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瓯额上都是冷汗,伸手扶了扶眼镜。他跟在裴晋身边的时间远比夏江更长,与裴晋的关系也比任何人都要亲密,可他从来知道分寸,知道自己的位置。男人大多有野心,有了机会就想弄权,可他不一样,有时候裴晋也问他,要不要放他去裴氏,可那些从来不是他贪恋的东西,他的世界很简单,医书,疾病和病人,他的愿望也很单纯,跟在裴晋身边,尽自己所学,让他的生命延续到尽可能的长久。
可如今他不得不有所求。“在先生身边跟了这么久,从没求过什么……”他说,“如今只求先生看在这几年我尽心尽力的份上……放过夏江。”
裴晋抬眼看他。
“是我没有管教好妹妹。”夏瓯心里没有太多希望,可那是他妹妹,任何一丝的可能他都必须要争取。
那时候父母离婚,原本说好两兄妹都归父亲抚养,可临时夏瓯大病一场,为了治他的病父亲花钱又花精力,没办法再照顾夏江,于是母亲回来又带走了她。那天晚上他带夏江回家,父亲就对他说,这一辈子他们父子俩都欠了夏江的。
是他欠了妹妹的,即便如今要他用命来偿还都无怨无悔。
“她在哪?”裴晋问。
“……”
“让她来见我。”
“先生!”
裴晋慢慢从藤椅上起来,百纳底的布鞋走在落叶上悄无声息。夏瓯跪在那里气都喘不过来,一张脸逼得发白。裴晋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好笑:“你起来说话……这又不是旧社会,不兴跪来拜去这一套。我能把夏江怎么样?杀人犯法的事,我可不会做。”
夏瓯沉默着不肯站起来。他知道,裴晋有的是手段让夏江生不如死。
“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夏瓯闭上眼睛。作为哥哥,他确实失败,在妹妹犯错的时候没能劝她回头,在她无可回头的时候束手无措。他读了一辈子的医书,拿了那么多的证书,到头来什么用都没有,上次他替导师做了一个顶级难度的手术,谁都夸他是妙手回春。
可离开手术台,他连自己的妹妹在哪儿都找不到。
然而夏江最终还是自己回了裴家。
裴家老宅,她住了整整7年,即便后来她自己在外置了好几处房产,可只是偶尔小憩,大多数时间她都固执地回到这座年月悠久的老院子里来。夏瓯常说自己不喜欢这院子,常年阴冷了,住久了要折寿,可他得守在裴先生身边,这是他的工作他走不了。可夏江却不,她喜欢这座老宅子,打心眼里喜欢。
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脚下方寸立足之地都要价百金,能占着这么大一片院子,就是权势。
时至今日,夏江站在裴家老宅门口,心绪如往常一样平静,可什么都已经不一样了。她进门,门厅老汪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同,铁门在身后“当”地关上,她浑身都抖了一下。进了屋,她被告知裴先生在东楼,她点头朝东楼走去,一路上遇见的目光里,都分明意味深长。
裴晋在东楼的会客室里。
分明是初夏,窗子却都紧闭,屋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裴晋穿着简单的T恤,身上披一件深灰色的长衫,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东西,手里的文件夹上面没有裴氏的LOGO,夏江没有见过。
裴晋知道夏江来了,可眼睛半点都没往这边看,就这么把夏江撂着,夏江垂手而立,等裴先生开口。
没一会儿荣婶端了煎好的草药进来,夏江顺手就接,没想到荣婶往后退了退,脸上还是笑的:“还是我来吧。”夏江的脸一下子就僵了。
事情到了这地步,她知道无可挽回了。
喝了药,裴晋的精神又好了一些。他将手里的文件夹合上往桌上一扔,站起来走到窗边去。窗外光线很亮,他却站在竹帘后面,半个人都笼在阴影里。“7年了,夏江。”他说,语气里有惆怅,仿佛只是在忆往昔话家常。
“7年,6个月,零3天。”夏江一字一字地说。
“7年6个月零3天……”裴晋重复着她的话,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我记得有一次我同你说过,险些忘记当初第一次见你时候的样子。不过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比你哥有出息。”
夏江的双手都拧在了一起。
裴晋继续说:“这几年我把裴氏的许多事情都交给你,里里外外有多少声音反对,都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夏江……我警告过你,在我眼皮底下作乱,我不能忍。”
“夏江自问这几年跟在先生身边,一心一意做事,没有做过对不起先生的事。魏雪……她配不上您。先生当局者迷,四年前是,现在也是,我为您快刀斩乱麻,您现在恨我,可终有一天您会感谢我。”夏江这话说出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裴晋不说话了。他说了半天的话,早就累了,此时还需要强打着精神,他慢慢走到边上,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咖啡的香味冒出来,才觉得眉头都松快了。这才说:“夏江,以你我的关系,我什么都无需对你交代。可你毕竟跟了我7年,或许有些事真要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才能死心。这7年,我留你在身边,把裴氏的很多事都交给你,是因为你聪明,又听话。我以为你心里明白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可惜……你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咖啡杯上,似乎是自言自语:“现在看来,我真不知道你和夏瓯,究竟是谁更聪明,谁更有出息了。或许,真是我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