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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老板撑腰你怕啥

程治水本想略过党政办公室,直接去镇委书记夏侯永强屋里。他觉得凭这些年跟夏侯书记的交情,直接去他的办公室,不但谈不上冒昧,而且更显得知己。可刚走到党政办公室门前,党政办公室主任端木近水正堵在门口伸懒腰,他不得不主动走上前和他打招呼。端木近水说,程支书,来找谁啊,不会是找我吧。程治水赔了笑脸,说也找端木主任,也找夏侯书记,村里有点小事向夏侯书记汇报一下。端木近水闪身让出点空,把程治水迎进办公室,一边开玩笑说找他是为了给程治水穿针引线,找老板才是真的,一边叫墙角新从学校考来的公务员给他倒水。程治水说不喝了不喝了,不大的一点事,向夏侯书记汇报一下就走。公务员提溜起暖瓶抬头看端木近水的脸色。端木近水说倒上倒上,叫程支书先喝会水,老板有个会要开,开完了才能接见他。说完看了看腕上的表,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大硬皮本子,跟程治水告辞,程支书,喝点水,开会时间到了,我得去给领导们做记录,顺便帮你侦察一下,看老板有没有工夫接见你。

小公务员慢条斯理地提起暖瓶。程治水来办公室次数多了,以前每次进门,北墙边的办公室副主任靖元忠都热情地给他倒水,所以这回他也没有推辞,顾及初次结识小公务员,主动从茶几上拿起杯子去接。小公务员慢条斯理地摘下暖瓶盖,倒水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的。程治水大张着杯子没接着水,抬起头,看出了小公务员脸上的不高兴,赔了笑脸讨好似地说,小兄弟,有空去我们马蹄庄喝几杯啊。小公务员嘴角撇出一个小旋涡,说,镇上的都喝不过来,还有工夫去你们马蹄庄。程治水觉得话有点冲,心里不得劲,嘴上却说,小兄弟,知道镇上的你喝不过来,可镇上是镇上的,马蹄庄是马蹄庄的,我们那里的小公鸡全都是小草鸡子,一点化学饲料都没吃,味道好着哪。小公务员没有顺着程治水的话说,先是纠正了他的一个错误,说在机关上不能称兄道弟,太庸俗,转脸布置任务似地要他准备两只小公鸡和十来斤草鸡蛋,等他哪天有空了过去去拿。程治水嘴上行行行地应承,心里暗骂道,这个小混蛋,毛病不少,胃口也不小。

水接了大半杯,程治水边说好了好了,边往一旁移动杯子。杯子移开了,暖瓶里的水还没有断线,噗噗击到桌上,热气缠绵。程治水慌忙放下杯子到处找抹布。身后传来小公务员语气不大却训斥味十足的责备声。看看你咋弄的,还当村支书,连杯水都接不好!程治水心里噌地冒起好几粒火星,使劲咬了下牙,暗骂,你这小混蛋,才来镇委几天啊,我当不当村支书有你评说的份,这么点小毛孩,再挓挲还不是夏侯书记的一根屌毛,能办成啥事,干脆横下心不找抹布了。小公务员从兜里摸索出一叠餐巾纸,掩在冒热气的湿痕上,前后左右地擦了擦,捏起濡湿的纸团,啪地扔进字纸篓。办公室一下子闷起来。

还是程治水憋不住了。他想,办公室跟个候车室差不多,要想把村支书这辆车继续搭下去,免不了隔三差五地来这里候候,有这么一个半生不熟的玩意在这里僵着,来这里哪能舒坦得了,于是软了筋骨故意打破办公室里的沉闷。他说,哎,小兄弟,不是,是领导,领导贵姓啊?小公务员的回答没有接住程治水的问话,像程治水的杯子没有接住他从暖瓶里倒出来的水一样。无言的尴尬持续了一会,小公务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鄙人不贵,姓苏。苏,哦,是苏老师啊。程治水的话音里多少带着点受宠若惊。鄙人不是老师了,是镇委镇政府机关的领导干部。对对对,不是老师,是领导,是干部,苏领导,苏干部,苏……干脆就叫你苏主任吧,反正是早晚的事!小公务员一仰脸,哈地笑了,说你这人真是个贱骨头,在我一个小公务员跟前都这样,在书记镇长跟前还不知咋低三下四唻。程治水也咧嘴跟着傻笑。笑来笑去,办公室里的尴尬气氛渐渐缓和了。

小公务员说,程支书,那事可别忘了啊。啥事?刚才说的那事啊,两只小公鸡,十斤鸡蛋,说好了可一定得是草鸡蛋。程治水连忙点头,说行行行,忘不了,去的时候提前打个招呼,我让包苹果园的吕顺文给你弄好,地地道道的草鸡蛋,全是吃虫子、草籽和粮食下的草鸡蛋,又好吃又有营养。小公务员放心地一笑,说,老丈人的生日快到了,正发愁哪,早晨左眼皮老跳,俗话说左眼皮跳财,还真是财神爷来了。说完突然感慨起来,操他娘,考个公务员可不容易,把个家底子都折腾光了,又送又请的,比当年考大学还难,考大学那阵,脑瓜子上上发条,熬个夜起个早啥的就能提几分,这个不行,得弄到正地方,弄不到正地方是带着孩子忙那活路,白搭精水。程治水猛不丁就想起了姚家媳妇那句话,笑着安慰他,苏主任,这事你办得挺好啊,弄到正地方了,弄到正地方了!

小公务员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主动提起暖瓶过来给程治水倒水。程治水也不推让,赔着笑脸递过杯子去接。伴着热水注入杯子的哗啦声,小公务员咧嘴笑着说,程支书,刚才对不起啊,慢待了,说句实话,我心里对村支书有个气愤疙瘩,好多年了,今天冲你来了,真是不好意思!程治水赔了小心把满满一杯水放到桌上,回身和小公务员搭话,说苏主任,不要紧不要紧,谁叫咱是村领导了,镇领导就是要对着村领导泄气愤的,县领导对咱泄气愤才好唻,泄完气愤给咱个镇领导干干,市领导对咱泄气愤才好唻,给咱个县领导干干,省领导对咱泄气愤才好唻,给咱个……程治水还要往上爬,被小公务员摆手阻止了。

小公务员给程治水说心里的气愤疙瘩。师范毕业后,他分配到一所村小学。村支书来学校玩,学校里像接天神一样请他喝酒。校长陪村支书喝水说话的工夫,几个老师忙里忙外,弄好酒菜,请村支书坐在上手椅子上。因为老师不多,大家都来陪着喝。酒场开始气氛还挺好,嘻嘻哈哈,碰杯敬酒的。村支书一有酒意,气氛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村支书俨然一副首长气派,挨个对老师们说三道四,弄得老师们脸上挂不住,忍不住要辩解几句,但一看见校长在一边挤眉弄眼的,又摆手,又伸脚在桌下瞎踢打,只好忍气吞声。村支书来学校喝酒成了一块鸡肋,来了,被他没头没脸的一番说三道四弄得败兴,无味了,不来,又稀罕那点酒菜打打馋,可惜了。一次,村支书将一位镇领导领进学校,学校当然更是好吃好喝好招待。酒场上,镇领导说来说去,突然问村支书七大洲四大洋是啥。村支书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来,说这问题问得太难了,这些老师也够戗能回答上来,他脑子里有印象,只是嘴上说不出,但心里跟明镜似的。镇领导说你明镜个屌啊,叫人家当老师的告诉你吧,以后得多向老师们请教,当今社会是知识爆炸的时代,没知识没文化的咋管好村子。村支书不服气,转脸问老师们知道不知道七大洲四大洋。被问到的老师们拿眼瞄瞄村支书,都摇头说不知道。到了小公务员这里,他一扬下巴来了个倒背如流。镇领导高兴了,村支书却不高兴了。第二天预备铃一响,村支书就倒背着手来到学校。校长脸上难看得像抹了稀屎,把小公务员唤进他的办公室。村支书见了他就恶狠狠地训斥上了,说你小小年纪,认不得仨核桃俩枣就叱毛子撅腚的有啥了不起?小公务员很纳闷,说,支书,我咋了,我咋叱毛子撅腚的了不起了?村支书一拍桌子,说你还敢顶嘴,昨天镇领导来检查工作,酒桌上人家别的老师都不知道七大洲四大洋,就你能到天上去了!小公务员说,支书,难道我说错了,哪里错了你指出来,我觉得回答得挺好啊!挺好个屌!村支书气得倒背着双手满屋里转了几圈,停在校长面前,说这个熊孩子,素质太差,没个扎裹头,快给我打个报告给镇教委,别叫他在这村里误人子弟,要是镇教委不同意,打这以后学校别想从我这里弄到一分钱!说完,气都没来得及喘就一溜烟地蹿出了学校。校长吓坏了,骑上破自行车就去镇教委。下午,校长小脸红扑扑地赶回来,带给小公务员一纸调令。小公务员在那所小学连毛加屎地待了五十三天,成为他教师生涯中很不光彩的一页。

有这事啊,不是苏主任素质差,是那村支书素质太差了,这样的人还能当村支书,干脆滚到一边玩泥巴去吧,要是苏主任一毕业分到我们马蹄庄小学就好了,我这人没多大本事,有一点倒是说的过去,就是对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特别尊重,不信可以问问马蹄庄小学那些老师。程治水气呼呼地埋汰了一下那村支书,又态度诚恳地标榜了一下自己。小公务员还没有从气愤疙瘩里拱出来,咬牙切齿地说,操他娘,那个王八蛋现在还干着唻,家里弄了个养兔厂,断不了给咱镇上的领导送个兔子肉吃,哄得领导们嘀嘀地转,看着点,等我混上个一官半职,非把他拨拉下来不可!程治水连着重复了好几个就是,说苏主任说得对啊,那些办厂子挣钱的人根本不能叫他干村支书,一心钻在钱眼里,素质好不到哪里去,咋能管好村子!

西面会议室那边有动静,两个人停止说话,凝神细听了一会,动静又落下去了。程治水感到旁边有什么东西迅速摇晃,扭过脸,是小公务员在向他招手。他探身凑过去问咋了。小公务员压低声音说,程支书,有个事得嘱咐你一下。啥事?以后当着熟人面,别叫我苏主任,叫我小苏就行,不在熟人跟前,别说叫我苏主任,叫我苏镇长也成。程治水嗯了一声,咧嘴笑道,行行行,我明白,苏主任,小苏。小公务员脸一冷,说程支书,你笑啥?没,没笑啥啊苏主任,小苏。小公务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没笑啥,你心里笑我虚伪是不是,叫个主任镇长的还假啊,我现在是公务员了,镇上有这身份的有数的几个人,不出几年,别说论资排辈,就是摸黑抓阄也得给我个一官半职的,咱又不是干不了,镇上那点熊事,扔下块馒头,拴条狗也干得没啥干,这还是好的,得不下去胡糟蹋就不错了!程治水忍不住咕咕笑起来。

你还笑,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啊,镇上这点熊事不就是想法划拉两个钱,再把它花出去,划拉钱咱有权利优势,花的时候注意点分寸,尽量别让老百姓疼得龇牙咧嘴就是。小公务员说到这里,伸手指堵住一个鼻孔对着字纸篓擤了一下鼻涕,从兜里摸索出手绢来擦。程治水诚恳地解释,苏主任,小苏,千万别误解了,我是觉得咱兄弟俩亲,心里高兴,所以忍不住就想笑,你到我们马蹄庄打听打听去,我程治水这笑脸是好讨的吗?小公务员边往兜里装手绢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在镇委镇府大院里不能称兄道弟,当着熟人面叫我小苏,不当着熟人面叫我个苏主任啥的,你好,一句话三个都呼啦上了。

程治水脸上露出了窘态,提起暖瓶去给小公务员倒水。小公务员也不推辞,拉开抽屉摸出一盒将军烟,抽一支顾自点上,吧嗒吧嗒深吸几口,两个手指捏着烟卷比比画画,像老师拿着粉笔给学生上课。他说,程支书,在马蹄庄你是一把手,在我们村子,我也是个人物啊,远的不说,建国后,我们村就考出三个人,前两个是推荐的,瞎猫碰见死老鼠,顶多算是命好,真刀真枪凭本事考上的就我一个人,当然一个师专生没啥了不起,可这是受条件限制,谁叫咱生在小山旮旯里了,要是生在济南,考个山大、山师大的没问题吧,要是生在上海,考个复旦、同济的肯定没问题吧,要是生在北京,肯定是清华、北大的优等生。程治水连连点头,说可不,可不,我就不行,就念了个小初中,连着考了两回,都没考上高中,程治山还不如我,考了三回也没考上。程治山是谁?小公务员吐出一口烟问。我哥哥啊,就是我们马蹄庄弄罐头厂的那个。小公务员哦了一声,说是他啊,原来你们是亲兄弟啊,听说过他,听说过。

会迟迟不散,程治水找茬跟小公务员搭话。他指着北墙边的空办公桌问,苏主任,靖主任做啥去了?狗啊,跟着打猎去了。狗,打猎?程治水愣怔怔地看小公务员。小公务员脸上笑眯眯的,突然扑哧笑出声,说程支书,你咋这么不懂幽默,靖跟镇长出发了,又是伺候着给镇长开车门子,又是伺候着镇长请了客或是买了啥东西好替镇长支钱,在镇长后边摇头摆尾的,和镇长的一条狗有啥两样。程治水脸上的愣怔还没有退下,说苏主任,那打猎是咋回事?小公务员拿两个指头的指甲夹住下巴上的一根小胡子,用力一揪,脸上闪过一个扭脸皱眉的痛苦表情,说这个还不好理解,镇长每次出发开完会或是办完公事,不都得寻摸个关系请请客送送礼,为他将来的发展浇浇水施施肥,刮下春风望春雨啊,说不定哪一回挂拉到个可靠的关系,到时就派上用场了,这不和打猎差不多?程治水连连点头,说,苏主任,你脑瓜子真好使,以后肯定有大出息,真的,你的脑瓜太好使了!

小公务员被夸得乐滋滋的,但脸上的乐滋滋并没持续多久,像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一下子全被刮没了。他一脸郑重地叮嘱程治水千万别把这话说出去,让领导知道就惹天祸了。程治水掬起发誓似的表情,说苏主任放心,这话我让它烂在肚子里,连老婆我也不说给她。看着程治水掏心掏肺的样子,小公务员突然焕发出满脸的轻松,说,反正这话就是我和你知道,说出去我也不怕,惹出事我就倒打一耙,非说你说的不可,小孩嘴里出实话,计较起来,人家肯定信我不信你!程治水看着小公务员的得意样子,脊梁骨上都冒冷气了,暗骂说,操他娘,这小混蛋跟个刺猬差不多,摸哪里都扎得慌,以后得离他远着点。

偏偏小公务员对程治水又热情起来。他从烟盒里揪出一颗烟,甩手丢给程治水,随口说道,来,抽一颗。话的语速极快,像是两个人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本不该把这话说出来。烟落在程治水的手背上,横着颠了颠,跳水运动员一样弹离了他的手。程治水赶紧哈腰捡起烟,手里像捏索着一小撮刺猬毛一样不自然。小公务员的声音也柔和起来,柔和得有些黏糊,最黏糊的地方能拉出丝来。他说,哎,程支书,起先你说,你说在马蹄庄讨你个笑脸不容易,那,那个叫石榴的姚家媳妇讨你个笑脸,容,容易吗?程治水的脑瓜一下子就大了。不仅是私事被人戳破的尴尬,刹那间程治水想的更多,他想连个刚来不几天的小公务员都知道了,而且还知道了姚家媳妇的小名,他俩的那档子事大概全洼峪镇也家喻户晓了吧。面对程治水张口结舌的狼狈样子,小公务员没有继续期待下去,因为他听见了会议室那边的动静。他说,散会了,程支书,这事咱不谈了,以后有机会咱兄弟俩单独谈。一黏糊,小公务员反倒跟程治水称兄道弟了。

外边,散会的人各自回办公室,对面办公室挨着的两个相互打招呼。一个说,老张,今天还下不下村啊,下的话咱一块做个伴,到了村里你去你的卫生室,我去我的村委,中午酒桌上汇合。另一个说,老王,今天不去了吧,我得到镇卫生院看看。呵,听说镇卫生院来了两个漂亮的小护士,是不是去看她们啊?操,这事你也听说了啊,跟不跟我去,去的话,中午我叫她们给你满满酒。被唤作老王的哈地笑了一声,说算了算了,那是你的地盘,我还是去我的地盘上挖掘挖掘吧。两个人哈哈笑着进了各自的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端木近水捧着大硬皮本子一进门,两眼就逮住了程治水。程支书,镇上一个蜂窝煤厂今天开业,夏侯书记要赶过去剪彩,找夏侯书记的话你就抓紧时间过去,别让夏侯书记走了!

从夏侯永强书记的办公室出来,程治水沉沉地舒了口气,他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刚进办公室的时候,他紧张得整个身体都有些发虚。夏侯书记的办公室他没少来过,类似这样的事他也没少办过,但那都是替别人或者代表集体。比如谁家和谁家闹纠纷给谁家说个理了,谁家的孩子想当兵要夏侯书记出面跟武装部长说一声了,村里谁想入党托他出面说句好话了,村委里谁不大听使唤打个小报告想办法下次把他弄出村委了,再就是逢年过节的来向领导表示点意思啥的,他不但不紧张,而且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坦然。这次是为他自己。昨天,他叫媳妇槐花拿出一张存折来。槐花说拿存折做啥,早藏好了,跑不了。他说别啰嗦,快拿出一张来。槐花问拿哪一张。他说拿最少的那张吧,先踩踩点。槐花打开箱子,从箱底的五张存折里翻出一张。程治水两手捏住存折的两边拽了拽,撮圆了嘴巴在上面呵了口气,把存折还给槐花,说把钱取出来吧。

槐花不解地看着他,问取钱做啥,要买啥东西。他说不买啥东西,村委快换届了,他得去镇上走一趟。槐花更是不解,以前遇到事他也断不了去镇上走过,但从没有动自家的存折。程治水也不解释,说别磨蹭了,快去取钱。槐花咕嘟着脸不走。程治水觉得不解释不行了,但一张嘴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便长话短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村委快换届了,这回和以前不一样,谁的票数多叫谁当,我得去镇上找夏侯书记商量商量。槐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但还是咕嘟着脸不走。程治水有点烦,训斥道,有话就说,别不吐不咽的!槐花怯怯地瞟他一眼,支支吾吾地说,那,这钱还能回来不,以前你花了钱不是弄个单子编个因由签个字就回来了。程治水彻底烦了,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说回不回来,看我还能不能继续当支书,槐花我可跟你说,这事除了咱俩谁都不能知道,要是跑了话,我非撕烂你的嘴不可!

昨晚,程治水叫槐花把钱分装在两个烟盒里。槐花捏捏索索鼓捣了半天,把两个气蛤蟆似的烟盒捧给他。程治水一看就烦了,说看你弄的这一气,就这熊样子,一掏出兜就叫人看出事来了。他叫槐花重装。槐花把钱掏出来,鼓捣来鼓捣去,弄坏了好几个烟盒,烟卷在床上聚了一小堆,又把装好的两个烟盒给程治水看。程治水还是不满意。槐花也烦开了,把床上的烟卷和弄坏的烟卷盒拨拉到一边,说她困了,有本事自己装,这么多钱,咋装也装不成装烟的样,还非得当着人的面掏出来啊,抽个空子塞给人家就是。程治水一挥手,说去去去,睡你娘的觉去,你以为镇上和马蹄庄村委一样啊,平日里都忙家里的一摊子事,轮到谁值班,在村委里和老婆办那事都用不着关门,镇上忙着哪,全镇子的人都往那里挤,人出人进的不断流,哪一回去不都得排队,特别是找夏侯书记,有时敲开门一回进去好几个人,咋抽空子塞给人家。

程治水没好气地撕开两个胀鼓鼓的烟盒把钱弄出来,又开了新烟盒小心翼翼地往里装。槐花脱衣钻进被窝,身子贴了墙仰脸躺下。床上的烟卷越积越多,白花花的像一洼蛆虫,床一晃便四下里蠕动。程治水把好不容易装得像点样子的两个烟盒翻过来正过去地看,咋看咋不投心眼。一直没有睡着的槐花从眼缝里看着程治水的丧气样子,忍不住开口了。小水子,别瞎忙活了,要把这些钱都装上顶多装成这样子,除非你再抽出几张来。程治水头也没抬,骂道,去去去,睡你娘的觉,别乱答茬,只有下不到的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没见电视上的杂技啊,就那么点小钢圈,演员那么大的人,三弄两弄就钻过去了。说着又撕了烟盒把钱拿出来重装。

事情进展得远没有程治水预想的那么麻烦。今天,最起码到现在,来镇上找夏侯书记的就他一个人。程治水敲门进了夏侯书记的办公室,嘴里含着口香糖的夏侯书记含混不清地和他打过招呼,然后噗地一声把口香糖吐进桌角的痰盂里。治水,坐,坐。程治水坐在离夏侯书记的桌子隔了一个座位的沙发上,因为满脑子是兜里的那两个烟盒和年底换届选举的事,所以夏侯书记一问来找他有啥事,他就直奔主题了。他说,夏侯书记,村委时间快到了,来找你指导指导。夏侯书记回答的也爽快,说,治水,你在马蹄庄干得挺好啊,人缘也不错,镇上支持你。程治水情不自禁把心中的顾虑和盘托出,夏侯书记,这回村里换届镇上说了还算不算?咋不算了,村里换届镇上说了不算,镇上换届县里说了不算,县里换届市里说了不算,市里换届省里说了不算,治水,你想想那成啥样子了?程治水想象不出说了不算会出现啥样子,但他能想象出说了算会是啥样子,他发虚的身体一下子挺脱了。夏侯书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捏了手指拆上面的密封条,程治水忙不迭地抓出准备好了的两盒烟放在桌上,说,夏侯书记,抽这个抽这个!桌上的电话响了,夏侯书记接电话,喂,近水啊,哦,和蜂窝煤厂说吧,处理完手头的几件事我就过去。夏侯书记,你忙你的,不打扰你了!夏侯书记手里的话筒还没撂下,程治水就转身疾走出他的办公室。

从夏侯书记的办公室出来,程治水感到小肚子坠胀得厉害,赶到厕所里又尿又拉地排泄了一通,顿觉浑身清爽。身体一清爽,脑瓜子就活泛起来了,他琢磨回到马蹄庄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法和姚家媳妇见一面,把见到夏侯书记的情况说给她,两个人舒心塌地地痛快一场。姚家媳妇的鼻梁很直,高兴时脸上的皮肉一荡漾鼻梁便绷起一道细线,晃晃悠悠的,刀刃一样唤起他想在上面刺痛一下的冲动。结果,更大的惊喜在前面等着他。跟几个半生不熟的人打过几个半生不熟的招呼,走近镇委镇政府大门口,办公室主任端木近水正双手插进裤兜左顾右盼。程治水主动跟端木近水打招呼。端木近水看见他,欢喜得跟吃到糖果的小孩一样有一种手舞足蹈的兴奋。端木近水说,程支书,今中午别走了,夏侯书记要请你吃饭,接到命令就赶来找你,传达说你没出门的,正纳闷你到哪里去了。程治水说了上厕所的事,端木近水嘶哈着嘴羡慕说,程支书,你面子可真大,中午夏侯书记连蜂窝煤厂剪彩仪式的酒都不在那里喝了,赶着回来陪你。

离吃饭的时间还早,想到办公室里的那只小刺猬,程治水拒绝了端木近水要他回办公室喝点水的挽留,说来镇上还有点事要办,到时直接赶到饭店。来镇上的次数虽然不少,但大都是匆匆忙忙的,顶多到商店或集市逛逛,买点东西。这次却是一身轻松,悠闲自在得有些无所事事。程治水一手插进裤兜,一手前悠后荡地平衡着走动的身体。插进裤兜里的手把小公务员给的纸烟一点点地捻碎,捻出一小把烟丝,在手里攥得热烘烘的。镇上比马蹄庄大多了,街道平整,院子规矩,人也洋气。程治水从裤兜里抽出手来,扔掉被攥得绵绵软软的烟丝,不时将手罩在脸前闻闻手上的烟味,想象着把一些女人好看的衣裳穿到姚家媳妇身上,心里很是为姚家媳妇窝在马蹄庄那么个山村里委屈了一番。

程治水赶到饭店的时候,夏侯书记一伙人已经在那里了。除去镇长,副书记、副镇长等镇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来了,对于程治水来说,平日里,都是些仰着下巴看的人物,现在却一个个主动走上前和他握手,打趣。程治水又发虚开了。这和先前去夏侯书记办公室时的发虚不同,先前是心里不踏实,忐忑不安的发虚,现在是受宠若惊,不胜热情的发虚。因为发虚,酒喝得一塌糊涂,甚至晚上搂着媳妇槐花说了些啥,程治水都记不起来了。第二天早晨,程治水起得很晚。他仰躺在床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让脑瓜子一点点地澄清,渐渐捕捉到了酒场上的一些影像和声音。大概是谈到了换届选村支书的事,别人都在悄声议论,办公室主任端木近水让服务员把自己的酒杯补充倒满了,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和程治水碰杯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两手交替拍打着胸脯,醉腔醉调地说:程支书,有老板撑腰你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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