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头家的主角们终于在满月酒前一天后半晌才回了家,恰逢厝院内已经忙活出欢庆的气派:灌气拉拱门的、拉彩带的、黏气球的、搭喜棚的、垒桌凳的、筑大灶的、搬生鲜的、扛食材的、卸酒水的、抬蔬果的、瞎指挥的、凑热闹的...
都被已进不了院的豪车喇叭声鸣断了,首先冲到车前还是不懂阿喂,这种场合当然少不了他,不过立马被先下车来,拉门开道的二公子张洋德喝阻开了,左手上的名表在挡阿喂时给稍微蹭了蹭,都说男人看表,男人看表,既然是用来看的,那不懂阿喂真是不懂,那脏手,却给碰了,遭到二公子狠狠的回瞪了一眼,还得谢谢小晓祖正睡着,不便打扰,不然跟阿喂可没那么简单就完了。
二公子头上顶了个鸡窝离子烫,瘦高黑,跟哥哥一样有对眯眯眼,他的成长轨迹几乎与父亲事业的上升期是重叠的,所以随着年岁的渐长,物质生活上也是越来越优越。
生活的体验是性格长成的肥料,什么样的体验,沃养出什么样的人来,小儿子一富养,他在样子跟性格上就带了点所谓二代的气性,骄傲,跋扈。书都是吊车尾念到中专就算完了,父亲也不勉强,也好,刚好可以接下自己的衣钵,学习出海打捕。
特别是成家后,在经营与掌控上慢慢的,倒是跟父亲有些相像,心狠,精于算计。生意囝歹生(方言,会做生意的儿子可遇不可求),这点让父亲越来越喜欢他,也越来越放心他,对他慢慢的放权,有了儿子替老子挡在一线冲锋,也让张大脑袋的身体越来越闲在,越长越胖了。
二媳妇刘俪是张洋德的中专同学,在当时是名噪他们职专的校花,就说当时追求她的人,假若都来喝这次的满月酒,能凑个三五桌的,也不准知道。
她头上盘着,浓密的,奶奶灰的大波浪,脸上还带了淡妆,眼睛里仿佛永远擎着口清澈的井泉,水汪汪的特别招人,再配上清秀的眉宇,高鼻梁,招风耳,光看脸的话就像魔幻故事里的精灵族。
身材呢,高挑,长腿细腰屁股翘,就算了,这一生产完,宝宝的粮仓又特别争气的充盈了起来,要不怎么说老天爷疼她呢!天生丽质,切切实实的天生丽质,搭配着脸,整体又像是岛国动漫女主的样子。
她到底还是长的幼秀(方言,年轻),虽还在月子里,样貌体态上只能在**上找出点新产的痕迹。
被喝阻到一旁的阿喂,又喊了起来:“腰束(细),奶膨(大),尻(kāo)川硬硞(kù)硞(臀部很翘的意思)...腰束,奶膨,尻川硬硞硞...”,不过来自阿喂本能的呐喊,很快就被拖走了。
这样生猛的赞美,使刘俪一下车就下意识的用生命掩护着襁褓中安眠的儿子。
不过除了阿喂这藏不住的,迎接她的更多是注目礼,村民们并不习惯鼓掌这种太国际化的礼仪,不然肯定已经是掌声雷动的,不过在内心里肯定是都鼓了起来的,像是在礼遇得胜还朝大的将军,这点从他们一个个脸上溢出来的,互相传染开的,笑的涟漪就看的出来。
随后下车的当家婆婆李玉梅,舒展开身躯与笑靥尽量地吸引着火力,她身穿贴身红裙、头戴红花。已过中年,虽说有钱有闲,尽力维持,但终是拗不过岁月,略显发福,又老是喜欢穿紧身的,总把自己勒的像颗饱满的肉粽,而且不是一般饱满的肉粽,最起码得是那种放在肉粽店里也是旗舰、主打的拳头产品,让人很容易往富得流油上联想,她掩护着金孙,垫后的月嫂提着小寿星的刚需用品,一小队人簇拥着在众人聚焦与夸赞下,进了楼。
这种攘来熙往的若市景象一直延续到了暗暝,准点的烟火秀也被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新妈妈一言九鼎地取消了,理由当然是不想惊扰了小寿星的奶梦,虽然这个临时动议让满心期待烟火秀的大孙女张晓絮心中落了空,甚至哭闹了起来,不过幸亏身为人民教师的大嫂李周颜还是在众人面前得体地管教了女儿对小弟弟做出了应有的让步。
一直到了晚上8点左右,外人才全都走净了,一家人终于围到了一起吃起了饭,距上次的大团圆饭已是几月前的农历年了,连刚过不久的清明都没能全员出席。
“老子,这几天忙的是脚后跟踢后脑勺了,笑的腮帮子都酸了。”好容易安静下只剩碗筷声,被张大脑袋满嘴塞饭的喷出这么一句又拉了回去。
“早知道让你帮忙带阿祖,我先回来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张大脑袋的开场被自己的糟糠妻李玉梅带着白眼揶了回去。
“哈哈,都辛苦,都辛苦,我们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饭,又有这么好的喜事,我心里总算是踏实了,来我们一起碰一杯!”他不经允许就逐一地给老婆,儿子们都添上了酒,到了哺乳期的刘俪自然是绕了过去了,再到了长媳李周颜他还是征求起了意见,“周颜也喝点嘛?大家欢喜!”
“阿爸,我胃有点不舒服,你们喝就好了。”媳妇恭敬的回绝了公公的美意。本来张大脑袋也没当回事就坐了回去。
丈夫张洋鹰把话接了过去,“大家难得高兴你也喝点嘛,你也不是不能喝?”
“我真的不舒服不能喝!”李周颜瞪了老公一眼。
“喝点没事。”丈夫还是想往杯里斟点,老婆依然拒绝。
就这样夫妻俩一来二去,大家倒觉得这个嫂子量小了。还好一旁老道和颜的金牌月嫂把脚杯端了去,说了几句好听的祝词,一仰脖,解了尴尬。
晚餐继续进行,看在眼里的“当家”婆婆李玉梅似乎刻意放大了对功臣小媳妇的关爱,筷子尽夹抄些促下奶的高蛋白荤菜穿过大媳妇的脸前送到小媳妇的碗里,温情疼爱尽在那双银筷子上流动。
李周颜,压着头默默的吃,静静的听。相较公公,对于婆婆更明戏的揶揄,她心里虽早有预期,胸中还是难免堵气的。
小絮絮出生后的这几年,长子长媳一直拿着吃皇粮的借口挡着,肚子迟迟不敢有动静,婆婆也是哑巴被蜂蛰,疼苦没法说。这下好了,小儿子年轻,奉子成婚,结婚也才不过半年,就非常高效率的完成了长辈心中的期许。
长孙是奶奶老年情感生活最真挚的初恋,自然的,婆婆天公地道得多疼着点给她带来第二春的小媳妇。
临睡前张洋鹰还是跟老婆李周颜开起了闭门会:
“你刚刚应该喝的,爸妈本来就对我们俩不生二胎有意见了,现在阿德让他们如愿了,我们应该高兴嘛,再说前几天阿爸还故意拿话激我,不生个男的以后家产只给阿德,你这样好像我们有意见嫉妒似的!”
“什么?他是当真的?”李周颜扶了扶人民教师的眼镜。
“我们要是没生个打捕,在打捕村我爸真这么干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以后家产要都归了我弟...分勿会平,打到二十九瞑(方言,腊月廿九)。哎...”还得是张洋鹰的肚子大,肺活量充沛,他叹出了口气特别长,情绪特别浓。
“你爸妈只给我们出了房车的首付,就我们俩那点死工资,月供都费劲,絮絮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了去了,你有钱嘛?你有钱嘛?”绸缎被单里,李周颜的脚连顶了老公好几下。
“你轻点,絮絮等下被你吵醒了。”张洋鹰憋着气说。
“我有了!”李周颜隔了好一会儿用力拉了拉被角没好气的说。
“有?有什么?有钱了?升职称涨工资啦!”张洋鹰也不耐烦。
“她刘俪牛什么牛,我也有了”李周颜一脸的不服气。
“有...有宝宝拉?真的嘛?啊?...你怎么不早说!说出来我们就不会错怪你了嘛!”张洋德本来都已背对李周颜的身马上翻转了过来要抱她,被一拐子撑开。
又静默了许久,李周颜继续说:
“你先不要说,我们的工作只能再生一胎,我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去验准了再生,现在你爸又这个态度,就我们俩的条件养两个压力更大了,现在又不是你们以前放养到村里,撒尿和泥放长大,成不成才全靠运气,现在没钱怎么精英教育,我是老师,不同的家境的学生差别有多大你知道吗?你知道嘛!...这不...不...不是逼我下决心嘛。”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僵硬蹦着劲。
张洋德回不出话来,只是又长长的舒出口气,两人都瞪直了眼,直到困意来袭才渐渐睡下。
天晓明了,沉积一夜的喜悦随着大锅灶炉头喷出的熊熊烈焰再度点燃了,提前备下的糕点已经闷蒸出腾腾热气,垒过头高的水果摆盘就有几行几摞。
盘头、红旗袍、蹬高跟的传菜小妹围在角落里嘻戏闲聊待命,叼烟的阿喂在近百张的铺罩红塑膜的圆桌间巡视,张头家的亲堂兄弟子侄们,胸前抱着臂的,背后抄着手的,监管着属于自己的流程。
主家除了两个儿媳跟月嫂在楼上照看一大一小的一对“好”字,张大脑袋携着妻与子在院墙里迎着,招呼着,逐渐多起来的亲戚伍什。
按着打捕村“吃桌”的习俗分午场和夜场,这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与沿袭:下午场是妇女桌,把不沾酒的女人孩子归拢到一起;到了晚上男人们尽可以推杯换盏,喊拳拼酒,不受羁绊与打扰了。
每逢打捕村谁家“办桌”请客的,村里的妇女婆子们都会盛装列席,除了平时的“封建头,民主肚,节约衣,浪费裤。”裤腰上更会系挂上平时劳作时不便佩戴的银腰带,斤两不等,视各家经济状况而定。张大脑袋与粽子老婆,迎客的热烈程度似乎也随着银腰带的宽扁轻重而起伏着。
座位被逐渐零星占下,一颗颗包着缤纷头巾的脑袋随机攒动着。白底上缀绿花的、白底上缀蓝花的、或是绿蓝底上缀小白花的,各式各样,汇成一片花团锦簇的景象。
婆子们磕着瓜子,等着,聊着,哜哜嘈嘈,打捕村老话说:讲长讲短,讲食收尾。饮食是聊天的最终话题,大家似乎都很期待头家喜宴的手笔。
小晓祖的满月宴正赶上了法定的“五一”假,打捕村又刚好进入了休渔期,因此午场列席的学龄跑跳孩子也都比较齐数。
他们在桌凳行距间追逐打闹,一个囝(两种读音,jiǎn、nān,方言有子女之意。)仔恰热闹过三个大人,没等近百张圆桌围满人就已鼎沸异常,嘈杂声近乎掀翻红棚顶。
老厝边阿珍婆子为免得受婆子姊妹们的酸和刺激,靠着地利一直熬到了快开席才入列,她叫上了宝算,不过,一路上,宝算牵着小依依落在后头跟着,并没有跟的很近,最后她们也只是分开,临着桌坐。
比她们还晚到,压轴的是另一个老厝边张昆梁的女儿张爱霞。王雪蛾张爱霞母女本是都不来的,张大脑袋跟粽子在迎完宾后又一起亲自去好言相请了,阿雪还是一直推说自己的身体不舒服,腰酸不能久坐,一来二去,最后才半推半就的只是不拦着女儿爱霞列了席。
不懂阿喂终于又被派去点了开席的信号炮。
砧板上密凑的发出“咔咔嚓嚓”声,炉头上滚油浇鱼、浇虾、浇蟹的声音“呲呲嚓嚓”。修臀扭摆的旗袍,走线的高跟,摇曳的传菜小妹们穿梭于婆子和孩子间,接受着夸赞或指点。
杯盘逐渐狼藉了起来,宾客们的肚子参次着鼓起。
菜样过半了,主家敬完酒后,宝算同桌一个有着七分饱样子的妇女姊妹,坐姿开始松垮,来了兴致,想约宝算一起去看新宝宝。
进了电梯,顿时安静了好多,感觉像两个世界,豪宅就是豪宅,隔音做的让宝算心里叫好,楼层键由小依依抢着按下,上了楼,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后,就听见小晓祖很紧的哭闹声。
姐姐小絮絮也红着眼呆立在门外,倒抽气地呜咽着,宝算她们愣住了,没敢往前,哭闹声里清晰可辨的有刘俪参着不耐烦情绪的声音,“阿嫂,你倒是快点啊?”新妈妈明显焦急了,她边喝着婆婆让嫂子端上来的乳白浓稠的鱼汤,边指挥着月嫂给小明明换尿布。
原来是恒温调奶器上的水冲奶泡完了,刘俪顾着玩手机忘了添水提前烧开,放到适宜泡奶的温度。月嫂又赶巧忙着准备月子餐也没注意。这宝宝饿醒了,刘俪奶水跟不上了,才猛一下子想起又要补充食物,又要烧水的,明明人手这么多却被小晓祖的哭声催的一团忙乱。
新沸滚开的水,快速的物理降温,毕竟是需要时间,也搞的嫂子李周颜手忙脚乱,她本来心想着刘俪毕竟是新手妈妈,作为嫂子好心帮忙,自己倒成了“老嫂子使唤新媳妇”里的“新媳妇”。
莫名就被大声了几句,本来顶到嗓子眼的火,听着小侄子越发紧的啼哭声也就咽了回去只是一味专心的调水,在手背上反复地测温。终于觉得合适了参了奶粉摇匀了就丢给换好了尿布的月嫂,自己绷着脸出来了。
李周颜拉着小絮絮往电梯这边走了过来,宝算跟她还算熟识,她们同一年嫁到的打捕村,同一年生的女娃,彼此也都交流过婆婆的闲话,算是同一壕里的战友了。宝算朝她点了点头,收住了尴尬的笑,压低了音量,“我们想来看看小宝宝,能进去吗?”手朝房门指了指,脸上表情稍显尴尬。
李周颜的嘴唇撇了几撇说,“再等等吧,正喂奶呢!”
宝算她们也就退回了电梯,坐到了酒席上。
庭院里依旧嘈杂,不懂阿喂在传菜小妹们的迎面蹲着,吃着羊排配着红酒,脸上泛着红红的晕和痴傻的笑,是本能的羞还是酒精激发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正陶醉着呢,屁股被顶跩了一脚,“去点炮,要送客了”。
午后地表被加热地对流了起来,渐渐起了些风,信号炮在发白的空中炸响,院中的木棉零星的掉落,不知是风带的,还是那么多的烟花礼炮给震得,白如棉絮的木棉如白雪飞飘在张头家的院中,像六月的飞雪,好看极了。
有飘到了阿喂的脸前的,引发了他的兴趣,追逐了起来,像刚蹒跚学步的幼童追逐七彩的泡泡那样雀跃,他跳着脚喊:“下雪了下雪了...”,大人们没有不嫌弃他不懂的。
打捕村的半边天,纷纷擦嘴,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了。闷热的午后,拥挤的人群,跑闹的孩子们,包裹头巾的妇女们很多脸上都捂出了红晕,七嘴八舌的终于又有人提议上楼看看小宝宝,瞬间等电梯的,爬楼梯的,把厝楼内堵得水泄不通,张洋德在父亲的指使下赶忙让媳妇刘俪抱着小晓祖到门口送客。
人流终于又得到了有效疏散,鱼贯而出,先是依次提领了伴手礼,再经过堆笑的主家和围护起来的小晓祖,嘴甜的夸赞两句,嘴笨的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想去逗逗,被巧妙的含蓄的避开了,这样的情况重复的多了,他们恨不得立块“请勿触摸”的牌子,像诸多馆藏珍品那样给保护起来。
阿珍婆子、宝算还有小依依也夹在人流往外输送,当阿珍听到前面有婆子也说些类似自己说过,夸赞人金孙的话,似乎有点艳羡又似乎得到了鼓舞,她彷佛也看见了自己抱到了亲孙扬眉吐气的样子。
而事实上,整个下午勤俭持家的她,面对山珍海味的菜品也并未像往时吃桌捡便宜似的,大快朵颐起来,在她肚肠里翻滚的计划,早已占满了她大部分的肠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