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有宝算的银灰小面从接头的老北城往新南城开,沿途的路面越走越宽,店脸楼面逐渐换新长高,横穿马路的人是越来越少,早点摊也随着见不到了。
看路越走越荒后,宝算下意识把纸袋拽紧在怀里,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放心,我们也是求财,不会害你的...”杨群领挂着笑说完了宽慰的话,表情又立马严肃了起来。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现在是去一个地方集合,凑够一车人了,就一起坐车去抽血,但是等下你就不要再问东问西了,下了车更不要和其他人说话,知道了吗?”他笃定的语气里拖带着狠劲,目露凶光地盯着宝算,一直等到她点了头,再吐出个老实的“嗯”,才肯把视野转换到了窗外。
车速终于缓了下来,拐进了一片未交房小区,停驻在一个宽敞的中庭,里面有辆白色的大巴车等在那里。
有妇女散坐在里面吹着冷气,也许是怕热;
也有在车影、楼影、亭影、树影里各自散躲着的,可能是怕面面相觑的尴尬。
宝算扫看了一圈,大概都是与她相仿年纪的妇女,一下使她悬着的心沉下来不少。
宝算排斥大巴里的空调味并没有马上上车,也找了个阴凉处躲热,站站坐坐地等了起来,等待的时间里,宝算把注意力给了把自己包围起来,高耸的钢筋水泥盒子,一格一格,密密麻麻,像极了马蜂窝。
她受够了村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城里的生活有过很多的期待与想象,可不知为何此刻当她仰头旋转观望时,却有了明显的晕眩感。
对这种把人堆起来过日子的密麻盒子产生了莫名的窒息感,想到人要悬空几十米地躺着睡觉彷佛重心一下子被抽空,觉得那么的不踏实。
她的视线赶紧快速的沉降到地表。彷佛梦境里的自由落体,失重再失重,翻滚,失控的翻滚,最后终于着了陆,抓到某种支撑物。她害怕地低下头,闭上眼。
然后眼神好一阵只敢在地表的花草间游移。
又过了估摸得有半个小时左右,人也到齐了有八九分,宝算正准备上车,又一辆车里的来人着实的把她吓了一个整跳。下来的人,跟宝算的眼神对到了一起,彼此都楞住了。
她是厝边李周颜,俩人用力守住了表情里的尴尬,都有所顾忌,并不敢招呼说话,毕竟都被周边不远的“鲈鳗”(方言,对流氓的叫法)宣布过纪律。
等大巴车都快开走的时候,又被一辆全尺寸的黑头大豪车拦住了去路,车上就一个司机和老板座上一个年轻的女孩。
中年司机下来,大巴车上领头的杨群领也气势汹汹地下了车,迎了上去,豪车司机笑着把电话递给他听,杨群领对着话筒点了几次头就示意司机按开门。撂下电话,豪车司机赶紧跑去给女孩开门,手心周到地挡在女孩的头顶以防磕碰门沿。
杨群领领着年轻时髦的小姑娘上了大巴,小姑娘穿着打扮跟整车的妇女们,跟宝算都离的得有两个世纪那么远,宝算看着姑娘一下子就想到了爱霞,相仿的年纪,不输爱霞的精致五官,就是眉宇里更透着股明显的傲慢。
这样的年纪来验血,宝算没办法不把她往小三上想,但奇怪的是宝算的心底对她生出更多的却是怜悯,她睁圆的眼珠又收回来了些,身体瘫靠到座背上,叹出口气。
连见过世面的李周颜脸上也没压住惊讶,跟宝算一样,李周颜还有大巴车上其他的妇女们都瞬间有了联想,有实在没忍住的妇女还是发出了鄙夷的“啧”声。
车一直往东开,没开多久,进了隧道,隧道的顶灯一盏盏闪过宝算边上的窗玻璃和她的眼睛,她还没怎么适应突如其来的暗,车就又出了洞,远山里长出的风车叶片热的几乎不想动了,整片黄土上成排的塔吊忙碌地转着,路肩边高人一等的芦苇,无奈地向一个方向垂着头摆着。
阳光不时透照到宝算的脸上,她的内心似乎不再那么紧绷了,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路景,慢慢宝算开始晃神了,她闭上了眼,一直等到路面颠簸明显了,才又睁开了,从路边已找不到人家,车开到了环海路的某个冷僻路段,又拐进了一整片树影婆裟的树荫里。
有一辆白色的中巴安静的等在那里,见大巴驶来,打盹的人立马被拍醒,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有戴眼镜的,也有没有的。
挎大包的、拧小箱的,鱼贯攀上了车,他们默契的分成了两组,当带头的从箱包里拿出抽血的一应器具时,宝算也跟众人一样,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在车上抽血。
妇女们面面相觑,稀疏碎语顿时蔓延开来,只有那个年轻时髦的姑娘淡定的嚼着口香糖,和零星的几个妇女镇定的看着窗外,不参与惊慌,看起来也许是有了经验的。
很快这阵骚动就被镇压了。
两组人同时开始给两排座椅上的妇女们抽血,她们被再三地要求检查自己纸袋上的个人信息,有一个对自己辨字水平不够自信的妇人还得到了“鲈鳗”的帮助。
筹备工作很快结束,针尖一次再一次地刺穿妇女们的皮肉,每抽完一个,纸袋就被收走一个,四十来个的牛皮纸袋逐渐垒高在车头,试管箱里也渐渐插满黑色的血浆,严肃的重复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后结束了。
车外的杨群领踩灭烟头上车喊了话,“大概三天内会有结果,大家回去等通知...”说完自己的双掌大力地对“啪”了一下,像在为自己的话,划分段落,接着又说,“有需要上厕所的吗?那边有个公厕,大家需要的,就去将就一下,一个一个去”他边说边大概指了个方向。
等妇女们回齐后,除了司机,只留一个高壮的“鲈鳗”押车,统一回了螺女广场,其余的办事人都上了另外辆白色的中巴跟大巴对着方向一起开出了树林。
到了11点半,阿斌就等在了宝算被载走的路口,先站着多,然后走,接着就蹲下来,日头越亮越白,越白越毒,他的烟一根接一根烧;
过了12点,路面拥堵了起来,车流里杂乱的喇叭声加重了他的急躁,远处躲在树荫里,一只瘦出棱的野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一动也懒得动,盯着阿斌看。
阿斌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反复地查看了手机屏上的时间,快到1点的时候他的烟终于烧完了,又不敢真的去买。嘴里的口水似乎也跟着烟抽干了,买烟或水都不敢,生怕错过了什么,他又开始不自觉的抠起了自己手背上的烟窟窿。
到了1:30左右,日头已经让人几乎睁不开了眼,阿斌手搭凉棚,四处张望的动作已经越来越多。
一辆白色的大巴车缓慢地停在了阿斌对面的路肩,大巴开门前发出了大号的,两个加的“叭”声,冲撞了阿斌的耳膜,把烦躁的他振的更烦,他眼里一直搜索的是载走宝算的银灰小面,并没有留心其他的车款。
当他发现陆续下来都是妇女时,双眼紧紧就盯住了人群,眼神从好奇转为了渴望,终于拧巴的五官舒展了开来,他看见了自己的老婆,朝宝算没命的挥手。
当看到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周颜也下了车来,他的臂关节瞬间卡住了,只是远远的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没说几句话就分了道。
阿斌对迎面走来的宝算笑,湿漉的上衣已经贴到了胸脯上,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珠。
“你傻啊!不会找家店坐着等啊,流这一身汗。”宝算走到老公跟前就白了他一眼。
“不是说了12点,没手机联系,这帮人又搞得这么见不得人,妈的,我能坐的住嘛,万一把你抓去卖器官怎么办!”阿斌说的表情都撑开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接着他的语气里带着转折的狐疑问宝算,“...诶,不是,怎么李周颜也在啊?”
“肯定是被公婆给逼的!”宝算瞪了阿斌一眼。
“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的啊?”阿斌显出了好奇。
“她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么私密的事情,我跟我说的,我不就是被你妈逼的!”
“哎!你怎么又绕回去了!”阿斌一脸懵。
“你忘了上次我们一起去看望小晓祖啦,张大脑袋说的那些酒话拉?没生孙没遗产,他家这么有钱肯定也着急了呗。”
“电视剧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纠纷...多?”
“富贵人家是非多,妈的,你们家倒是穷,是非就不多拉?走走走,吃饭去,老娘饿死了。”宝算又从自己男人身上找回了点说话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