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河畔经常出现水妖。
这个“经常”,少说也有五百年的历史了。换句话说,五百年前,燕子河畔就有水妖出现了。燕子河上承天下闻名的钱塘江,下生无数杭嘉湖平原上轶名小河;沿河有闸洪村、下淹村和望村三个自然村。出生或生活在燕子河畔的人们,深信水妖的存在。我母亲就出生在望村。我从吃奶的那天起,就开始倾听水妖的故事了。
可以说我是由母乳和水妖的故事喂大的。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外婆家。母亲经常蜻蜓点水地停留片刻,就匆匆赶回城里去,却把我留在了外婆家。临走时母亲总是神色紧张地叮咛我:不许去河边;见到河里飘过来一朵鲜艳的花,或者飘过来一根别致的捣衣棒,不许去捞。小小的我见母亲如此慌张,心里暗暗好笑,好像她一转身水妖就会找我似的。
照长辈们的说法,水妖通常会变些人们喜欢的东西,比如一朵鲜花,一根精制的捣衣棒,来引诱在河边走动的人们。你一旦动心,一旦下水,那就完了。那朵伸手可及的鲜花,往往在你伸手时会差一点点距离,而且只差一点点距离;你不知不觉地往深处迈一步,但伸手可及又差一点点距离,于是你又向河心深入一步。就这样,你无可救药地让河水没过头顶。只要被水妖迷住的人,即使他有阮氏三兄弟的水性,也于事无补。
小时候我很想问一问母亲,你见到过水妖变的鲜花和捣衣棒吗?
其实,这些说法很可笑。一朵水上飘的鲜花,说小孩子喜欢或许还说得过去;但一根哪怕世界上最精制的捣衣棒,我看也没有一个小孩子会喜欢的,倒会令妇女心动。可见水妖变幻花物的蛊惑术,完全是大人们臆想的产物。但不管怎么说,小时候我必须经过燕子河畔时,小眼睛总是死死地盯住河面,生怕哪儿突然冒出一朵鲜花或捣衣棒来。因为这个“生怕”在心头,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脚底由慢步变快步,由快步变小跑,由小跑变奔跑了……
去年夏天,我第二次高考,又名落孙山。别说父母很失望,我对自己也失望至极。我想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算了,但偏偏又找不到;找到今年夏天,我仍赋闲家中,又无聊至极。母亲极力劝我去外婆家散散心。于是,高高大大的我又一次来到燕子河畔那个河流如织的乡下。
望村是个好地方,尤其有个疼我爱我的外婆。过了没两天,苍白的生命就红润起来,有了光泽。我迷上了去钱塘江上打野鸭子,每天下午四点,我跟外婆家隔壁的阿根爸,沿着燕子河摇船而去。阿根爸有条蚱蜢船,很小,但很有意思,一摇一晃悠哉悠哉,全然有唐宋古风。我们摇船过下淹村、闸洪村,出防洪闸,在燕子河与钱塘江交汇处,那儿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丛;我们摇船入芦苇深处,埋伏在那儿,等待黄昏的到来,等待在外面游荡了一天的野鸭子们,回这片芦苇丛宿夜,然后伏击它们。
夏天的芦苇最是茂密,重重叠叠的,蚱蜢船一入茂密绿色,便不见踪影了。当然这是对野鸭子而言的。船舱上铺有木板,我们趴在木板上,静静地等待,等待附近的江上有野鸭子大驾光临。这是件苦差事。阳光虽不是直接照在背上,但它的毒辣却不减丝毫;再加上芦苇丛密不透风,但见芦梢摇摆,却一丝风都没有,趴不了两分钟,人就嘴干舌燥喉底生烟。更要命的还在于埋伏的人不能乱动,不能抽烟。阿根爸说,野鸭子对人抽的香烟味特敏感,稍有所嗅,便会退避三舍,这一天你就白等了。
当然像阿根爸所说的白等,即整天的埋伏成了一场徒劳,也是常有的;因为钱塘江流域的野鸭子日见稀少了。这跟阿根爸们的伏击无关,而是钱塘江流域的大环境所致。空船而返的日子,阿根爸特别会感慨万千,他会满脸生气地回想起老底子的事情来,包括他像吃屁狗似地跟着父亲去打野鸭子的情景。就是到了阿根爸已是毛头小伙子,自个儿敢扛土枪了,打几只野鸭子也不是什么难事;老底子的野鸭子们不避人,一天到晚在钱塘江滩上戏水,犹如鸳鸯戏水,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自己就撞到枪口上呢。
当然,野鸭子现在还是有的。
你看,它们来了,两只,仿佛天兵天将从天而降,一个小旋转,动作优雅地“钉”进了钱塘江里,不见了。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其实也就三五秒的时间,两只野鸭子在不远的江面上,露出头来。
砰!阿根爸首发。
砰!我跟着乱发。
飞起来的那只是幸运鸟。
而在水里挣扎的那只,则不幸成了我们的俘虏。
阿根爸打到的野鸭子,自己基本上不吃的;如今的野鸭子值钱,他都送到镇上变钱了。乡镇干部和私人老板都好吃这个。这东西大补不长膘,有句土话说“天天一只野老鸭,三个女人不下床”,所以就价更高。有次我们“打靶”归来,舱里的野鸭子丰富了点,阿根爸就拎只给我,但遭到了我的拒绝。阿根爸感激不已,说我不亏是我妈的孩子。
当河边高高大大的苦楝树,开出大片大片蓝莹莹的苦楝花,预示着这一年春天的结束;到蓝莹莹的苦楝花又大片大片地谢尽,象征着这一年夏天的来临的这段时间里,燕子河里的水妖们,每隔一、二年总要夺去一、二个男孩的生命。如果以五百年计,至今少说也有四、五百个男孩在春夏之交丧命于燕子河了。所以我在外婆家时,外婆是绝对不许我下河的,哪怕是盛夏。这是桩非常痛苦的事,瞧着别的孩子们在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来,我却不能与他们同乐。
外婆的禁令,可能完全来自母亲的叮咛。但外婆提及水妖时的口吻,却使我对燕子河的水妖,又敬畏了三分。当然,这只是我很小的时候。随着我的成长岁月,到了少年也就十三四岁时,我对水妖的认识已经相当全面了。
这种全面性的认识,来自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的母系家族和望村乡亲们对水妖的故事性叙述。综合五花八门的水妖故事,我认为:水妖都是些美得不能再美的少女;出现的季节在夏季有惨白色月光的午夜;出现的地方多是河埠头;裸体的少女也就是水妖坐在月光下的河埠头,戏水,唱歌;其歌声之妙,非人类的语言可以描绘,而我又不懂水妖的语言,所以没法告诉你水妖之歌声的妙法。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水妖是非常爱美的,她们之所以选择有惨白月光的午夜出现,据幸存的目睹者声称,惨白的月光打在裸体上,使她们拥有摄人魂魄的美丽。正因为有此魔力的美丽,所以十有八九见到过水妖的人,魂魄顿时不成为其魂魄了;唯有大定力的人,才能逃过这个劫数。
母亲没有亲眼目睹过水妖,但水妖的歌声她却听到过不止一次。母亲也不止一次地想描述水妖的歌声。那是一种没有歌词但乐感特强的歌声;她试着想学哼几句,但我看她除了手舞足蹈了半天,嘴却笨得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最后,母亲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除非你亲耳听到过水妖的歌唱,不然就是千个邓丽君联手也学不来半句。
这时候,我已经从孩提时代对水妖的恐惧和害怕,渐渐转变为对水妖的爱慕和迷恋了;就像前几年痛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时,每每到了午夜,掩卷后便久久凝视窗外的黑,渴望有可爱的狐仙从那黑处而来,飘然仙临寒室。后来我每每听人讲起水妖,听着听着就恍惚起来,脑海里就一片惨白的月光,燕子河上波光鳞鳞,芦苇深深,一丝若隐若显但足已摄人魂魄的歌声,带我飘向燕子河畔的某个隐蔽处,但见一位白花花的神仙妹妹斜卧水上;她知道我要来,这时候朝我嫣然一笑,我兴奋得五雷轰顶……
这天下午,蚱蜢船已经摇出去很远了,阿根爸突然想起忘了带饭团。饭团用荷叶包的,是我们的晚钣。阿根爸把船一靠,叫我上岸去取,他继续向前,我们在老地方汇合。于是,我从下淹村前下船,跑回望村,汗流得脚后跟上都是,一步一个湿脚印,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似的。
阿根爸家的红漆剥落的旧木门紧闭着,我一推,里面上了门栓。
方春茹在里面大声问,谁啊?
我说,我,方自荣。
她问,阿荣哥,干吗?
我说,饭团忘了,你爸叫我来拿。
方春茹说,阿荣哥,你等一下,我叫你进来你再进来,好吗?
我说,好的。
我静静地等在门外,心想她怪怪的,一个人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先是一阵轻脆的脚步声,接着扑地一声,下了门栓,又一阵轻脆的脚步声,又嗵地一声后,就听到方春茹喊,阿荣哥你好进来了。我推门而入,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却不见方春茹。我还去她的闺房门口张了张,问她你在哪儿啊?方春茹忽然从厨房间的一只大木桶里笑出声来。那是一只有米半高度的大木桶,状如橄榄。我说你在做什么?她说捉迷藏啊。
我过去趴在木桶上一看,傻呆了。
方春茹十八岁,她是我二十年来见过的最美的女性,美得就像《本能》中的斯通,但斯通性感得淫荡,方春茹却性感得圣洁。她美得就像传说中的水妖。信不信由你,五六年前我注意到她时,就这么暗暗地想过。会不会是燕子河里的水妖上了岸,做了我母亲小姐妹的女儿呢?她笑起来就像个天真的孩子,你会忍不住把手伸到口袋里,想掏几颗水果糖给她。如果我是个能养家糊口的男人,我一定娶她为妻。其实说白了,我之所以沉迷于伏击野鸭子,完全是因为阿根爸是方春茹的父亲。
我呆呆地望着大木桶里,方春茹泡在水里,歪着颗可爱的小脑袋,朝我甜甜地笑,笑得那么无邪,那么灿烂。我把我不该看的也都看了,不禁五内鼎沸,脸呈猪血色,边后退边说,春茹妹,我不是故意要……可我的春茹妹忽地从桶里直起身来,两只奶子尖尖的冲着我;她说,阿荣哥,你还是忘拿了饭团。春茹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上身露出桶沿了,才猛地矮了下去。
那天我取了饭团后,一直昏乎乎的。阿根爸问我是不是病了,我默默地摇摇头。我就想把脑海尖挺着的那对奶子摇出去,但是不能够。
第二天夜里,阿根爸硬要我过去喝酒。我说我不会喝。阿根爸说不会喝就过来坐坐嘛。他告诉我这是他女儿的意思。原来是春茹要我过去啊,我顿时血脉偾张。我到阿根爸家,与阿根爸对桌而饮。那是什么酒啊,完全是春茹妹瞳仁里那黑漆漆的浓重重的液体嘛。
相信了那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老话。
这天晚上,我也第一次体验到喝醉酒的感觉是那么的幸福。
我清晰地记得,当我趴下之后,阿根爸很自责地告诉他女儿,我刚才是跟他说不会喝的,结果硬拉我喝了这么多,唉,他真是老糊涂了。方春茹朝她老爸笑笑,说这是咱们自酿的米酒,醉了也不碍事的。她叫她老爸抱我到她的床上躺一会儿,醒了就好。阿根爸听话地把我抱进了闺房,往床上一放,打了两个哈欠,就回自己房间睡下了。
人喝醉酒时,神志更清醒;但人昏沉睡时,潜意识的记忆则是值得怀疑的。我感觉春茹妹的手久久地抚摸在我的脸颊上,而我粗鲁的手也好像欺辱过她;依稀记得方春茹哭了,流泪了。但夜半我睁开眼来,却看到了在凝视中甜甜微笑的她。我说我做梦了,梦见你朝我流泪。
方春茹将食指按在她肉嘟嘟的嘴唇上,暗示我别说话。
我们轻轻地起来,面对面跪在床上,越跪越近,然后轻轻地又紧紧地抱在一起。我们在拥抱中流汗,在不停的流汗中拥抱到天亮。天终于亮了,两人的双腿也跪麻了,我们却谁也不敢吱声。
不久的一个下午,阿根爸在芦苇丛中孤军伏击野鸭子时,我和春茹妹关起门来偷着乐。她在大木桶里戽浴,也不知怎么的,我也进了那只大木桶里,而春茹妹还在桶里。桶里的水因为我而溢出去很多,哗哗地流了一地。我和春茹在水中抱在一起。我们都幸福得哭了,都说让我们这样死了吧。
我们学钱塘江里的野鸭子戏水。
春茹妹流了很多血,整桶水都红通通的。她也顾不得痛,跟我一样都怕死了,我们怕得又哭了。这以后,我们怕归怕,但常背着阿根爸鸳鸯戏水。
从初一到高三,每年暑假我就拔腿往外婆家跑。母亲以为我热爱外婆,喜欢呼吸燕子河畔新鲜的空气,其实我渴望着在外婆家的日子里,遇见我梦寐以求的水妖。那些年在望村,乡亲们坐在星月下乘凉聊天,而我则独自偷偷地在燕子河畔转悠,不到三更半夜不肯回家。
遗憾的是别说遭遇水妖,就连她们的歌声也没听到半句。
第一次高考后的夏天,我在小舅舅家里,翻到一本民国九年编的破县志。我从这上头了解到燕子河的历史。燕子河上游的闸洪村,寓意将洪水关住;而中游的下淹村,便因经常被淹而得名的;至于下游的望村,每年潮汛期就“望”着上游的村子,上游一旦风吹草动,望村就赶紧撤。而水妖的传说最初是与洪水一起漫过燕子河畔的。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坚信,人们因为害怕钱江潮而臆想出什么水妖来,就是阳萎的朋友善于臆淫一样。
我确信没有水妖后,常常与乘凉的人们争论水妖的有无。我的观点是,水妖是人们害怕钱江潮而臆想出来的。理论根据自然是那本破县志。这是跟我的母系家族和全村的乡亲唱反调。所以我很快遭到了大家的唾弃,谁都不愿意搭理我,甚至我外婆家的人。
方春茹,这个我母亲的小姐妹的女儿,年龄与我相仿,她在没人愿意搭理我的时候,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站出来为我辨护。她说我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都什么时候你们还迷信!
关于母亲和小姐妹的那段感情,我也简单地说几句。母亲出嫁前,和方春茹的母亲是闺房秘友,彼此间无话不谈。小姐妹一直羡慕我母亲找了个城里老公。母亲远嫁那天,小姐妹哭得死去活来,泪比母亲多流百倍。母亲远嫁后,小姐妹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唯独母亲回娘家来,她就跑来我外婆家,两人挤一张床,夜里有哭有笑到天亮。母亲一走,她更加无精打采。她多么渴望嫁到城里,和母亲在一起;但后来,她突然嫁给了我外婆家隔壁的阿根,说只要母亲回娘家,她就能见到她了。
方春茹的母亲无精打采地生下了女儿方春茹。方春茹三岁那年她母亲忧郁而死。我认为她死于人生的无精打采。而照这情形看,母亲与她的小姐妹有同性恋的倾向;至少,方春茹的母亲是如此。要不,母亲的远嫁何以造成她对人生的百无生趣呢?
春茹妹戽浴用的那只大木桶,是春茹妹的母亲,也就是我母亲的小姐妹,从她娘家带来的,是春茹妹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传家之物。听春茹妹说,她母亲和我母亲过去也喜欢一起猫在这个桶里戽浴。可以想象,她们俩的戏水与我们俩的戏水肯定有许多相同之处。
春茹妹说,也肯定有许多不同之处。
那当然。我坏笑着,又和春茹妹在她家祖传的戽浴桶里做爱。在这只橄榄状的大木桶里做爱,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喜欢。只有在这地方做爱,我一闭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传说中的水妖。那个水妖就是春茹妹。我就情不自禁地乱喊着春茹或水妖;而春茹瞪着大大的眼睛,边做爱边傻看着我。
她说,哥,你喊我什么?
我说,水妖,春茹你就是我的水妖。
和水妖做爱的幻觉,让我激情飞扬。
春茹妹出事的那天下午,我们也这样来着。激情过后,春茹妹问我,水妖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念念不忘。我说我从小就渴望见到水妖,和水妖做爱死也值得;不过现在我有你,就等于有了水妖。
话虽这么说,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春茹妹毕竟不是水妖,多少有些遗憾。
春茹妹笑笑说,哥,你会遇到水妖的,或许就在今夜。
我笑道,好啊。
到了这天晚上,我混在乘凉的人群中,早已把春茹妹午后的笑话忘得一干二净了。阿根爸过来问我有没有见到春茹时,夜已经深了;我竟没心没肺地告诉他没有,就完事了。我转身又去听刘大爷讲:天子岭那一带山大着呢,我们上白马码头时天还贼亮的,往山里走了屁点路,天就哗地全黑了;村长老董第一个撞到了鬼,被鬼踢了脚,来了个狗吃屎不说,头还碰到了山壁,血滴滴嗒嗒地流。几个人中间,就我年长几岁,便走到最前头,边走边一把一把地撒随身带的米,米落在路前方,告诉那儿的鬼们有人过来了,请让让;这才平安到达半山坡村。天太晚了,我们几个就缩在一幢楼房的屋檐下。山里那个月光啊,真叫亮;那个山风啊,也真叫凉,谁还敢闭眼啊,就眨巴眨巴巴着天快亮。突然啥声音也没有,楼房的大门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到隔壁的走廊上,掏出烟斗,慢条斯理地装了一锅烟丝,嗤,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他也不瞧我们,只顾烧那锅烟;但我们眼巴巴望着他,白胡子在月光下随风飘逸,像个仙人似的。烧完一锅烟,他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在地上。这回我们听到铜烟锅与木地板碰撞发出的声音。白胡子老头回屋了。第二天空下来时,我恭敬地问这家主人,他看上去也有六七十岁了,我说昨夜出来烧烟的白胡子大爷是谁?屋主说是他父亲,但去世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身上的汗毛十万十万地竖起来。我仔仔细细看过走廊上,那堆烟灰触目惊心地存在,我对老董他们啥也没说,当天下午就死活不管地逃回来……
听到这儿,什么东西令我心头一惊。
啊,是今夜惨白的月光。
我想到了春茹妹,阿根爸在找她,她会到哪儿去了呢?
这个时候燕子河边人声嘈杂,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跑过去,听说有几个无聊透顶的少年刚才在这儿捉鬼。他们亲眼目睹了一个水妖,赤身裸体坐在河埠头,边戏水边唱歌。无聊少年们随手捡起石块和砖头什么,纷纷朝水妖投去,终于将她赶回河里去了。
我当时就傻了,心里说不会的不会的。我飞似地回到村子,敲开阿根爸家的门,问春茹妹在吗?阿根爸已经躺下了,他的话也充满了睡意,反问我她没跟你在一起吗?我跑到外婆家,问外婆春茹有没有找过我。外婆说没有。我再到阿根爸家,告诉他河边发生的事,我说那个水妖说不定就是春茹。
阿根爸说,水妖怎么会是我女儿呢?
我说,肯定是的。
他问我有什么根据吗?
我咬咬牙说,没有。
阿根爸就说,就是,我女儿怎么会是水妖呢!
我又回到燕子河畔,河边的人们已经散了,他们都回家睡觉了。只有我在河边干着急,但有什么用?信不信由你,尽管我跟阿根爸到钱塘江上打野鸭子,但我却是个旱鸭子。此时此刻,春茹妹恐怕已被急流冲出很远了。我沿着燕子河拼命地跑,我喊着春茹的名字,你要回来啊。我的喊声,把我的泪水也喊出来了。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从望村、下淹村、闸洪村到燕子河与钱塘江的交汇处,再到闸洪村、下淹村和望村。我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叫喊着;直到我软在河滩上,昏死了过去。
第二天天亮时,有人看到了河滩上的血脚印,顺路就找到了我,送我进了乡卫生院,医生在我的脚上缝了七十多针。
七天后,春茹妹就在那个河埠头附近浮出水面。
至此,我心中的水妖死了,但传说中的水妖却又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