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本来就小,倚墙搭了这草棚,家里窄得喘气都能觉出来了。柴汉孔蹲在草棚前抽烟,烟头很红,其实他抽烟用的吸力并不大,是院子里的黑暗衬托的。烟头烧起来的时候,柴汉孔面前的一小个空间就会亮堂起来,他的五官随着这亮堂的明灭时现时隐。媳妇葚子又在屋里喊,斌子他爹,你到底吃不吃饭,都热了好几回了,看你神神道道地弄回这么个半死半活的玩意,都鼓捣大半天了,还没热乎过劲来!柴汉孔嘴上不理媳妇的茬,继续蹲在草棚前抽烟,心里却在愤愤地训斥,你个熊娘们家懂啥,老子要的就是这半死半活,死了,买这个就得吃肉唻,咱能吃得起,活蹦乱跳的,开口就是天价,咱能买得起?
草棚里是一头半死半活的毛驴。柴汉孔借村里的大洼子地种了几年西红柿,尝到甜头,对瓜果蔬菜之类有了兴致。大洼子地被划成地基批出去以后,柴汉孔和程治水弄得很不愉快,现在道上见了面两个人还不冷不热的。说起来,柴汉孔和程治山、程治水是姨表兄弟。虽然柴汉孔他娘是程治山、程治水他姥爷、姥娘领养的,但和程治山、程治水他娘从小在一个家里长大,跟亲姊妹无二。借种的菜地被村里收回后,柴汉孔心里空落落的,农闲去镇上逛大集,碰上蔬菜跌价,心想这么便宜的价格买回去,涨两个钱,肯定好出手。一试,果然挣钱了。此后,柴汉孔便热衷于去集上截了便宜菜走四乡叫卖,成了马蹄庄名副其实的菜贩子。上午,柴汉孔去集上截菜卖,临近菜市场被一个干巴老头拦住了。老头指着树上拴的一头毛驴说,兄弟,把这驴牵回家吧,养上一冬,明年开春驮粪拉耩子都行,有这么个牲口省老劲了,要不是我老伴生病急着用几个小钱,我咋能舍得卖。柴汉孔一问价钱,还真是便宜,可一估摸毛驴那病歪歪的样子,心想敢情你是怕养不过冬弄个蛋打雀飞吧,扭头走了。今天集上的菜价奇贵,柴汉孔逛了好几个来回也没寻到一样估摸能转手赚钱的,失望中,那头毛驴踢踢打打地走进他的脑海。别看毛驴病歪歪的,看起来年岁不大,肯定是活路使得早,又喂养不好跌窝了,好好调养一下真有可能哆嗦掉那病样子顶起不少活路,那样的话,可真帮了家里的大忙了。柴汉孔踅回老头那里,仔细估摸起那毛驴唻,得出的结果和起先脑瓜里想的一样。柴汉孔开始和老头杀价。老头苦丧着脸落到一个价格高低不松口了。柴汉孔看着老头满脸的穷酸样,从杀价中找到乐趣,杀得更投入了。老哥,咱也不浪费吐沫了,说个结结实实的价,这病驴打算卖多少钱?一个屠夫模样的人插在柴汉孔和老头中间。老头说了价钱,来人撇出一脸的不自在,说这驴弄回去也就是上案板的料,去了皮毛、骨头也就出多少多少肉,看在老头这把年纪的面上工夫和力气钱他白搭上,多少钱卖不卖。老头一摇头,来人二话没说就走开了。柴汉孔抓住把柄似的,价杀得更低,比刚才来人出的价格只高出十块钱。老头的精神头露出明显的颓丧,语气里近乎带了哀求,比起先咬定的价格落下十块钱。柴汉孔不买老头的账,说就这价,一个崩子也不多出了,说着坚定地扭转身,做出不打算买的冷漠样子。老头慌了,说别、别啊,卖给你就卖给你,说实在的,我的心口窝都疼开了,怪我命里担不起这驴,它爱甜唤谁甜唤谁去吧!
手指一阵灼痛,柴汉孔下意识地扔掉手里快要燃尽的烟头,起身堵在草棚前凝神细听了一会,扑打扑打回屋去了。媳妇葚子正弓着腰在脸盆里洗头,盆里的水冒着腾腾热气,把她的半个脑瓜掩了起来。被水浸过的头发塌下去,鼓起尖溜溜的后脑勺,听见柴汉孔回来,她边往头上撩水边说,饭菜在桌上的锅盖下,看看凉了吗,不行再热热。柴汉孔没理她的茬,满屋环视了一下,带了质问的口气说,斌子哪?出去玩了。做完作业没?还有两道题。柴汉孔脸一皱,说做不完作业咋能叫他出去玩,明年就中考了,考不上高中多丢人,快去把他叫回来!媳妇葚子哑了口,从袋子里挤出一小撮洗头膏抹在头发上,来回搓几下,搓出满头的泡沫。斌子是柴汉孔的儿子。程治山性子偏武,给儿子取名文子。程治水偏文,给儿子取名武子。柴汉孔和他俩是姨表兄弟,有意跟他们飙劲,对媳妇葚子说他兄弟俩一个文的一个武的,我没有兄弟,干脆咱一个顶俩,来个文武双全的,于是叫了斌子。
柴汉孔掀开锅盖,夹一口菜丢进嘴里,犹豫了一下,坐到椅子上吃起来。媳妇葚子洗完头,包了头巾找儿子斌子去了。柴汉孔吃着吃着,肚里凉丝丝的不自在起来,索性停下筷子,嘟囔说,这个熊娘们,吃的时候给热热也好,还说热了好几回,热好几回不白搭,到头来吃的还是凉的。他很不情愿地站起身到炉子边热菜。菜锅里还有不少汤,碗里的菜被柴汉孔倒得不耐烦,噗嚓一下把里面的汤溅出来,沿锅沿滴在炉口铁板上的菜汤被烧得滋滋啦啦地响。
他抓过火钩,在炉底倒腾几下,炉灰噗噗落下,腾起的尘雾从炉坑里蜂拥出来,飘飘悠悠地向上攀升。他赶紧拿锅盖把菜锅盖上。尘雾渐渐弥散,他打开锅盖,用铁勺在里面翻搅。菜汤从四围开始滋滋啦啦地沸响,菜锅里漫起缠绵的水汽,汤菜混杂的气味淡淡地飘进鼻孔。肚里的不自在反应到手上,手里的铁勺也不自在起来,急一阵缓一阵翻搅得有些没好气。一根豆腐条被铁勺戳出锅外,落在炉台上。他用手指捏起来,鼓着腮帮吹上面的灰尘,吹不去,干脆尖了手指刮,也刮不掉,他烦了,赌气把脏兮兮的豆腐条丢进嘴里,没嚼几下就牙碜得龇牙咧嘴,弯腰噗噗吐进下面的炉坑里了。汤菜在热锅的激励下渐渐澎湃起来。
背后的门吱呀开了。柴汉孔头也没回就大声训斥说,斌子,再做不完作业就出去胡闹腾看我非给你砸断腿不可,那几天我碰见你们老师唻,文子武子学习不成器,你还不如他俩,可给我丢好人了,明年考不上高中干脆跟着我倒腾菜去!背后哈地笑了一声,说一个熊菜有啥倒腾头,要是你愿意,叫他去我的罐头厂,我给斌子弄个小领导干干。程治山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方便袋走进来。柴汉孔愣住了,说大山哥你咋来了?程治山高抬起手把方便兜放到桌子上,说汉孔我咋就不能来了,咱们是亲戚,平日里忙这忙那的,顾不上一块坐坐,好歹抽出空来了,弟兄俩喝个酒黏糊黏糊,你还认生开了。柴汉孔连忙赔不是,说大山哥可别这样说,我啥事和你认生了,只是你猛不丁这么一进来,给我个没寻思,话说硬了。程治山把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两瓶百脉泉白酒,四个罐头里一个驴肉的,一个牛肉的,一个沙丁鱼的,还有一个柴汉孔没认出来。程治山说咖喱肉的,海货,他也是刚见过不长时间,吃了一回,还挺好。柴汉孔脸上比起先刚见到程治山还愣怔得厉害,说大山哥,你这是做啥,我那点小本事咋能惊得起你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要给文子说媳妇叫我帮着说合说合?
程治山笑着一摇头,说汉孔,那个咱才不管唻,啥世道了,可不是咱小时那阵了,爹娘一说给找媳妇,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样子这辈子都不想找了,现在这些小家伙开窍得早,用不着咱操那闲心,叫他们自家寻摸着弄就是,寻着俊的娶俊的,寻着丑的娶丑的,反正咱是不嫌,寻不着算没本事,打光棍活该!柴汉孔接连点头,说是啊是啊,那,那,都黑天了,大山哥赶着来找我做啥?做啥,自家兄弟,没事来喝个闲酒不行?程治山脸子一冷,拿起一个罐头在桌上撴了撴。锅里的汤菜沸腾起来,伸胳膊攥拳地在锅里打跳跳。行啊行,咋不行啊大山哥,就怕你嫌你兄弟是个菜贩子,不稀罕来哪!柴汉孔连忙应承着,转身拿起锅里的铁勺翻搅起来。
哈,锅里喀嚓的啥好吃的?程治山主动抓过柴汉孔手里的勺把,舀起一勺,低头抽着鼻子嗅了嗅,说好啊,是白菜炖豆腐啊,还挺香唻,可惜豆腐少了点,要是多点,来个牛肉炖豆腐才好。柴汉孔说,家里还有一小块豆腐唻,大山哥。程治山有点兴奋,说汉孔,快拿出来,咱把那个牛肉罐头启开炖上,牛肉炖豆腐是道好菜啊,一口能香一个跟头。柴汉孔忙不迭地跑到墙角打开橱子拿豆腐。两个人启罐头的启罐头,炖菜的炖菜,一阵忙活,桌子上便摆开了三菜一汤。
柴汉孔一口一个大山哥,兴奋得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说,大山哥,我知道咱马蹄庄一些人暗地里说我嘴馋,其实我也就是倒腾完菜,拿出几块钱弄点花生米或是猪杂碎啥的,喝茶碗子酒,最好的一回要了半斤熟牛肉,操他娘,那么贵,好几块钱才那么一小块,我叫人切得薄薄的,撒了醋和葱花,一小片一小片,像吃自家身上的肉,盘子见底得时候心里凉丝丝的,像被人骗了一样,那回都没舍得吃碗面条,肚子里咕咕噜噜了一下午,那些熊葱花辣乎乎地挂在嗓子眼,真是花钱买罪受。程治山劝他,汉孔,别光说话啊,吃菜。柴汉孔匆忙夹一口菜丢进嘴里,继续说,大山哥,像你弄来的这些菜,也就是谁家娶媳妇了,大席上见过,可那是个啥吃法,满满一桌子人,菜一端上,夹着夹不着的也就是弄一口,盘子里早就屌蛋精光了。程治山笑着拿筷子敲盘子沿,说汉孔,尝尝这个,都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唻,天上的捞不着,咱尝尝地上的!
两个人说好了,两茶碗酒六气透底,可喝到三四气,茶碗里就剩不多了。主要是柴汉孔带头,端起茶碗咕噔就喝下一大块,程治山跟着喝,喝得少了和柴汉孔的喝法不协调,每次喝下的也不少。柴汉孔叫大山哥的时候,程治山就拿亲戚应和他,说汉孔别见外,谁叫咱是亲戚了,自家亲戚不近乎和谁近乎?柴汉孔被亲戚得动情了,说大山哥你可真有个亲戚味,小水哥要是能和你这样,我俩咋能弄到这地步啊!程治山缓缓停下嚼菜,拿眼定定地看了一会那盘被柴汉孔吃去一个大豁子的驴肉,突然猛嚼几下,说,汉孔,说不定我和你小水哥也得弄得不滑快哪。咋了?也怪我,脑瓜里不知哪根神经出毛病了,想年底换届时弄个村支书干干,你小水哥想不开,正和我摽劲哪。柴汉孔脸上的吃惊比刚看见程治山提溜着沉甸甸的方便兜进门还厉害。他问,大山哥,当了村支书,你的罐头厂咋办?你小水哥干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把厂子包给他,每年给我个抽烟喝酒的钱就行。
柴汉孔寻思着,说,咱马蹄庄,有油水地方也就两个,一个是你的罐头厂,再就是村委了,你那罐头厂比村委的油水还大,村里谁不眼热,按说你们兄弟俩换换,不算吃亏啊,不过,当个村支书是挺体面的,村里大事小情的说不定哪里就用得着,谁见了谁赔笑脸,还断不了去镇上开个会啥的,对了,每年镇上都组织村干部出去旅个游,把咱中国都逛遍了,听说下次要出国哪,小水哥是舍不下这风光啊。程治山带上酒意了,冲他摆了摆手,说汉孔,咱不说这个了,咱喝酒,喝酒!柴汉孔却来了认真,说别啊,既然大山哥把心思告诉我了,我就得帮着大山哥想想办法,谁叫大山哥对我这么好哪。
程治山端起茶碗在柴汉孔的茶碗上碰了碰,将里面的酒一口喝下,然后将茶碗撴在桌上。柴汉孔也把茶碗里的酒喝了,因为急着说话,酒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拿袖子一抹,探过头问程治山,大山哥,这回选村支书上面不提侯选人了,谁的票数多就叫谁当?程治山握着瓶子往两个茶碗里倒酒,说是啊,听说省里搞试点,选了咱县,县里又选了咱洼峪镇,以后要推到各村,都这么选。柴汉孔夹一块驴肉塞进嘴里,大嚼着说,这就好办了,马蹄庄谁不知道你们老程家家族大亲戚多,论人头子,谁能投过咱?程治山一脸的不乐观,说,可我们老程家和亲戚都向着你小水哥,人头子再多,不把票投给我也白搭啊。柴汉孔用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碟子沿,气鼓鼓地说,谁说都向着小水哥,我就不向他,我向大山哥!
程治山又端起茶碗在柴汉孔的茶碗上碰了碰,说汉孔,光你向我也白搭啊,你们一家,斌子不够年龄,连上兄弟媳妇才两票。柴汉孔不服气,说大山哥,话不能这么说啊,投你的又不光是我家这两票,别看小水哥当村支书,他的人缘根本不如你好,现在办事不都兴活动活动吗,咱也活动活动,争取把老程家和你们老程家的亲戚都争取过来!程治山摇摇头,说这个可不好争取,你小水哥干这么多年,和上头的关系硬,猛不丁提出我要干村支书,程家人和亲戚还转不过弯来,万一我干不上,他们不就连你小水哥也得罪了,不好办。和上面关系硬啥用,说好了谁票数多叫谁干的,又不是上面来投票,只要投给你的票数最多,不让咱干,咱就告他去,你活动你们老程家,亲戚这边我来活动,我就不信扭不过这个弯来!
两瓶酒喝完一瓶了,柴汉孔去开第二瓶,被程治山阻止住。柴汉孔正喝到兴头上,说咋了大山哥,咱把那一瓶也交代了!不喝了不喝了!程治山又摇头又摆手,伸手拿起自己喝酒的茶碗反扣到桌上。柴汉孔去翻反扣的茶碗,手被程治山捉住了,两个人相互拉扯起来。程治山说,汉孔,今晚咱不喝了,那瓶酒留着你自己喝。柴汉孔说,大山哥你到底咋了,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酒量,你那么大的量,不顶我俩也得一个半,又不是没有酒,还有这么多菜,咱兄弟俩把那瓶酒交代了啥事也没有!程治山不依他,说不喝了,汉孔,真的不喝了,那事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思喝。柴汉孔把手抽回来,酒意中带出了一本正经,大山哥,啥事啊,啥事弄得你没心思喝酒?程治山说还有啥事,刚才咱说啥唻?你当村支书的事?程治山点点头。柴汉孔用力巴几了一下嘴,说大山哥,咱不是说好了啊,我活动亲戚留门,你活动你们老程家的人,明日起咱就开始行动!
程治山叹了口气,说,汉孔,这事不好办啊,不瞒你说,我去找过我小叔了,好说歹说都不行,我连给他买辆摩托车的心都有了,也不行,你猜我小叔说啥,人家说的才好唻,大山子,这事还是你兄弟俩好好商量商量吧,小水子都和我摽上劲了,我咋跟他商量?柴汉孔瞪大了眼睛,说,摩托车,你小叔,找你小叔程天军?程治山嗯了一声,说不光想给他买摩托车,还答应包着他烧油哪,还是不行。柴汉孔眉毛一扬,鄙夷得脸都变形了,说,大山哥,你小叔那个人,我埋汰他你也别不乐意,那算啥人,拽着不长团着不圆的,死狗扶不到墙上,三脚踹不出个响屁,熬到屌毛白了也是这个熊样,找他啥用!程治山连连点头。柴汉孔突然站起身,啪地一拍桌子,发誓似地说,大山哥,煽风点火的事就交给我了,连老程家也用不着你活动了,只管伺候着当村支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