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泰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因南方的春天来得早些,这上巳节便和着三月春光,将一众垂髫小儿赶到河边踏青去了,大人们也难得趁着节日放松片刻,三五成群地聊着家常,眼光时不时搜寻一旁玩闹的小崽崽,小打小闹磕碰着也浑不在意,只管留意他们不掉进水里就好。
热闹的嬉笑声很快就引得河对岸农家院里一个小人儿躁动起来。
小人儿名叫穆飏,已经在院中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今辰原本说好了,他起早陪娘亲来这附近的山上采草药,巳时前就能赶回去,顾帆舅舅答应带他去王宫外最繁华的集市上看杂耍。可谁想下山时碰上一个摔倒在地的老婆婆,娘亲忙上前扶起,一问才知,原是婆婆家的儿子摔断了腿,前些时日本有气色,这几天不知何故,伤处竟开始化脓,她正着急准备下山寻医。
穆飏一听这其中曲折,就晓得自己估计是赶不及和顾帆舅舅约好的时辰了,垂着脑袋,也不等娘亲明言,心中已做好跟上去的准备。果然自家娘亲仗着刚能治愈小马腿伤的医术,本着医者慈悲为怀的信念,二话不说带着他和另一名药师往婆婆家去了。
药师是南郡王宫御医坊第三坊专攻《草药新集》编纂的胡太医首徒余淼,年方十五,颇有学识,只因他生来带有“晕血症”,胡太医又怜他在草药辨识与实验应用上极为难得,通排众异将他收入第三坊,这些年来“晕血症”虽无甚改观,倒也在《草药新集》编纂上建树颇丰。
沐雪当初随二婶回南郡行宫,一路上身体受损严重,经长时间药物调理才勉强保得孩子平安降生,却也因孕期母体欠安,孩子出生后经常生病,周岁前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这孩子是她全部的寄望,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他,她请求拜入张大夫门下,边学边练,竟也成了半个行内人。后来穆飏身体好转,她仍然坚持学下去,偶尔还能替张大夫去看看那些个不方便的内宅贵眷。此番上山采药,也是张大夫布置的课业之一,张大夫常将“药于医者如米于炊者”挂于嘴边,要求她跟着这位理论药师精学药理。
原本沐雪不准备带穆飏一起,奈何小孩子精神好,知道可以闹街,一大清早就醒了,而顾帆一早就出门办事,沐雪担心他吵闹,便将他一同带上山。
穆飏规规矩矩坐在婆婆搬来的矮凳上,偶尔分心注意娘亲和余哥哥的交谈声,判断诊断进程,大部分时间则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一点点掐算着时辰。虽则院外不远处的嬉闹声一直扰乱心绪,小家伙还是谨遵娘亲的叮嘱不敢乱跑,可孩子心性,又无人在一旁监督,哪里能坚持多久?终于,他忍不住起身往院门口挪去,只见河对岸好多青衫的大人小孩在玩耍——有踢小蹴鞠的、有玩追捕游戏的、还有放风筝的……穆飏诧异之余颇觉新奇,这还是他头一遭见这么多小孩子,比他大一些的和一般大的,都在草地上耍玩得好不畅快!他艳羡地伸了伸头,脚仍乖乖地停在院中,看了会隔着他们的河水,到底还是默默退了回去。
好在娘亲很快就和老婆婆交代好注意事项,带着他往回走,估摸时辰,许能在路上和舅舅碰上。一想到能看到杂耍喷火,他心里刚刚生起的那点小小的艳羡也都不算事了。
沐雪时不时看两眼牵着她手的小孩子,两岁多的身板明明还小,却坚持只要牵手,腰板挺得笔直,脑袋上束着小髻,走路时下意识地数步子,很快他的腿就跟不上嘴了,恨不能一下就走到家中,沐雪自然看出他的着急,也不为难他,将手上的药篓递给余药师后,一把抱起他,笑着捏捏他的脸打趣:“着急回去?步子数得快是没有用的,还得你走得快,要想走得快就得多吃多练武长高长大才行。”
“知道了,娘亲快点,舅舅该走远了。”
“不会,他最疼你了,肯定会等你的。”
“也是,舅舅最疼我了!”听娘亲这么一说,小家伙也不着急了,放下心来开始扳手指,扳下一根手指就说一句“祖父最疼我”、“祖母最疼我”、“姑姑也最疼我”,正皱眉思索着,才想起舒服的“人肉马车”还没说,赶忙凑过去“啪叽”一口亲在沐雪脸上哄道:“还有娘亲最最最疼我!”数了一圈发现还有一根手指没扳完,小脑袋瓜子转了几转突然说:“还有我也最最最最喜欢娘亲了!”
从他会开口说话,会叫“娘亲”到会用简单直白的方式表达喜爱,沐雪虽已听了他太多的甜言蜜语,但每次仍感觉非常幸福。
这个孩子是礼物,是眷顾,她给他取名“飏”,希望他能在穆风的庇佑下健康成长,活得快乐飞扬。她一直努力想要弥补他生命中缺失的父爱,用柔软的母亲臂弯护他康健,又用严格的父亲言语教他懂礼,家中人虽各个宠着他,他却从未恃宠而骄。就连二叔也说,这孩子乖巧懂事,除了贪玩些,其他皆随了他父亲,是个顶顶招人疼的。
到得行宫,已巳时一刻,顾帆果然还在等着,见她们进门便赶紧过去接下小家伙。11岁出头的少年,已经完全抛去了当年的稚气,那个八岁却因生活磨难生着五六岁体格的孩子,如今已经有了挺拔的身板,这几年跟着二叔练武,体魄愈发强健,个头已经超过沐雪了。
“舅舅,我们现在就出去玩吗?”
“嗯,就等你呢。”
穆飏高兴地趴在顾帆肩膀上夸道:“舅舅真好!”,转头一本正经地嘱咐沐雪:“娘亲要好好学习哦,张大夫下个月还有考课呢!”
“知道了,快去吧,再晚天就黑啦。”
“对对,快走吧舅舅!”
目送他们走远,沐雪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内室,将张大夫交代的《药经》前三卷抄完,已至午时,午饭后继续核对勘误《草药集》与《草药新集》中已载的草药图形和功效,逐一比对,以辅助余药师的编纂工作。
申时中,沐雪出门活动腰腿,根据张大夫传授的非官方护眼指南,将目光投到行宫一侧的山林上,偶尔闭目养神放空思绪,等休息时间差不多了,才盯着宫门口的方向,心里掐算着时间,小家伙该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