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暝黑压压的压下,厝边张头家夜场的“打捕”桌,是预热陪衬的短折子戏,已经开唱,阿珍婆子的本戏也等着开演。
张头家庭院内亮如白昼,墙垣上临时架起的太阳灯射出的光柱里弥散着让人生津的腾腾香气,见底后的空杯身“啪”的一扔,碰桌的声响一次比一次来的干脆响亮,斗酒喊拳的“打捕”从相临的凳,燎原到毗邻的桌,整个院内拳声四起八落,及至震天。
变换的拳手,上口的酒令,红脸红膀子的脱起了上衣;额头迫汗输急眼的站了起来;输人不输阵,拼酒的对方也单脚踩到了凳面上,摆出了必胜的架势;叼烟摇骰子的,掀骰盅吐烟圈的;多少条打捕围在主桌,张大脑袋旁乱挤起哄,看张头家的本家“打捕们”与亲家娘舅们拼酒斗拳,相互恭喜。大家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张大脑袋输拳赢酒,眼要给谁催眠似的翻瞪着,已找不到聚焦的点。
新爸爸张洋德已经被架回客厅的沙发,后又独自滚落到冰爽的大理石砖面上没有被人发现,偶尔抬不起手时,脸上绽开从醉乡传来诡谲的笑。
阿斌也被发小张洋鹰抓了壮丁补充兵源,到桌前挡酒,慢慢的,他的脑壳也发沉发重了起来...
打捕村在星辰大海里呼啸过的打捕们,用畅快的声浪一次又一次的掀起着欢愉的气氛。
白天吃桌跑闹厉害的小依依不到9点就困意来袭了,头架在妈妈的右肩上迷糊着,蹭着,渐入了深眠。宝算小心翼翼地把小依依安顿好便去洗漱了,冲完澡一拉开浴室门她就被客厅里啜泣抖动的婆婆吸引了注意,宝算并没有马上理会,只瞥了一眼就继续整理着自己换洗下的衣服。
“阿宝仔,你先过来,母啊有些肺腑话想跟你说!”
阿珍婆子收住了哭泣的情绪,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你不要怪母啊啰嗦。”她语气调得比往时温柔,
“阿宝仔”这个称谓只在宝算入嫁前和怀小依依两个阶段里出现过。
宝算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活,坐到了婆婆的斜对面,看了看她,婆婆鼻翼两侧的法令纹还在,还是稍显刻薄。可她的眼神,还有她那声“阿宝仔”的尾音是那么的轻,持续地在宝算心中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慈爱,像极了疼爱自己的奶奶,她也是依依的奶奶不是吗!这一声,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舍的情分,她还是低声的,温和的回了,
“母啊!你也去洗洗吧,热了一天了,这么闷,你怎么连头巾都不脱啊?”宝算对婆婆也释出了善意,不过问完自己也认真的诧异了一下,婆婆穿的还是下午吃桌时的整装,非常的齐整,整齐的也像是可以直接入殓进宗祠祠堂似的。
“不着急,阿宝仔,这些天,母啊一直逼你,是我的不对,我也是女人啊,知道生孩子,十月怀胎,苦处无人知,最苦的还不是我们女人,母啊以前生到第三个才是阿斌,生你们两个姐姐的时候母啊连医院都没去,当时疼的揪着跟你爸结婚时那种三面包的旧床头狠命挣,血甩的到处是,生出你二姐的时候,母啊更不敢作声,怕给人笑,自己下床就洗起了尿布,不然现在风湿也不会那么厉害,眼看着你的大伯母,二伯母生的都是打捕,而我...哎!...还好最后生了阿斌,母啊虽然不辨字,可母啊眼不瞎耳不聋,母啊知道外面都在变,可再怎么变根能变嘛?我们打捕村就是熟人社会,互助生互助死互助结婚互助庆生,就说他们张大头家就是放到城关里都是大拇哥,可她家的大媳妇李周颜生出织布孙的时候,他们家那么有钱,你看有什么动静吗?可二儿子给他生了打捕孙后看他喜成啥样了!办的多热闹,生赢,鸡酒香啊!(方言,生产顺利了有麻油鸡伺候,酒宴庆贺。)没有了香火延续,互助就少了一边,就失衡了,就被看不起了。”
阿珍婆子说的真挚而平静,红了的眼根前似乎浮现出了画面,她继续说:
“不是母啊刻意刁难你,我们打捕村就是这样的,以前家里没厕所,拉屎都得跑外面的屎坑去,你那没福气的阿爸教我辨土墙上的“男”“女”字,母啊虽然不辨字,但母啊到死都记得你阿爸当时怎么教我辩“男”字,他说“男”是一个“田”加一个“力“,田地里出力的就叫男,母啊当时就很难理解,母啊从娘家就在山田里锄地瓜藤,拔花生出了一辈子的力,怎么田沟里从来没看见过半个男的,我们这辈织布比你们这辈遭的罪更多,更苦,更痛。可没风颱,哪有落叶可以捧,母啊更希望你们的下一辈再生下的不是受罪的织布。”阿珍婆子的声音又哽咽了起来,不过这次的情绪显得更浓烈。
宝算静静的听着,呆呆的盯着窗外,厝边头家院子里兴头上的打捕们,不时有高潮迭起的声浪一阵阵涌盖了过来,佐证着婆婆的话。
她越想越远了,嫁过来这几年受的苦彷佛一下子就涌到了眼眶,生小依依时的痛也历历在目,生织布后亲戚伍什的反应确实也佐证着婆婆的话。
她一只手被婆婆攥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无所适从的拨弄着自己的衣角,若有所思的顿了好久,好久,“母啊,现在真的不一样了,我和阿斌都没好好读书,吃了亏,受了苦,我们再苦再累也会让下辈人好好读书的,织布读书了就不输打捕了,你看下午我们一起吃桌,昆梁叔的女儿爱霞,现在读了大学,多不一样啊,以后我们也会打拼让依依好好读书的,我肚子里的宝宝是打捕当然好,我也希望是打捕,可如果是织布,我们也会好好的把她养大,让她读书的,生打捕生织布不是关键,关键是要好好教育她成才,懂事。”
宝算看着婆婆老朽的脸皮,心中生出了更多的恻隐,鼓起了更多的勇气,
“母啊,有件事情只有我跟阿斌知道,其实我初中跟阿斌恋爱时那时候不懂事就打掉了一个,我心里一直都很内疚,我真的不想再有选择性的...”宝算的情绪一下子跟了上来,没办法说完就止住了,阿珍婆子也愣住了。
她好似乱了点方寸,这个略微有点超纲的讯息让她心中的标尺顿时不知如何丈量评判,好不容易找到的立论点也被抽倒,最后还是想抱孙子的坚定意志将她拉了回来,鼓了好大劲才又说出话来,
“阿宝仔,昆梁,爱霞...那是没办法死的早,不然怎么可能才生一个织布,要是有个打捕,爱霞能不能读书还不一定呢!再说你看你昆梁叔死了赔的那些钱,阿雪都堆给女儿读书了,以后嫁人了,你昆梁婶怎么办!就算母啊求你了...”
阿珍婆子把宝算的双手都攥住,眼神异常坚定,
“去验血,验准了再生好吗?这胎要是还是织布,下一胎呢?还生织布呢?就算再有一胎,母啊能不能看到都不知道,母啊更没脸去见你阿爸了!”然后就天呀地呀妈呀爸呀我苦咯我苦咯的直叫。
乱了阵脚的打法果然还是起了反效果,谁也劝不住谁,宝算甩开婆婆的双手起身就想走,阿珍婆子“噗通”一声双膝就跪倒在地,跟着提高了嗓门继续“天呀地呀妈呀爸呀我苦咯我苦咯...”嚎的更凄厉,她心理笃定了对过的喧闹声足以淹没自己的家丑声不至于外扬。
宝算毕竟还是心中有纲常的人,见婆婆都跪下了,也对跪在婆婆面前求婆婆别再逼自己。僵持一会儿后,阿珍婆子觉得这样跪着对媳妇腹中的金孙似乎又不大好,她跳了起来,退了好几步甩出了隐藏着的底牌:清亮的绿色瓶身,她拧开了瓶盖,凑到了自己的嘴边,摆出了以死相逼的架势,“阿宝仔,我苦咯,我是有嘴讲到没涎,你要不去验血,我就去死好了。”
宝算愣住了,赶忙安抚婆婆,“母啊,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先把农药放下,咱们好好商量嘛”宝算娘家跟婆婆一样都是背山务农的,自然是对农药不陌生。
“你答应我去验血,我就放下...”阿珍婆子说着就把手里抓住的绿瓶子凑的离嘴巴更近,语调显得更激昂更视死如归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还不行嘛!”宝算边应承边靠近。
“你保证?”阿珍婆子又退了退。
“我保证,我保证,”宝算也急了。
“你赌咒发誓?”阿珍婆子可不是缓兵之计能拿下的主。
“好...好...发誓,发誓,怎么发你说?”
“你就说,如果骗我婆婆阿珍不去验血,就让婆婆阿珍被海水淹死,泡烂,找不到尸体。”阿珍婆子咬牙切齿对自己是真狠。
“母啊,你这是干嘛啊!”看到婆婆起势仰头,“好...好...我说,我说...”宝算把毒辣的话在自己的口里嚼了一遍,真不是味。
阿珍婆子终于松懈了下来,软摊到地上,哭着又像笑着,乞求阿宝仔体谅自己的不得已。宝算赶紧靠近,抢下绿瓶子,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扶起婆婆坐回到椅子上,安抚着她倾泻的情绪,慢慢地两人都平静了下来,婆婆又絮叨补充起了操作细节,提到了阿伯对这件事的热心,说要让阿斌去找他问验血的细节,然后若无其事的收拾起了地板,洗澡去了。留宝算一个人看着窗外远处的暗,听着厝边近处的闹,默默地发着痴呆,隐隐地掉出了泪液,无声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