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李孟节的质疑,李文饶不得不出面澄清。身为本届评委会主席,他表示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有着充分的理由。第一,工部文学奖的评选标准是从参选作品中挑出过去一个时期内在叙事艺术上取得最高成就的作品,而不是最让人晕头转向的作品。虽然没有直呼其名,但“让人晕头转向的作品”指的是什么是十分明确的。第二,长期以来,左丘明写法一直在小说创作领域占据主导地位,这个传统如今被一个年轻人打破了,他抛弃了传统的视角,而采用了更为主观的写作手法,使作品充满了鲜明的时代特色,读起来酣畅淋漓,可谓“过瘾”。第三,设置这样一个奖项的目的在于鼓励更多的人从事创作,从而丰富当地的文化生活,刺激文学事业的发展,而不是反复地向同一位作家表达敬意。本着这样几点考虑,他们最终一致决定将当年的工部文学奖颁发给新锐作家,而不是著名作家。必须承认,李文饶总结归纳的水平还是不错的,这几点理由成功地使李孟节闭上了嘴。抛开一切冠冕堂皇的说法,从内心来讲,李文饶选择刘去华是带有私心的,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很清楚。但说是“私心”又不尽然,因为他的“私”和全体成员的“公”是一致的。只不过全体成员要么因为不知道,要么因为知道却不敢说,对“公”的受损全都以沉默来应对。他们私下里是很喜欢谈论薛茂卿其人的,他的发家史因口口相传而愈发显现出传奇色彩,令每一个听众都感到惊奇和惊悚。即使没有李文饶的注疏,很多人也能通过联想而意识到刘去华的小说讲的是他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有了李文饶的注疏,这个故事就不再局限于文本自身,而呈现出一种“环绕立体声”的面貌。在事实与虚构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二者量子纠缠形态的峥嵘。很多读者本来没有兴趣,但因为舆论热议,便也加入了阅读的行列,当地的图书消费市场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这一现象在校园风波之后进一步加剧,因大量媒体的介入和报道,尽管是负面的,刘去华及其作品受关注的程度只增不减。就在他因贵恙兹扰而休养生息期间,出版社的编辑打来电话,告诉他还要加印若干,以满足读者的需求。电话里他的声音怪怪的,刘去华知道,他一定是看了有关自己的报道,因而对他这个人产生了不良的看法。他不怪他,这没什么,这是一个人正常的反应,人都这样。哪怕你是他的摇钱树,只要你的名声有一点点不佳,他都会有意见。可那位编辑本人在生活中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天使吗,尽善尽美的人?以刘去华对此编辑的了解,此人并不算是个“完人”,跟公众一样,私生活伤痕累累,并做过一些很难让人给出较高评价的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甚至是在明知某些攻讦是捏造的情况下,依然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推而广之,所有在评论区留言辱骂他的的读者,所有诅咒他生孩子没有某消化器官的读者,所有问他为什么不去死的读者,恐怕也和这位编辑一样,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表率。可是这一情形并没有让刘去华感到好受些,因为他明白问题的根源不出在这里,这里的风吹草动也好沧海桑田也好,都不足以弥补他从事创作时精神世界缺少真正的“公道”的缺陷。要命的是,这个缺陷偏偏是个无法忽视的缺陷。他当然也可以像某些人那样装作视而不见,或者象所有人那样把缺陷当成特色,但他总觉得掩耳盗铃在他名下是不生效的。所有捏造的罪名、对他的辱骂甚或编辑说的不日即将进账的款项,都不足以把他的注意力从那个质疑他的女学生身上转移。她可真是云山翰墨冰雪聪明啊,虽然她对他充满敌意,但是他却难以自已地觉得她真的很有魅力。她是哪个系的,什么专业,怎么会有如此深刻的见地,又为什么会对这本书感兴趣?她单身吗,还是名花有主了?又或者象一部分典型的女权主义者那样,不喜欢花而喜欢护花?某种程度上刘去华恢复了生气,他被某种感情驱使着,哼唱着广为流传的歌谣。詈骂不见了,诟病不见了,冷嘲热讽也不见了,他只看得见一个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天地,远处有个姑娘在草地上踱步,不时狡黠地一笑。天哪,这么多年以来,这种滥俗的幻觉还是头一次将他攫住,让他动弹不得,让他寸步难行。他算是个举重若轻的人吗?他自己觉得不算。在这样一个本该泣不成声的时刻,他想的竟然是跟仇家出双入对,他忍不住因此而笑出了声。这是个该笑的时刻吗,有什么好笑的?从留言区的评论来看,那些人恨不得把他食肉寝皮,而这恼人局面的缔造者正是那个女学生,他应该恨之入骨才对。不错,入骨相思知不知?肯定不知啊,不说怎么会知呢?不过,从刘去华多年观察社会的经验来推断,一切所谓爱情的最终结局都将是互相憎恨,这是有科学依据的结论。有科学依据,便对吗?好比周树人的问题,历来如此,便对吗?而正是因为看得比别人透彻,悲观主义者才会感到悲观。倘若刘去华能像别人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满足了生殖本能带来的欲望,那么,或许他的处境就不会象现在这样艰难了。独特的人就好像独特的动物,他们都要被关起来。正如感受到威胁的牛羊,想尽办法要把猛兽消灭。
那么,到底要不要消灭刘去华呢?李损之的答案是肯定的,可牛思黯的答案是否定的。当他们之间无法达成一致,以牛思黯的答案为准。牛思黯比李损之想得周全,他不想给自己惹来麻烦。他不是薛茂卿,不是刀尖上讨生活的狠角色,他就是一个读书人,这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从肉体上把一个人抹去,显然不是读书人应该做的。读书人应该做的,是写字画画,是吟诗作对,而不是杀人越货。这些是他提供给李损之和令壳士的理由,而他没有提供的、但却真实存在的想法是,如今已不是为非作歹成本低廉的时代,非法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他的账户上有八位数的存款,他盘算着向传媒集团平稳过渡,主事也好不主事也罢,总之风平浪静就行。然后顺利退休,有命也有自由拿这些钱去过自己一直向往的生活,例如买一条船。刘去华就像是锅里的老鼠屎,李文饶是那个投屎进釜的厨师,他们联合起来想要剥夺他的权利,这固然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但还不至于拿命去搏。他活了五十多年,自认为读史阅世心得颇丰,什么风浪都经见过了,阴沟里翻船的事是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更何况他问过米暨,关于功名利禄。米暨给他算过,只要在一楼西墙那里摆个藏风聚水的装置,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他按他说的做了,于是剧情是绝不可能不按写好的剧本发展的。他牛思黯命好,生来就吉星高照,没有任何人能颠覆这个局面,因为那是人力所不及的。但同时他又很谨慎,铤而走险的事情坚决不干,所以拒绝李损之的方案就不足为奇了。他很好奇米暨推荐的这个人是谁,又会拿出怎样的策略来对付刘去华。关于薛茂卿的街谈巷议虽然多不胜举,但主要集中在他运用暴力手段巧取豪夺和打家劫舍这些冲突感强烈的事件上,牛思黯等人为他“洗地”的往事则几乎没什么人还记得。不论谁成为了旧人,新闻依然在发生,而受关注的通常都是后者。说起当下受关注度最高的新闻,非关于刘去华的丑闻莫属。牛思黯没有关心兄弟单位的习惯,这些新闻是米暨通过通信软件发给他的。他虽有所预料,但不少劲爆的内容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行情如今变成了这样,不把一个人整得臭名昭著决不罢休。他看到大量媒体转发了这些消息,甚至还包括一些外地媒体,这令他感到舒坦,心想此事已不足以令他揪心了,他可以象往常那样去喝烧酒了。给刘去华其人盖棺定论之前的那几天他一直感觉心烦意乱,连喝烧酒的心情都没有,不管谁邀请他赴宴,他都推脱牙疼而不出席。这下好了,事情的转折点终于出现了,心烦意乱的阶段终于宣告结束了。过了没多久,就在牛思黯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联系酒友的时候,令壳士来了,他收到了其子的报告,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好,他可以放心了。他于是急冲冲地来找牛思黯,把他掌握的情报向他做了汇报。牛思黯则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告诉他这些消息他早已掌握了。看起来,在几位当事人之中,只有李损之对事态的进展还一无所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牛思黯有米暨给他通风报信,令壳士有令子直给他通风报信,唯独李损之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在他们这个小圈子里,他毫无疑问是最不受欢迎的人。他待人接物十分粗鲁,一点礼貌都不讲,一点水平都没有,深受群众的厌恶。苏巢虽然是他的女婿,又很知道些一般人不知道的秘闻,但对于这么深文周纳的消息是没有获得来源的。换句话说,即使苏巢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也不想和他的岳父互通有无,他和群众一样讨厌这个人。他当然希望通过岳父及其党羽的关照而走上人生巅峰,他也正是因为这个而迎娶他那并不怎么婀娜的千金的,然而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李损之,瞧不起他的处世之道,瞧不起他的风骨气节,更加瞧不起他的学问。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最好不要和他打交道。但这些不可能表现在现实生活当中,他至少看起来像是个孝顺的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