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猜想变成现实,刚刚承诺的理智完全隐匿,她有那么一瞬的大脑空白,可生理和本能不等她回神,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喉口已经有腥苦的味道返涌上来,她几乎是呕吐一般“哇”地一声哭出来。
徐凝眼疾手快地将一旁的漱口杯端过来,眼见着杯中的水晕染成红,她的心立刻揪了起来,不等她唤,候在外厅里的张大夫已经闻声进了房间。
张大夫已经看到了沐雪的状态,那一口淤血咯出后,沐雪的整个身子开始不自主的打颤,她感觉自己像是瞬间中风瘫痪了,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而心口处长久以来持续揪扯的疼痛,终于有了刀削斧凿断裂后迟钝的空茫和绝望。她的身子微微蜷起,在徐凝的支撑安抚下勉力维持着靠坐的姿势。
张大夫瞥了一眼一旁的血块,两指抚上她的腕脉处,神色微凛,很快又将手移至她颈侧,探了好一会儿,两指关节在她脖后一处穴位上使力,沐雪瞬间从浑身紧绷的状态陷入昏迷,整个身子也软了下来。张大夫这才松口气,低声跟一旁神色紧张的徐凝交代:“郡主稍安,少夫人这是多日郁结之症,加之剧痛攻心,一时呕血,情绪起伏过大导致痉挛,等她休息缓解后按量服药便会好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少夫人如今怀有身孕,且月份尚浅,先时便有胎象不稳之兆,如今这关凶险异常,若稍有不测,恐大人孩子都有危险。”
徐凝听得心中一颤,她自然知道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从沐雪坚持照顾穆风之日起,她就知道,她对风儿的感情绝不是单纯的仰慕之情,她虽是过来人,嫁的也是心爱之人,但那样浓烈的情感,她此前从未在任何一人的眼中见过,就连私心里自诩“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自己和夫君、又或者父王和母妃、甚至是已故的婆婆,她都没有感受过这样浓烈的孤注一掷的感情,这种孤注一掷绝不会是口头上的威胁,它甚至从不宣于口,却会在致命打击下爆发出可怕的毁灭力。医者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可徐凝知道,如果沐雪没有缓过这道坎,如果孩子又出现什么意外,大抵,她自己也留不住了。
想到这里,徐凝见沐雪的呼吸逐渐平稳,便也不再等她自然转醒,边端起一旁的粥边连声唤她。
沐雪像是从一个梦堕入另一个梦里,耳边不断传来说话的声音,她想挥手拍散吵闹的人声,但四肢酸胀乏力,突然耳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单一和清晰,很快她分辨出那是属于母亲的温柔的呼唤:“雪儿~雪儿!”她奋力冲出身体的桎梏,就在灵魂都要脱离而出追向远方时,听到另一道微沉的柔和女声,这个声音让她有一瞬迟疑,很快她脑中清明起来,她想起这也是她的母亲,她在低声哄劝自己:“雪儿,快起来喝汤,小宝宝该饿坏了~”
小宝宝?宝宝?
沐雪浑身一怔,终于从虚无的梦境里抽离出来,入眼还是之前的房间,帷帐一角钩在床尾处的竹钩上,旁边坐着二婶,面前一只碗,她想起刚刚听见的“宝宝”,棉被下的手下意识抚上小腹,看向二婶的目光里有迟疑、渴求。
徐凝读懂了她未出口的疑问,左手轻抚上她的额头,将上面蹭乱的发丝往后抚平,温声肯定道:“是啊!你要赶紧起来吃饭喝药,小宝宝才能好好长大。”
沐雪得到肯定答案,酸涩的眼眶很快又红了,她侧转身子,将整个身体彻底蜷起来,两手抱住徐凝一只手臂,脸埋进手臂圈出来的保护圈中,就这么静静地哭了很久,直到徐凝不得不打断道:“好孩子,不哭了,等二婶去给你热热粥好不好?”
沐雪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徐凝察觉抱住自己手臂的手松开来,她倾身安抚了两句,准备起身去厨房,没等站起身,就听沐雪虚弱的声音传来:“婶婶,他走了是吗?”
“……嗯。”
“他知道吗?知道……我有孩子了吗?”
“……我不知道,或许,他能感觉到,都说父母与孩子之间有心灵感应,或许,他能感觉得到。”穆风走的那天早晨很平静,冬日的太阳在开春后开始回暖,日出的过程缓慢悠长,徐凝进房将昏睡过去的沐雪安顿好后出门,看到的就是在日光下温和坐着的穆风,他的侧脸轮廓和丈夫很不同,嘴角是笑着的,晨光镀下的金色弧度,让人联想到温雅和刚毅的矛盾混合,他的笑很平静,让人几乎要忘了前一秒他目送妻子回房时的不舍,他带着那样的笑迎接完生命里最后一个日出,然后永远的睡着了。徐凝知道,穆风不可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今天的真相已经够多够残忍了!
沐雪已经完全没有眼泪可以流了,她的嗓子也很快就要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开口:“婶婶,我想吃东西。”
“诶!好好,我这就去给你盛。”
外厅里候着的穆芷和顾帆,早在沐雪哭出声时就准备进去看看,但被穆林拦住了。先时,穆林虽是长辈,但长房家主仍算是已经成年的穆风,穆芷敬爱哥哥和二叔,可心里一直都是将哥哥当做最亲密的人。如今,穆风不在,在两个孩子面前,穆林只能拿出家主的担当和决策来。
此时,两个孩子听到屋里的动静和说话声,赶紧一个去厨房端来新温的小米粥,另一个打来干净的漱口水,眼巴巴地盯着沐雪吃完两碗才真的松了口气。
等沐雪彻底缓过来,才有余力去思考别的事,问过二婶才知道,自己昏睡的两天里,沈大哥因平北王急信归家、云萝回了云梦泽、墨神医在跟张大夫交代完自己的调理要点后离开。而根据当地习俗,病逝之人的遗骨须火葬,用火烧尽一切孽灶,来生才能平安无虞,二叔为免穆风身后仍被扰,在住持的往生经词中,将穆风的骨灰埋在了寺后的竹林里。经受如此重大的打击,二叔终于同意了二婶修书南郡王的意见。南郡王在得知他们的处境后,立刻派世子来接他们回南郡行宫,估算脚程,不日便会到达普陀山脚。
对于这样的安排,沐雪没有什么意见。她因为穆风安在这里,如今也因为他想要离开。张大夫说,忧思过度会伤心绪和身体,更会对孩子不利,在这里,她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跟着二叔他们去行宫,既可以保障大家的安全,也能给自己换个新环境,让孩子顺顺利利出生。
承泰四年二月末,大地开始返绿,春华有了隐约的踪迹,沐雪调理两日后起床走动,听闻南郡王世子的车驾已经来了,二叔二婶上午去山脚镇上安顿他们,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二婶推迟了几天赶路,这样一来,沐雪也有两天空挡可以收拾自己需要携带的东西。
卧房里的衣物很快收拾妥当,沐雪进书房时,正看见顾帆站在小竹凳上,够靠里墙一侧书架上的几本书,那是沐雪先前下山采购时随手从旧书堆里掏出来的几本闲书,有一次穆风在书房练字,她倚在一旁翻看,穆风见墨快干了便唤她添水磨墨,不料看书的人入了迷,他没等到红袖添香的人,觉得受了冷落,一时兴起同她逗乐,故意将书放在高处,后来竟一直忘了取下来……沐雪打住思绪,见顾帆小小的身子勉力往上够,那摇摇欲坠又远隔千里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她走近,踮脚够到书册下角拿下来递给他:“想看这些?”
顾帆这才发现身后的人,忙扶稳凳子下地,羞红脸答:“不是,我还识不了这么字,是母亲让我先将书收拾好,免姐姐劳累。姐姐,你好些了吗?”
小人儿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令沐雪心中一暖,刚刚一瞬的恍惚也清明起来,她抬手摸了摸顾帆的发顶,笑了笑,将手中的书放进一侧的书箱里。
两人一块收拾,很快就收了一半,高处沐雪负责,低处则交给顾帆。
顾帆正收拾书桌上的杂物,将笔墨纸砚都一一包好装进箱子里,就看到被镇纸压住的油纸信封,他忙出声叫一旁的沐雪:“姐姐,这有信。”
沐雪没反应过来,待看清他手上拿着的信封后忙走过去,心“咚咚”狂跳,接过来细看是两封信,一封阅信人是二叔,另一封上面写着“沐雪亲启”四个字。
她将上面那封信递给顾帆,顾帆立即出门去寻父亲。而她,狂跳的心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手上的动作甚至是迟钝的,明明动作缓慢,牛皮信封上还是印下了指甲的痕迹,她将信封开口转到顺手方向,抚上“沐雪亲启”四个字,触手微凉,简单利落有力,是他的笔迹。
她缓步回卧房,在屏风里侧矮榻上坐下,心里滚过无数的念头,到最后也不过是动作轻柔地抽出里面的信纸,小心展开。
纸上的字,起初稳健有力,但很快就现出乏力微颤之迹。
甫入眼二字,便惊得她浑身一颤,手上几乎抓不住!那封“沐雪亲启”的信封里,装了两页信:一页标题“休书”,另一页是“与妻书”。
这休书的格式并不规范,不若传统休书中列满三纲五常七出出格事迹的论调,通篇全是穆风对自己的放手和寄语。那上面载满诸如“贤良淑德、温顺恭谨、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之类的词,沐雪从不知自己竟有这般好,她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用力看,眼泪滑落,担心晕染墨迹,只好不断抬手擦抹,到得最后,她竟还发现穆风写了这样一句话:“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巧呈窈窕之姿,解念释结,自生欢喜,愿后来之君,识女之好,善宽其忧,倾心相待,白首永携!”
沐雪不知道穆风何时写的这些,只能从字迹分辨出是不久前,那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还为她的未来铺好了路。
缓了许久,她才展开另一张纸,只见上面的字有了明显的漂浮之感,墨迹未透纸背,笔尖不稳,内容也不多,能想见是最后,他乏力下强撑着落笔的结果:“吾妻小雪,见字已两隔,平生之憾,此为最!知晓你爱哭,劝不住,但答应我,不要哭太多,好吗?你我皆为凡俗之人,世间幸与不幸总要都沾染些,仔细想来,最后这段日子有你相伴,于我便治愈了此生所有不幸。走的人无知无觉,留下的人总要伤怀,我真希望你不是个长情的女子,如此伤怀的日子便会短些,我也好安心。你看,若真计较起来,你知晓慕恋我的时日,远比我爱上你的时日久,我是不是更可怜一些?小雪,我好像从未对你剖白过,成亲之夜冷落你,心意相通时未言明,就连洞房花烛对你也不够怜惜,想来遗憾之二便是此事,刚刚起床见你熟睡,偷偷在你耳旁说了三个字,你大抵是听不到的,便在此写出来吧:小雪,我爱你。想说的话有很多,最后还是要收尾。
对了,前面那纸休书,你要收好,从今往后,你是自由身,于我们这桩婚事无半点过错,日后当可配上更好的男子。”
这一生里,谁能碰到什么样的人,谁又是更好的?没有人能说清。一如穆风,留下最好的祝福,写下最深的表白,寄望他的小妻子可以少一些伤怀,再嫁一个良人,得终生眷顾。
可他不知道,于沐雪而言,再不会有其他人了。若是一切还如从前在穆府那般,她会在合适的年纪嫁给合适的人,但命运交错的线条一旦落成,绕上便是死结,再短暂也永恒绚烂,得到过就可聊慰此生,又哪里需要从他人身上获取?
过了许久,沐雪才将这些时日一直积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呼出,将信妥帖装回信封,放进装好衣物的包裹中。她伸手摸了摸腹部,终于第一次自我意识到“该走出来了”,人的生死无从选择,既然离别已经发生,唯有带着新的生命活下去才能不负亡人!
想通了这些,沐雪回书房继续清点余下的书。
差不多一切都收拾停当,沐雪又检查了遍穆风常用的书桌,却不料在桌屉里侧摸到一块质地冰凉的弧形物件,拿出一看,竟是半块玉佩,玉佩本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这纹理和裂痕似曾相识,她一阵恍惚后猛然想起,这与她当初求庇于穆府的那块“玉佩”极为相似,为了印证这个想法,她忙返回卧房,将已经收拾好的包裹打开,从一件轻纱薄锦长裙取出自己的那半块,将两块拼在一处,果然契合。
兜兜转转,破璧,终于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