会的功夫，溯也彻底冷静了。
他为什么要杀了枞？为什么在枞说风行死了的那一刻，他那么愤怒？而且，一下子就想迁怒了……而且，枞这个情况，找不到医生的话，说不定真的会死。
于是他停了下来，而那个女子，也抱着枞消失在了小城的废墟里。不过，不用多想，小城里没死的人都会聚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进行灾后救助，那里会有官方提供的医疗和生活条件。考虑到枞的身体情况，那个女子肯定不会真的跑太远。
这么想着，溯的心底开始为刚才的冲动懊悔起来。但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和兴趣去处理那些懊悔的情绪。于是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同时非常非常理智地在清除那些懊悔。
而且他也成功地在找到他们之前，排空了自己的懊悔。当他走到一个营地前面，看到那个女子从一顶医用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神色已经平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而那个女子，也站在原地，看着他。许久，她才打破了沉默：“你还想杀了他吗？”
溯摇摇头，道：“不想了，对不起。”
似乎惊讶于他的平静，女子用审视的目光又继续看了他一会儿。
“你是剑神的嫡传弟子吧？”
“……是。”溯并不意外于眼前的女神和剑神有渊源。
“我是你师父同辈的人，你可以叫我……飐月。”女子道，“里面的人是你妻子的表哥吧，如果你不想杀他了，就进来帮我照顾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