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后的第二天黄昏，我就骑车去探望唐奶奶。唐奶奶是位老教授，在我心目中，她可是位可敬可亲的高知，称呼她唐教授天经地义，但打大一时我第一次去见她，她就非要我喊她奶奶不可。唐奶奶的家在学士路上，桃李苑2幢17楼；但乘电梯时你得按到19楼，因为表示楼层的阿拉伯数字里，没有13和14这两组数字，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找去时，就上过一回当。当时我就想，这桃李苑里住的可都是高知，咋连个数字都这般迷信呢？后来偶然问起此事，唐奶奶竟然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住在19楼上呢。我这才晓得数字迷信与住在这儿的人无关，完全是造楼人的败笔。
和祝欢在她老家B市打了一个暑假的临工，一回到学校，我就想马上见到唐奶奶。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在B市时对唐奶奶的想念，胜过我自己的奶奶。这两年多来，唐奶奶早已不只是我的服务对象了，她以她的学识渊博，谈吐清雅，仪态从容和善解人意，“说”服了我的心。我是个来自穷乡僻壤的苦孩子，来上大学的第一笔款子，是父亲穿破了三双解放鞋苦苦借来的；这以后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就得靠我自己的双手了。大一那年寒假的前夕，我四处打听活干；系主任刘三江老师就把我介绍给了唐教授，叫我过去陪陪唐教授，聊聊天，就可以得到一定的报酬。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陪聊”这个奇怪的词语，跟人聊天还有钱拿，更何况聊的人是位教授，何乐而不为呢？
那是一个冬天里阳光很好天气却很冷的午后，我在17楼敲错了一回门，又跑了两层楼梯之后，终于摸到了唐奶奶的家。我在门前焦急地等待，门铃按了一遍又一遍。时间走得很慢，封闭的走廊上照样阴风呼呼，告诉我冬天无处不在。那天唐奶奶一身紫红色的唐装，但这种喜气的颜色丝毫改变不了屋子里的阴冷。唐奶奶在我的身后把门关上时，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这屋子里的阴冷，不仅仅是冬天天气的寒冷，而是缺乏人气的阴冷，是精神领域的寒冷。唐奶奶大声地对我说，不好意思，空调坏了，他们说要明天才有空修。我心想这份阴冷是空调所无法驱除的，这屋子太大太没人气了，根本不适合唐奶奶这样的老人住。
家中的装潢和陈设看得出很旧，但那份艺术味儿让我啧舌。我尽量不去探头探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唐奶奶有头纯银色的短发，唐装加身更是风韵卓尔，尽管她清瘦的脸儿让我联想到风干了的紧硬如铁的佛手；但我依旧坚信年轻时的唐奶奶必定是个大美人。那年唐奶奶已七十四岁了，但她敏锐的观察力令我这个小年轻吃惊。我坐在客厅里，心里刚闪过一个想看电视的念头，眼睛还没落到斜对面的电视机上，唐奶奶已经按动了电视遥控板，并对我说看吧；我边看电视边跟她闲聊，过了一会儿我想上个厕所，人还没有起身，唐奶奶就告诉我厕所在家里的位置。我当时暗暗地大吃了一惊。这是怎样一位智慧老人啊。这使我后来在她面前说话常常结巴，有时候甚至无话可说。记得第二天我就去找刘三江老师，我说我不合适做这份工作。但刘三江老师却说我错了，他刚和唐教授通过电话，唐教授对我可是赞不绝口啊。就为这句话，第二天晚上，我又硬着头皮去了唐奶奶的家。唐奶奶说，小伙子，对我这个老婆子无话可说时，用不着勉强，找本书来朗读朗读怎么样？我这个老婆子可是眼也花了耳也背了，想读一读自己心爱的书也没这个福分了，如果你……这让我大大地松了口，在以后的陪聊日子里，我更多的是给唐奶奶朗读她心爱的书籍。唐奶奶耳背，即使在她身边，我也不得不大声地朗读。
两年来，我给唐奶奶朗读过显克微支的小说《灯塔看守人》，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歌女》，贝娄的小说《寻找格林先生》，马尔克斯的小说《枯枝败叶》，泰戈尔的诗集《流萤集》、《新月集》，叶芝的诗集《白鸟》、《世界的玫瑰》，艾略特的诗集《荒原》和帕斯的诗集《莽林的月亮》等。这些都是唐奶奶自选的，大都以中短篇小说和诗歌为主。唐奶奶年轻时是搞自然科学的，主要研究人类生命的起源和演化进程，在证实人是猴子演变而成的基础上，进一步探求猴子又是由什么演变而成的。她整年在野外工作，寻找可以佐证从头索动物到脊椎动物演化模式的化石，但在这个问题上，唐奶奶花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却毫无结果。在大学时，唐奶奶可是个浪漫的女诗人，现在她老了，她就想做一条文学的鱼，在世界名著中畅游一番。唐奶奶最爱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和川端康成的《伊豆歌女》，让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每当我大声朗读《老人与海》时，我看到唐奶奶就像书中的老人一样，那双眼睛跟海水一样蓝，是愉快的。
重又沉浸在文学之中的唐奶奶，心里又回荡起大学时代的浪漫，她教我一种替代词语的游戏，譬如在某篇文学作品中，用“船儿”替“房子”，用“最大的海洋”替代“陆地”，用“花朵”替代“精彩”，用“伤疤”替代“痛苦”，用“家禽”替代“都市里的树木”，用“那株属于从前的老树”替代“往事”……替代之后再大声朗读，那些伟大的作品就叫人啼笑皆非了，特别好玩。有段时间我们对此百玩不厌，为了寻找一个特酷的替代词，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今天我带了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这书在我们小年轻堆里特流行。暑假前的一天，唐奶奶忽然问我，你们都爱看哪些书啊，我就提到了这本书，而且吹它如何如何的棒。唐奶奶就想听听怎么个棒法。但暑假来临，我顾着与祝欢筹划那个宏大的打工计划，就把这事忘了。接着就是暑假，我离开了H市去打工，我想多挣点钱，不但能交学杂费，还能还点钱给唐奶奶。我借她的钱实在太多了。尽管她一直表示还不还都无所谓的。现在，《挪威的森林》在我的车兜里欢快地跳舞，我想象着唐奶奶听我朗读的情景，她会不会笑我趣味的肤浅？会不会听不了两句就呼呼地睡着呢？
一路骑来一路想，一抬头竟到了唐奶奶的楼下，好快。知道唐奶奶行动从容有余，所以在门外我很耐心地等了很久；我的心嗵嗵地急跳，我实在太想快点见到她老人家。唐奶奶见到我时的惊喜，并不亚于我见到她时的惊喜。她几乎要扑在我怀里了，她抱住我说，小伙子啊，我总算把你等来了。我看到她更加枯瘦更加苍白的脸上，显得比过去更加深奥的洞洞眼里，蠕动着月色般的泪光。唐奶奶继续说道，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我当时没有领悟这话的意思，更没有发觉唐奶奶病入膏肓的瘦弱；我大大咧咧地拍拍她的双臂说，我不是来了吗，你看，我还带了村上春树的小说呢。
就像第一次来唐奶奶家那样，我觉得屋子内的阴冷比过去更甚了。这是阳历9月初的一天，夏天高温的余威依旧困扰着这座江南城市，骑出一身汗的我，进屋后就起鸡皮疙瘩，额头上的汗珠冻成了冰棱。我的到来，仿佛把沉睡的阴冷吵醒似的，团团围住了我。屋外的气温越高，屋内就越阴冷。
唐奶奶说，让我好好看看你，啊瘦多了也黑多了，但比以前精神多了。唐奶奶切了半只西瓜，又倒了凉开水，叫我不知吃哪样好。唐奶奶扶住客厅的墙缓了口气，才小心地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我觉得唐奶奶像是累得不行了，便问她哪儿不舒服吗？她说没，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去给唐奶奶倒了杯凉开水。唐奶奶说谢谢。
唐奶奶捧在手上，没有喝，她问我看到奶奶了吗？
在过去的二年中，我对唐奶奶说起过我的奶奶，我小时候奶奶领我的情景，以及我和奶奶之间的感情。我爸爸才三岁的时候，我爷爷突然病来如山倒一命呜呼了；我奶奶二十三岁开始守寡到现在，已有五十二个年头了，比半个世纪还漫长哪。我来H市读大学后，已经三年没有回老家了，也不知她老人家身体好吗？现在听唐奶奶问起，我笑笑说，没，我没回老家，和一帮同学上B市打工去了，昨天刚回来的。
同学漂亮吗？唐奶奶又问。
我说漂亮不漂亮跟我有什么关系。话虽这么说，但脸皮还是红了。
唐奶奶说，奶奶也是从大学过来的。
闲聊了一会儿，我问要不要读《挪威的森林》？唐奶奶说等一会儿吧。她抱怨自己身上都臭了，整个夏天她只是擦了几回身，想在卫生间冲个凉，或者索性在浴缸里泡泡，却又不敢；因为卫生间铺了瓷砖，湿了特滑。以前住在老房子时，隔壁的陈大妈就是洗浴时跌了跤去的。再说家里又没一个人，出了事也招呼不应。我听出唐奶奶的意思，我说你想洗的话，我现在在啊，帮什么忙都可以。唐奶奶说你不会嫌我老婆子太多事吧？
哪会呢？您就是我的奶奶。我说。
唐奶奶说，奶奶现在可丑陋了。
我说子还不嫌母丑，何况您是奶奶，更何况奶奶又不丑。
唐奶奶说，谢谢你，孩子，你总算了了我最后一桩心事。
唐奶奶又说，孩子啊，我就想清清爽爽地走。
不知为什么，唐奶奶那双倾听《老人与海》时海蓝蓝的眼睛，潮湿了。
唐奶奶老了，身上早没了火气，洗不得凉水的。我往浴缸里放足了温水，便过来扶唐奶奶过去；我还特意在浴缸前摆了张凳子，让唐奶奶坐。我说唐奶奶，我可以帮你脱衣服吗？唐奶奶说我自己来。等唐奶奶慢慢地脱了衣服，我扶她跨进浴缸，坐了下来，温水漫到她的胸间，她的空奶袋就像两片枯叶在水中轻晃。唐奶奶的身体奇瘦，仿佛她身上所有的肉，都像滚雪球滚到了她的腹部，如同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我说唐奶奶我来帮你洗好吗？她点点头。我找来了香皂和毛巾，小心又谨慎地给唐奶奶洗起澡来。真的，我洗得非常非常的小心谨慎，我怕我稍微用点力，就会擦破了她纸一般脆薄的皮肤，甚至一不小心地揿断她的肋骨什么的。
洗澡后，我扶唐奶奶出浴缸，用一块大浴巾把唐奶奶裹起来。我请她坐在凳子上，去取她准备的干净衣服，但唐奶奶已经累得坐不住了。她说你能抱我到床上去吗？我点点头。唐奶奶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我轻轻地抱她到卧室的大床上，躺下。我帮她取下那块浴巾，因为有些湿了，裹在身上不好；我拉起床角上的棉毯，为她盖好。
唐奶奶尽管很累，但微笑着。她在闭上眼睛之前，问我能读点那本书吗？
我说可以。到客厅取书时，我拐了一下卫生间，用干毛巾擦了一下身上湿的地方。我在床前的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翻开《挪威的森林》，跳过前面的“总序”和“译本序”，跳过第一章中的第一、二节，开始大声朗读：“记忆这东西真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
唐奶奶已经睡着了，打起轻微的鼾声。
唐奶奶你就好好睡一觉吧，我不会让“寂静”来吵醒你的睡眠。我继续大声朗读：“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只是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像回飞棒一样转到自己身上……”以往的朗读经验告诉我，继续朗读唐奶奶才睡得安稳。
这两年里，我们基本上在客厅或卧室里朗读，唐奶奶或坐或卧，而我则喜欢手执书卷，边朗读边在她身边走动。唐奶奶第一次在倾听我朗读中瞌睡时，我马上停止了朗读，我以为她的睡眠需要清静，但我错了，我一停止她就醒了过来，抬起苦涩涩的眼皮，像做错了事的少女害羞似地朝我道歉。几次之后，我懂了唐奶奶的睡眠需要的是我大声的朗读。我的朗读声肯定带给了她某种心灵的安宁。从此我就在唐奶奶时醒时睡的状态中朗读，从不停顿。有时候唐奶奶自己也搞不清状态了，就问我：你看到我刚才睡着了吗？我说没。唐奶奶就知道睡过了，就说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听唐奶奶自己说，已经许多年了，她常整夜整夜地无法成寐。无法成寐的原因，可能是思念她的掌上明珠。唐奶奶的独生女，在一次与男友飚车时，从H市北郊的天子岭上飞落悬崖，车毁人亡，留给了唐奶奶永远的痛。当时她在云南，没有回来见掌珠最后一面。也可能是思念老伴。老伴李教授早十多年就乘鹤西去了。老伴虽然全力支持她的科研，但他生前是多么希望她能留在他的身边，等到她真的退休回家了，回到他身边不到半年，他竟离她而去了。在唐奶奶的心里，她对老伴和女儿充满了愧疚，她想弥补但今生今世却没有了这个机会。她不能原谅她自己，所以她常整夜整夜地失眠。
唐奶奶的鼾声轻缓而又均匀，应该进入深层次的睡眠了吧。
她的鼾声影响了我，我的眼皮也开始苦涩起来了。唉，这两天一直在奔波，我也累坏了，所以朗读了没有多久，就哈欠连连。刚才忘了向唐奶奶借宿了。祝欢的表兄堂弟来了一大堆，早把我的床铺侵占了。今天我就是想来借宿的。瞧着唐奶奶熟睡中的那份香甜，我就悄悄地离开卧室，倒在了客厅的三人沙发上。
可是奇怪，我躺在软软的沙发上，我的睡意却一点点地消失了。我起来倒了点水喝，又在黑暗中抽了支烟。在B市打工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抽烟。我重又躺了下来，仍然缺乏睡意，我想到了我的奶奶。我是奶奶领大的，从小跟奶奶睡的。我小的时候很皮，不爱睡觉；夜里等奶奶睡着了，就像小狗似的，在棉被洞里钻来钻去，从奶奶的上半身爬过来，又从奶奶的下半身爬过去，直到爬累了，也不管在哪儿，小身子一缩就睡了，常常害得奶奶半夜点灯找我在哪儿。
奶奶也怕了我的皮，就让我睡在她的脚后头，确切地说是她的两腿之间，随我捧了她的三寸金莲当玩具玩。但冬天的时候，奶奶不让我抱她的小脚，不让我玩她的肉嘟嘟的脚趾，更不要我在腋下把她的脚焐暖。她说我吸了她脚上的寒气，会闹病的。但我不管这些，不让我玩我就哭就闹，最后奶奶屈服了，她的双腿间成了我成长的摇篮。我一点点地长大了，我的小脚过了奶奶的膝盖，我的小脚到奶奶的“臭臭”那儿了。我就蹬在奶奶的“臭臭”上，奶奶就笑了，说尿都给我蹬出来了。我就闹得更起劲了。奶奶身上有两个地方最热乎，一个是她的心窝窝，另一个就是“臭臭”。寒冷的冬夜，我就把小脚蹬在奶奶热乎乎的“臭臭”上暖脚。记忆中，童年的我和奶奶就这么没大没小地闹着玩，那份快乐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八岁那年秋天，我上了学，父母就不让我跟奶奶睡了，我暗暗地流了好几个晚上的泪……
我想我的奶奶。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唐奶奶的床前。唐奶奶睡的老式床，有八只脚；老底子一家三五口人都可以睡在上面，现在瘦小的唐奶奶睡在那儿，犹如冰山一角。唐奶奶睡得很熟，几乎到了无声无息的熟睡境地。我就把她当作我的奶奶吧，其实在我的心目里，我早已把她当作我的奶奶了。我悄悄地爬上了床，在唐奶奶脚后面，找了个地方躺了下去。
不一会儿，我就死一般地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我一醒来，就能感觉到窗外很好的阳光。我悄悄地起来，看唐奶奶依旧在熟睡。我看了看表，打算不辞而别，因为和祝欢约好八点半，带她的堂兄表弟去H市风景区玩的。我轻轻地从唐奶奶的家中退了出来，就在要轻轻带上门的那一刻，我感到熟睡中的唐奶奶的脸有些异样，那脸上的微笑很冷，像冰冻过似的。
我又回到卧室，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唐奶奶的额头，那儿的冰冷把我惊呆了。它告诉我，唐奶奶早已和她的家人在天堂团聚了。
我呆呆地站在唐奶奶的床前，站了很久。我在心里觉得有件事可以为唐奶奶做的，但想起来却要好长时间。是的，今天我就守在她的身边，把这本《挪威的森林》朗读完吧。我开始大声朗读：“最先现出的是她的侧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随之，她朝我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头，轻轻地启齿，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