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星星似乎比平时密的加了倍,天际边才刚展露出半点鱼肚白,“打捕村”最举足轻重的三个所在就同时起了骚动。
睡在宫庙里的不懂阿喂被狮头门环急促的叩击声拍醒了,当他睡意阑珊地抽出门闩,对开的庙门就被瞬间推直了,阿喂都还来不及破口谩骂,就被一整包完封的软中华推到了胸口,镇塞住了喉舌。
这是他唯一认得的烟牌,任凭有更好或更坏的,那也只能叫烟,唯有这鲜红包装上金色的天安门在他心里才能闪出照耀四方的光芒,才配得上从嘴里或心里叫出个“好”字,才管用,才好使。
比如主家想要让他加个班赶个急什么的,赏这个就准没跑。
来的一共是俩人,除去推门直入的这位,余一个正在宫庙前的坪地顶固烟花炮桶,从小皮卡往水泥地上一箱箱搬摆,成行成列的已有十数桶,阿喂正揉搓着睡眼在一旁:“1、2、3...”地数着,刚数到10往上为难时,就被那人喝了去帮忙。
入到宫庙内的来人自然也是疾风迅雷,按开了墙壁上所有的电门开关,给所有的香炉敬焚上紫烟,焦急而不失礼数。
同时起了雷霆骚动的其余俩地,一个是张氏宗祠前的大坪地,再一个则是“打捕村”的头家,张家昌张大脑袋的豪厝顶,五楼天面上也备好了成摞成摞的炮筒箱,三处人马完备待命,随着手机提示音的一响,点开了聊天群里写着“放炮”的大红包。
沉睡的“打捕村”被点醒了,万籁俱寂的夜空也被点亮了:张头家的二儿媳刘俪于今晨5点12分诞下了头丁长孙。
随着天色渐明,晨鸟脆鸣,踩着宫庙前铺满碎纸花的大坪地上扭跳广场舞晨练的婆子们,打着太极的老汉们,以及三个点为中心的厝边们开始对不年不节搅梦的烟花炮响展开了百千次的议论、揣度甚至抱怨,终于从不懂阿喂憨笑的嘴里首先传出了真相:
“头家,生打捕!头家,生打捕!”
并迅速的,只在半天内,喜讯不胫而走地使得整个“打捕村”都知晓了张头家的小儿子为张大脑袋添了长孙。
逐渐的,从头家周围路过的亲戚伍什、近邻友朋开始多了起来。刻意的、无意的都放慢了脚步在影壁墙、铜门外观望、徘徊。
而这些积攒下锦上添花的热情,终于在夜幕降临,头家大宅华灯初上后得到了释放,头家张家昌首先载誉回到了老家的闲宅,并拿出了配得上大喜临门的上好西湖龙井头茶招待宾客,为表慎重,逢客都必事先报完价才冲泡,
“这一斤可要6、7千,头茶头茶...”,
紧接着不厌其烦地把孙子3千克的标准斤两一次又一次地复读出来,把手机里存下孙子惹人的小模样一遍再一遍地显摆给客人瞻仰,并每每都发自肺腑地后仰大笑开,把他光头大脑袋后的肉褶子一股又一股,一遍又一遍的推挤到一起。
自张头家的长孙从产房里抱出来的那刻开始,他的内心就真的得到了升华,这种升华在接下来长达一个月待人接物的言行举止间得到了尽致展现,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时甚至提升了两到三倍,远比大东亚的什么日本,南韩等国的语速都快,没办法啊!太激动了,激动的几乎都不给自己安排换气的顿点,时刻有把自己憋死的嫌疑。
这是他未曾有过的踏实感。
在不历世事的青年,连得张洋鹰、张洋德两子时,他没有;
盛年时,筚路蓝缕地把小舢板拼成了铁甲船他也没有;
再后来的铁甲船从一艘裂变成两艘四艘他还是没有。
直至这次,他有了,他真的有了,甚至在产房外焦急踱步时,他就绞尽脑汁地筹备着一个好名字,准备承载这份踏实感,当自己的金孙在黎明破晓前从产房被抱出来时,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出了悬在心中寓意深刻的名字,“晓祖,晓祖,就叫晓祖,张晓祖!”。
一切彷佛自有安排,这是小儿子的头胎,顺应自然天命的头胎,这是一种冥冥之中无形的肯定,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枚勋章,是他一切挣扎与努力的总结果与报酬。
这种肯定使得他在大儿子生了孙女后对自己的偶有怀疑,尽扫而空,他不再觉得自己发家致富过程中的精打细算克扣渔工有什么不对,甚至对午夜梦回时最纠缠困扰他,跟着他出海意外罹难死不见尸的昆梁也不再那么地内疚。
他给小儿子取名洋德,就是在厝边昆梁出了事以后,这个名里带“德”的儿子给他的命里果然补了德,如愿的给了他踏实感,这种年岁渐少过程里获得延续的踏实感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所有的获得都不再只是昙花一现,而表现的通体舒畅及至得意忘形。
在接下来的白天或黑夜及至未来的满月正日,张头家都有不间断道福贺禧的亲朋友邻到访,他们提着各种厂牌各色包装的尿布、五花八门的玩具,渐渐堆下了满满的两个房间;各种精巧的金银玉器现金红包依次排满了小儿子张洋德卧房的床上,等着主角从省城月子中心回来检阅接收。
豪厝顶的夜空也同新闻联播一样晚晚准点播放起五彩斑斓的烟火。
这么近的厝边,阿斌一家人当然也多少被头家院墙内溢出来的欢喜气氛熏到了,他也挑选了发小张洋鹰开车回来的一个夜晚,携齐饱足后的一家人登了头家的门贺喜,虽说两家只隔了一条村道俩车身的距离,“打捕村”老话说的“龙交龙,凤交凤,隐龟(罗锅)交憨妄(痴呆),三八交不懂(傻子)”。
自从张头家的旧厝翻高楼后,两家的来往就潜移默化的少了:
可能是贫富分化后在心理上拉开的隐约距离;
可能是玩伴间在教育水平上差距导致话题的局限性;
也可能是因为张头家一家人平时压根就不怎么在村里住了的客观原因。
特别是这几年阿斌难免还会上张大脑袋的船上讨活,多少都有被隔壁的船东头家吆来喝去过,就像女儿小依依手心里玩过的陀螺,任人抽着转。这种不再只是简单的厝边关系让他还是下意识地挑选了时间,挑选了还能给他带来些许亲切感,安全感的发小张洋鹰在时,才登门。总之对阿斌来说,多少还是有新媳妇上门的局促感。
可偏巧阿斌他们一上门迎上面的还真就是无底的棺材—老板(漏板),张大脑袋。
今晚的张头家似乎还是有点微醺,身上散着酒气,脸上的红晕一直顺着蛤蟆般鼓的勃颈传泛到吊着背心的双膀。
在小依依执意独立放下伴手的一箱纸尿裤后,迎接他们的一样是看得见后槽牙的笑,高冲低倒的茶和小晓祖确实惹人喜爱的小模样,阿斌一家人在传阅照片的过程里似乎也得到了鼓舞,首先接过手机的阿珍婆子很认真地把手机拉近拉远又拉近地反复端看,再参点合时宜的话取悦着老厝边,什么头家这次抓到“红王(扑克牌)”赢定了之类的,然后连声夸赞,不知觉地就前后叠说了十数声“好福气”,也斜了旁边的宝算十数次,然后很郑重地会意自己的儿子接过手机去好好看看;
阿斌笑看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眉眼像妈妈”之类的话;宝算看的时候也显示出了喜欢,只是就问了问,“是顺的还是抱的?”...“噢!抱的啊。”她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小腹,模仿看见了自己腹下的哪条长长的刀疤,就把手机还了。
而小依依自然是在大人间来回窜钻,找机会去抢控手机。后来发小张洋鹰洗完澡也来加入了茶话会,主宾间对满月酒做了细节讨论邀约确认后,话题便散开地聊起了家常,不过主要还是围绕着生儿养女没跑太远。
当张大脑袋善意的鼓励阿斌也加油的时候,阿珍婆子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终于忍住了,想着自己心中的计划不得不缓住了步,没把自己的媳妇也有喜显摆出来找补回点面子。
当然张大脑袋对厝边的客套关怀只是抛出来垫个脚,他想引出的玉石自然是对长子的张洋鹰的施压,让他要努力争取别输给弟弟,顺着上头的酒劲甚至当着客人的面做出了某种蕴含恫吓性质的暗示:
如果老大没生下个“打捕”,自己的江山是不会分给旁姓。
最终使得气氛尴尬主宾散去。
人往往是只听得见自己关心的,这样的话头在阿珍婆子那里也被指槐说柳的听了去,一回了家,阿珍婆子再也不想坐等着儿子迂回包抄的工作路线了,话也不必再经三方过滤传递,在不伤着肚子里宝贝孙子的底线下,进行了摊牌表态与沟通。
她与年轻们一齐上了楼。
“宝算,你看看人家,自己有爱要一个吗?”
阿珍把憋的快发馊的话倒了出来。
“有啊,这不是又有一个了嘛!”
宝算知道自己婆婆想说什么,看着自己肚腹,没好气地答。
“我的意思是,要个打捕,我孤孤就生了阿斌一个打捕,你不再生个,香火不就断了,你们现在是不懂,等你们经历到我这个阶段的时候就懂了,阿斌他爸...”
没等阿珍往下说,宝算就起身甩门进了房间。
“细汉,母的囝(方言,念[jiǎn],儿子),大汉,某(方言,老婆)的囝,你是哑巴,也哞两声啊,看看你娶的这是什么老婆?”
吃了闭门羹的阿珍扭头就对一旁不帮着自己的盖头斌儿子撒起了火。
接下来的日子,阿珍婆子的这种劝说就像自己年轻时,给最心肝宝贝的儿子阿斌仔硌痒逗笑一样,明明浑身都憋着劲儿,整个人充满了情感与真挚的爱,可所有的气力到了指梢却必须收住,只敢轻轻点饶,不然伤着了唯一的希望可怎么办啊?
阿珍婆子这样投鼠忌器的沟通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压缩变的越发频繁了起来,及至自己跟儿媳的沟通带宽彻底耗尽后,剃头店关门,无理发(方言,没你的法),又开始发动起了与自己协力同心的顺帆老汉同做策应。并不断的给自己眼里没用的儿子施压,让他敲边鼓,吹枕风。
又一个安宁的早晨,黔驴技穷后的素珍婆子依旧在宫庙前上撬蚵壳(海蛎)讨活,暑气渐显,知了声与婆子们的闲话声混在一起,嗡嗡响,闷热焦躁的她终于被耗刀撬开了自己指肚上的皮肉,突如其来的疼痛感依然没能够战胜她的忧虑,不过却鬼使神差地为她撬开了一条崭新的思路,摒弃了烂绳牵猪—慢慢来(方言,耐心引导)的旧路数,这使她陷入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昂状态,她在婆婆妈妈们疑惑的神情里离了岗,实施起了行动。
这天夜里阿珍婆子到底还是失了眠,她傍晚偷揣回来的深绿清亮的玻璃瓶子一直悬吊在心头左右晃悠,付钱后拧开,试闻过的浓烈刺鼻味持续地刺激着她的脑神经,使她亢奋地、一而再地翻来覆去,盘算着自己备下的壮举,掂量着自己的决心。她的空房间里到处弥漫着不安的味道。
及至隔天的早糜、午饭她甚至都没什么胃口,在清倒厨余时,她胸中又乍现出了灵光,使得她的计划有了质的优化,当她把藏在床底的农药像厨余那样倾倒掉又装进天然甘甜的井水时,她甚至为自己的机敏感到一丝缕得意。
她又恢复并散发出了至少50%日常生活里所携带的生气。并背着剩余50%的沉重焦急等待一股东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