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客的烟火亮了许久,阿斌一脚深一脚浅,怎么到的家,他不知道,家里还是往时的常态,眼前茫茫的他也倒头呼出往时滚雷般的鼾声,等他起夜回床时,才被一直依靠在床头,没有睡觉的老婆吓个半醒,
“你怎么还不睡啊?”阿斌狐疑的问。
“我要去验血。”宝算冷冷的答。
“啊?...怎么...改变主意了?”阿斌用手掌搓自己浮肿、疲倦、诧异的脸。
“改变主意,你以为我想改啊,晚上你妈要喝农药,要死,要死,逼我去验血,我不答应,我不答应,真死了,真死了...!“宝算心里彷佛被什么堵住了,上不来也下不去“...妈的...我嫁给你真的是倒了...”
“不说了,你阿伯不是知道村里有谁去做过,你找时间去问问怎么做,哪里做,多少钱,反正问清楚就对了。”宝算说完就生气的躺下了。
接下来换阿斌睡不着了,没躺多久,觉的嗓子眼快被烧干了似的,就又出了房间烧水喝,一个人在乌暗的客厅里安静的坐着,不时灌下几口水,烦躁的情绪与酒精在颅内拉锯,你争我抢,使得他的脑壳发沉发重发疼。
过了许久他还是滑开了手机,找到了通话记录里清明前晚戏台前被借拨出去的号码,屏幕里散出的蓝光映在他倦怠的脸上,锁上屏幕,闭上眼,四脚拔直的摊到了长椅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慢慢的,等到墙根下的蟾蜍都不怎么叫了,他才在长椅上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阿珍婆子在儿子哪里确认了验血的决心后,更是欣然地热脸贴冷屁股,像赎罪一般殷勤地伺候着儿媳妇。阿斌熬到了立夏的午后,终于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
“喂!”还在午睡的王士拭去嘴角漏出的口水,用刚启动的声带,对站街号手机发出慵散的声音。
“诶,喂,你是?那个?那个?未哺先知?”五大三粗的阿斌到底还是扭捏了起来。
“验血的是吧?”王士嗜睡的眼神顿时放出光来,声音一下子就醒了,他们这拨人都有两个号码,一组是家庭号,而响起来的是另一组站街号,不是生意上门的还能是干嘛的,“没事,你慢慢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的?”
“你来我们村戏台给我看的名片啊!...”阿斌对对方的反盘查有点生气。
“嗯,大哥你别着急,你们先去做个彩超,看看嫂子有多久了,准确一点,然后再给我打电话好吧。”王士的语气显得客气、周到。
立夏的晚上,宝算还是不舍开整夜的空调,后半夜的自然风加上风扇也不够用,不知是热的,还是心里头都装着事。次日,一家人都醒早了,一阵忙碌后,阿斌跟宝算都没胃口吃饭,跨着摩托,兜着风,带着沉重的心情,到县医院后又等了快半小时,才见医生们说着笑,打起了卡,拿号,排队。
冰凉的耦合剂在宝算的小腹上滑来滑去,她都显得平静,在叫号大厅等报告单的时候,阿斌他们赶巧碰到了昆梁婶被女儿爱霞搀着,昆梁婶的脸色明显透着难看,浮肿的眼泡里透出一丝惊恐,和天然的八字眉一组合就显得更可怜了。四人彼此招呼完,都不敢先问对方来医院是检查什么,都怕一说了,回去了全村人都知道了。
等宝算夸赞完爱霞,再关心完她怎么不用上课,爱霞回答完已经开始实习快毕业后,话题很快就聊死了,还好广播叫到了王雪娥的号,才解了这种不关心不合适,关心更不合适的尴尬。
报告单拿到后,阿斌看着纸张上一团模糊的影像,脸上表情莫名的就舒缓了些,有依依的时候他也经历过雷同的过程,不过当时并没什么真实的具体的感觉,那时他还没有经历过具体的成长陪伴,并不知道什么生命,血缘,亲情之类对于自己会是什么。
可这是第二次,他自然而然的有了预期,有了想象,即便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可能是毁灭这个想象,可是他还是莫名其妙的舒缓了些,莫名其妙的通过这个纸张,这团模糊的影像与自己的血缘有了某种初次的沟通联结。
阿斌好像恢复了一些生理机能与思考能力,他感到了饥饿,也想到了老婆与小胚胎也应该饿了,他们就近走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吃。
吃的是面线糊配浮果,这是当地的特色,宝算喜欢的,阿斌也爱,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个梅花状的浮果,一口就给咬下去近四瓣,把脖子撑的又粗又红,满口油腥,好像在惩罚自己对小胚胎做的事情,卡的实在难受了,就往嘴里猛灌面线,咕咚咕咚,嘴角不知觉又挂上点面线糊。
宝算一直看着老公的憋闷举动,看到这终于笑出了声,当宝算用纸巾擦拭了他的嘴角,情绪在两人间相互漾开了,阿斌也跟着能露出点牙,笑出点声,一大早出来他们只说必要的话,没有多余的交流,更不用说亲昵的举动,这个无意的细节把笼罩在俩人头上的乌云打散了不少,俩人的心一下子又松开,拉近了些。
回家的路上,又要经过镇上那所她们念过的中学,摩托后座上的宝算看着自己懵懂时的校园,一直看到再也看不到,想起那个时候的她满心都是希望,而现在她满怀都是忧虑,她有点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那就不说了,她把阿斌的腰搂的更紧了。
到了傍晚,阿斌终于还是又回拨了那个站街号,开着免提,让宝算跟阿珍也一起旁听,“誒,我是昨天下午打电话过来的。”
“嗯,我知道,检查好了是吗?大概多久了?”王士正在与表哥几个拉纤揽活的马仔们打牌耍钱。
“8周多一点。”阿斌答。
“好的,大哥,晚点我把价格发给你,你们能接受的话,我们再约时间好吧?”电话一挂,憋住声的牌友们才敢继续爽快的掷牌。
“群哥,两个月左右是多少钱?”王士边丢牌边笑着询问表哥,尖尖的笑声像是卡通片里的配音。
“多少钱?你怎么老记不住?4000嘛,整天脑子都装什么?”表哥杨群领叼着烟,眼睛被自己熏的一睁一闭,狠狠的瞪了表弟一眼。
“要不我们多报点吧?反正都是给现金,带人的时候我们抽走几张老板不会知道的。”王士收起牌,手抓扯着自己脖颈上“命”的刺青,坏笑着看着表哥。
“多报点!多报点!多报点!...爆你的头啊!想钱想疯了!”杨群领啐掉烟,用牌连续摔打表弟的头,“都是农村人,赚的都是辛苦钱,都不容易,你小子别使坏啊,再说老板是好惹的啊?要是被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杨群领指着表弟王士的鼻子教训。
“好...好...好,4000就4000,哥你检查一眼。”说着就把编好的短信给表哥检查并发给了阿斌。
阿斌这边呢,只有小依依能单纯认真地看看动画片,阿珍婆子虽然忙里忙外,包在头巾里的耳朵却一直藏在茶几上守着儿子的手机,宝算虽然陪着小依依看动画片可根本就不知道电视里播的是什么,只有等小依依要求点下一集的时候才回过点神。阿斌拿了烟想点,看女儿离自己太近就没有打火,一支烟在手里捏来转去,最后都皱巴变了形。
“嗡...”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亮了起来,阿斌看完后对着电视,没敢看宝算,说了一声:“4000”,宝算没作声,一直站在背后的阿珍婆子手里正端锅淘米,“打电话约时间吧”,没人作声,阿珍婆子觉得那应该就是没人反对了,说完就进了厨房忙自己的去了。
阿斌和宝算避到了房间里,又拨了电话,“喂,钱可以,什么时候可以做?”
“嗯,那你们准备好现金,跟彩超单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上写好名字,家庭地址,等我通知时间。”
“为什么要写家庭地址?”阿斌嘴角一下子就歪撇了上去,反问到。
“可以把化验结果寄给你们嘛,大哥,你别多想!”
电话一撂下,一等又是一周,阿斌终于等来了电话,约见的时间定在了又是一周后。等待是煎熬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宝算前几晚就开始失眠了,到了前一晚,阿斌也显出了焦躁,有时候他几乎是想算了的,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无论你等的是什么时间点,日子总是会到的。约定日的清晨,阿珍婆子天萌萌亮就起来捻香烧金膜拜,阿斌她们记不清对方有无交代抽血能不能吃早饭,宝算干脆就不吃了,再说也没胃口。
地点约在了城关最聚人气的螺女广场,广场是呈圆弧形,中心除有螺女雕像一尊,无他遮挡,四面八方视野开阔,广场里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在等领头的换歌,乱了队形,聊的很开心;舞太极的人虽然少了些,不过小音箱里的音乐确实能让宝算觉得舒缓些;广场外围围着一圈不高的店面,开着各种供人休闲娱乐的营生。
绕着大圆圈的长起来的树已成荫,荫影下蹒跚的幼童垫着脚尖跑着,冲去捡掉落在鹅卵石上的红木棉花,蹲下拾起红花蕊放在嫩手心里扯玩,背抄着手的爷爷,跟着,踱着步,脸上泛起安逸慈祥的笑。
看着这对公孙,宝算心里不知为什么就生出了一种侥幸的想法,也许以后自己也可以带着自己学会走路的儿子在清晨里散步,自己就狠心赌一把,也不准知道自己就赢不了啊,希望吧,希望吧,一切只能是希望了,她一咬牙把一切的焦虑都移交给了美好的希望。
八点了,阿斌和宝算已经在广场中心,等了有一会儿了,俩人晕头转向地绕圈,看着圆周外安逸的早晨,逐渐开始一次再一次地猜测迎面向他们走来的人,在对接眼神一次又一次掉落到石板后,阳光也渐渐由暖转热,阿斌不耐烦地拉着宝算坐进了女石像的斜影里,他抠摸着自己手背上的烟窟窿,宝算喝起了水,问他,“我们会不会被骗啊?”
阿斌:“应该不会吧,那小子发名片的时候刚好我们村的英叔也在,还感谢他呢,看他们的样子,英叔的媳妇应该是验过才生的打捕,他总不可能是他们的托吧”
不过阿斌确实也等着急了,他又掏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刚好也响了起来,
“喂?你到底来不来?”阿斌的嘴角又全往一边撇了上去。
“东西都装信封里了吧?”
“4000,彩超单,姓名,地址,没错吧?”阿斌不耐烦的跟对方确认。
“嗯,对的,你抬头看你的十一点钟方向,看到一家黑色门头的奶茶店没有?...嗯?...看到了吧,我在二楼,灰T恤,黑帽子,右手边有瓶矿泉水...”原来对方早就在楼上观察阿斌他们了,确认安全了才肯接上线。
“嗯,知道了,就这样。”阿斌的语气很严肃。
“慢...慢...慢,先别挂,我还没说完,你可以陪你老婆上来,但是等下你老婆只能自己一个人跟我走,手机也不能带,你们觉得可以再上来见我。”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接头的人是王士的表哥,杨群领。
“他说等下只能你自己一个人去...”阿斌跟宝算解释到,“手机也不能带...”边说边盯着,给宝算指出远处的黑色门头的落地玻璃窗。“...要不算了吧!”阿斌咬牙皱眉。
“算了,算得了吗!”宝算冷笑到,“你妈死了我可赔不起!”说着把老公手里得文件袋抢了过来,“走吧,伸缩头都是一刀。”
这是一家不打烊的店,早上的人其实不多,一看阿斌他们上楼,杨群领的帽檐就压得更低,双方接上头后,杨群领检查了文件袋里的钱,跟阿斌说,“我们差不多,12点左右会带你老婆回来,你差不多那个时间来这里接她吧。”杨群领客套的微笑,压低的帽檐,只看得见黄色的牙齿。
就这样,阿斌跟着宝算,宝算跟着杨群领,下了楼,出了店。他看着他们上了辆银灰小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