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真不知道我是几时开始这样的。
等我发现时,我已经一天一梦了。梦境天天在变,今天急走在某条黑漆漆的小巷里,明天奔跑在某片故乡的田野上,都内急得要命,紧夹着大腿根儿,与体内不可一世的液体作斗争;几经曲折,终于找到了地方,却要么那地方脏得落不下脚,要么附近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使我无法排泄体内液体状垃圾来。梦总是这个时候惊醒的。其实现实中的我并不像梦境中那样内急;有几次梦罢,我上卫生间竟然无尿可撒。
关于梦的起源,我给自己的第一个答案是,生育后遗症。生完孩子,那儿缝了六七针,一撒尿像伤口撒盐的痛,就情不自禁地急刹车,能不尿就不尿,实在憋不住了,能少尿就少尿。久而久之就落下这个毛病。躺到床上,身子放平,就想尿,感觉还挺强烈呢;但下了床,人一竖起来,就不想尿了。而且我这个人日有所思,必夜有所梦;所以梦就这么来了。
我给自己的第二个答案是,我借调到这座大楼以后逼出来的。想当初我一来这座高知成堆的大楼,就见大家都鸦雀无声地伏案工作,便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暗暗地给自己定了短中长三期奋斗目标:一年争取试用过关,转正;三年争取评上劳模,五年争取科长职务……我知道,我这个“外来妹”,不能等同于大楼里的女人。我只有要强,经常一泡尿憋上八个十个小时。想来这么憋叽憋叽,就是没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憋坏了,也憋得天天做恶劣的梦。
或许还有第三个第四个答案,但我给不出来。至多我认为前面两个因素兼而有之。就这样我天天做梦,梦境天天变化,主题却永远不变。永远是我夹紧着大腿根儿,在最需要快奔的时候,却怎么也奔不快,向着茫然的前方,去寻找永远不敢排泄的厕所。在这十多年间,同主题的梦我做了三四千个,却没有一回尿床的。梦里总有这样那样的障碍,教我不敢放肆。
每次梦里醒来,我特别特别渴望那么来一下,放肆一下。尿了床有什么要紧呢?被子床单乃至人,都可以洗吗;而我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愉悦呢?
梦醒之后,上过卫生间,再睡就怎么也睡不着了。我就胡思乱想。想的东西很多,有梦境引发的,也有与梦境浑身不搭架的。最有趣的是,部里召开体制改革动员大会的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所像样的厕所,结果那儿也在搞改革。说要彻底改变男女之间的社会地位,必须从男女的排泄方式改起:男人改为蹲式,女人改为立式。可改来改去,男人蹲式倒也无妨,女人立式却不行呀;你想女人立着撒尿,那“色香味”俱全的液体还不都兜在自己裤子里?我站在那里哪敢撒呵,就去找公厕管理员。管理员是个男人,好面熟,仔细一瞧,是张处张曙光。梦里我不知道脸红,还高声说,张处,哪有这样搞改革的,你这不是有意难为我们女人吗?倒是张曙光满脸同情色,叹苦经道,仙子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上面怎么改我就得怎么执行,你们女人要体谅点,现在这口饭也难吃啊!
你说我傻逼不?改革精神咋领会得这么深呢?不过这样一改,我才没尿床。最恐怖的是,有次我们去爬山,也不知哪里的山,反正我们爬啊爬,四周是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一路上我喝了不少晶晶亮透心凉的雪碧,刚到一座无人问津的破烂寺院,就拼命地找厕所。终于在杂草丛生的断墙残垣间,找到一处异味熏天的排泄体内垃圾的地方,根本谈不上叫厕所。我找了几块价值连城的秦砖汉瓦垫脚,小心蹲下身去,忽听得脚边茂盛的青草间发出咝咝的声响。不看还好,一看魂都飞了。啊呀我的妈呀,一条手腕粗的青梢蛇正咝咝地游向我白花花的臀部,它肯定错把我那个天生洞当作家了。我提了裤子那个逃啊。那个午夜,不,是次日凌晨,我再也不敢熄灯睡觉,也不敢闭眼;因为一闭眼或一关灯,那条潜伏在黑暗深处的毒蛇,就游向我那儿。
后来我研读周公解梦,研读弗洛伊德的著作,我认为那条梦中的青蛇,可能与我的夫妻生活不美满有关。不瞒你说,我有个瞧着龊气的丈夫,叫水根。我闹不明白他父母是怎么取名字的?水哪来的根呢?照测姓名知命运的“五行理论”,他这种名字也就在胡伟蛤蜊油厂,当个连工资都拿不到手的车间主任。你说人家用同样的原料,能生产什么郝思佳养颜美容霜,小小一瓶就四五十元上百元,财发得要死要活;而他们那家创办五十多年的老厂,至今还在生产到吉林以北的地方才推销出几盒的几毛钱一盒的蛤蜊油,不倒闭才是怪事呢。果然被我不幸言中,去年十月厂子散了伙。你说你再出去折腾个啥也行,不想出去折腾个啥也行,把家把儿子顾牢,靠我的收入,一家三口结结巴巴也能对付过去。他倒好,还天天往厂里去,也不知在折腾个啥?人也变得越来越木讷,你问他几句,他就跟田坂上的青蛙听高音喇叭,明知不是对手,就一声不吭了。最可气的是他“野蛮施工”!你别看他瘦骨嶙峋的,可自从他第一次爬上身,到现在毛二十年了,哪次不是“野蛮施工”?我跟你说,我除了尽了做妻子的义务之外,可从未有过做女人的快乐。有支歌老唱:你快乐吗?我每每在心里哭,我不快乐!
最暧昧的是,那次我梦回初中时期的劳动课,我们沿着弯弯的小路,来到一个叫“草塘”的地方采桑叶。那里一片无垠的桑树林,在春天里美极了,带队的女教师教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歌声飘满了青青的桑树林。我不得不离开那片歌声,去一个偏僻而又幽静的地方,在一棵粗壮的桑树根部,处理内急。在处理前,我还是警惕地搜索四周。就在另一棵粗壮的桑树背后,我发现了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的小腰以下。那是一双男性眼睛。拥有这双眼睛的不要脸的家伙,他想从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解手中,得到什么呢?梦醒后,那双出现在梦中的男性眼睛,还留在我的脑海里。那竟是张曙光的眼睛。这就奇怪了,在距离省城八百里的老家,在距今二十多年的从前,压根儿就没有张曙光这个人。张曙光是三年前才到我们部里当处长的。这之前他一直在别的部门,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这说明什么呢?为什么安排给他这么个角色呢?为什么我选择自己的少女时期作背景呢?弗洛伊德告诉我,潜意识的梦境具有可靠的象征性,它一定暗示了什么。
第二天我去张曙光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一项其实用不着汇报的工作。我发现他看我的眼风,果然如小妖所说的那样,有些扑朔迷离。小妖是我的好友的网名,她喜欢不分虚拟与现实地生活。我偶尔也用公家的电脑上去和她聊聊天,但那绝对是我最苦闷的时候。工作,工作,工作。我憎恨工作。我憎恨逼我拼命工作的这幢面目灰朦朦的大楼,以及大楼里同样面目灰朦朦的人群。要是“9.11”事件发生在我们这幢大楼里,我不笑死也情愿炸死,可拉登这傻逼偏偏有眼无珠!还有我那个家,我也憎恨,整天像个冰冷的地窑,丈夫是个白眼狼,儿子是个讨债鬼,我快被他们烦死了。我要疯了!这时候我上网找小妖聊聊,她自吹看人是一等的准。有天她说,仙子,你被贼掂记着了。
哪个贼?
处一号。
在我们嘴里,部长是部一号,处长是处一号,科长是科一号。她说的处一号就是张曙光。我一惊,你别瞎说。小妖说我哪瞎说了,看男人要看眼风,眼风要多复杂有多复杂,说明狐狸对葡萄越深情了!
其实早在年前,部里举行的那次舞会上,我就有些感觉了。舞会上,张曙光挑了那支当晚最温柔的舞曲,来邀我共舞。这之前,我们除了工作上的联系,还没有在比较私人化的场所,有过短距离的接触。只是有一次在走廊上,我上卫生间去,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我不经意地看到他一个很个人的小动作,他在抚摸他的胸大肌。在我们处级以上的头儿中,尤其五十岁上下那一茬,身体有他这样棒的,也就是他一个了。听他自己说,这得益于他少年时代练举杠铃的结果。他的抚摸不但洋溢着成功男士的自信,还洋溢广告中自诩是好男人的魅力。反倒是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目光羞涩而又躲闪;他则落落大方,猛拍了一下胸脯,看我的眼里起雾了。烟雾之中,有枚巨星在我身上一划而过,我的心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后来我忍不住回头,从他背后看过去,凝视这个有点背阔肌的男人。背阔肌令他的背影更具男人的魅力。舞会的那天晚上,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紧紧地抱着我,闭上眼睛,醉了似的,带我舞池里慢慢地摇晃着我们的身躯。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就好像两条美丽的鱼儿,在水里摇晃着鱼儿的快乐。我也是醉了,两边脸最突出的颧骨处火燎火烧的,但我知道该如何把持自己。一曲终了,他浅笑烟视了一下,深情款款地送我回老地方。小妖说他眼神复杂,和我说的“烟视”是一个意思。
能在我们这座大楼里生存的女人有三类:第一类是有背景的,皇帝的女儿无人敢说丑;第二类是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既嗲又姣媚中带俗,香体是她们的卖点,也是她们存在的理由;第三类是事业型的苦干女人,就像我这样的,除干好自己的“三分三”之外,还必须承担第一类女人不用干的和第二类女人干不好的活儿,而且还要承受这两类女人的排挤。
我有个竞争对手叫阿娇,就属于第二类的。她早掂记“科一号”的位置了。她过去和张曙光前面的那任处长打得热火,几乎要将我取而代之了。谁知羊处长羊少慰突然高升走了。忙着在别处放三把火的羊部长,对我们的阿娇很健忘。阿娇用尽了现代通讯技术,都没能唤醒羊部的记忆,最后不得不作罢。为此,楼里就传阿娇羊肉没吃到,沾了一身羊骚味(少慰)。现在阿娇调转枪头,专攻处一号张曙光了,这对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威胁。她一旦拿下处一号,那我这个科一号位置只得揖手相让了。有道是下面的小官,只有领导看中,没有自己做中的。领导要换科一号,我就是做死做活又有什么用呢?小妖说好男生毛,好女生膘,张曙光毛发兴旺,而且五十才出头,应该好那一口的。这就是我感到危险的所在,就怕他轻易被阿娇俘虏了。你看张曙光时常在阿娇的包围之中,跟她们有说有笑的,插科打诨的,推来搡去的;男人一勃起,就会丢掉2/3的理性。但我想张曙光不应该是一个会被女人的臀部弄得晕头转向的男人。因为一个离不开女人屁股的男人,是什么事情干不成的。但谁知道呢?
说到阿娇,我还想多说两句。阿娇身材高挑,胸脯丰满,鼻子坚挺,嘴唇性感,眼睛大得天真相,尤其具备了被男性同事戏称为“幽深海湾”的臀部,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扭得是男人都想参与那儿的海湾战争。其实说句良心话,我觉得她很美,而且美得非常有女人味。我想上帝制造这个女人时,是希望她的每一个器官都保持纯洁的,不让她的眼睛过于好奇,不让她的耳朵喜爱窃听,不让她的嘴巴喜爱闲聊,不让她的肢体过于轻佻……但很显然,上帝的心思白费了,她恰恰拥有了上帝所预防的一切毛病。这样的女人在高知成堆的大楼里活得有滋有味,是用不着奇怪的。再说我们这座大楼里,男人们私下里衡量彼此成功与否的标志,恰恰是女人。和女人总有一手,是成功男士的最高荣誉。而连女人都无动于衷,是男人的奇耻大辱。小妖就把我们大楼里的男人分为三等:一流男人是木匠,女人是木头,他想把女人做成啥样就啥样;二流男人是灯笼,女人是灯笼里的烛,点了灯笼才亮堂;三流男人是工蜂,女人是蜂后,工蜂无性别,忙碌虽是他人生的全部内涵,但这份忙碌里,却不包括雄蜂该干的事。小妖就喜欢说这些破事,她经常为此而请我到咖啡屋喝咖啡,到酒吧品酒。她有时候戏称处一号叫张木匠,并预言我这块木头早晚会落在他的手中。
在酒吧咖啡屋里,小妖还煞有介事地替我分析事态的发展。她从我描述的张曙光与阿娇她们说笑的语言、语音、神情、举止以及下意识的肢体语言中,解剖男女之间的花头。男女之间的花头,范围广泛,我在这儿就不细说了。就说最近这次张曙光与阿娇她们欢乐开怀时,我不知何事急于找张曙光请示,便突然出现在欢乐现场,结果欢笑声发嗲声嘎然而止。张曙光那张脸,也哗地把啥都褪尽了,改用一种冷漠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以为他恼火了,但是没有。等我请示完毕,出去,走在走廊上,我还听到阿娇在他面前说我的坏话。张曙光后来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但从语气上我还能感觉到他在为我辩护。小妖一口咬定说,贼惦记得更深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知道他冰雪一般的冷漠表层下,深埋着一座火山。我知道他和她们打成一片,走的是普通的群众路线。我还知道小妖说得没错。我也是个女人。在做那个暧昧之梦的夜晚,我偷偷地将他与自己的男人作过比较。单凭他身上的胸大肌,就把男人比下去了;别的就更不用说了。但这又怎么样呢?他有个家庭,我有个家庭,虽然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痛苦,大家都没有要打碎它、重新捏造的必要吧?至少我不这么想。其实处理情感方面的技能,我绝对不如阿娇;我也做不来那些春梦,你说我要一段危危险险的婚外情干什么呢?!
那一夜我哭了。
是的,我承认现实太累,我心太苦,每当我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心匆匆回家,在夜色恍惚的大街上,我多么想有个真正的男人陪着我,和我说说笑笑。当然,这个男人不可能是丈夫,他不是那块料。他除了会“野蛮施工”外,还会对自己的女人做什么呢?婚外情,是不是也有它的合理性?虽说工作太累,但做梦比工作更累。它留给我无法排解的忧郁,身心俱毁,睡眠质量急剧下降,失眠。信不信由你,如果我白天能睡上半个小时,就能抵过整个晚上了。小妖说我这样的人,应该去做作家,白天睡觉,夜里写作。可惜我不是这块料,不然太合适不过了。梦越做越凶,小妖提醒我,会不会得了尿不净的毛病?会不会有肾病?这把我吓的,我赶紧上医院。尿样是好的。下肢不浮肿。阴部也没有炎症。那位满头白发的妇科老专家说,如果你生儿子时落下尿不净的毛病,当时就有了,不会过了这么多年才有的。他认为我的病因是神经性的,要我身心尽量放松,睡前尿干净,不要老提醒自己,慢慢会好起来的。老专家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药物治疗,在我的要求下,他才建议服用金匮肾气丸试试看。
那天我和张曙光在市府开完会,不见车子来接。张曙光打电话到单位小车办,那边说出去的出去,进保的进保,队里一辆车也没有。我们只好打的,我说我在天工艺苑门口下,再过七天是东东十二岁生日,想买点什么。张曙光说还早哪,七天,上帝都可以用来创造一个世界了。我说那也是我的生日啊。可能吗?他从副驾驶员的位置上别过头来问。我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母亲生我的那天,我又生了我儿子。他又问,真这么巧?我说,真这么巧。
到了天工艺苑,张曙光也跟着下车了。他说他也想进去看看,因为他的一个朋友也是这两天生日。我问,也四十岁?他说也四十岁。我又问,也是位女同志?他说也是位女同志。我心里有底了,脸上浮现出一层某种笑的油光。张曙光说,你都可以在你母亲生你的那个日子生你儿子,我就不可以有个四十岁的女性朋友最近过生日吗?说实话,这时候的处一号很可爱,那神情让人瞧了心里一阵潮热,就不知不觉挽住了他的胳膊。我们在店里慢慢逛的时候,是不是很像一对“午后恋”者?毕竟照我们的年龄称“黄昏恋”还早了点吧。我们细细地欣赏了很多精美工艺品,直到我的眼睛被什么震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时间短不过一两秒钟,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说,你看这对镶有蓝宝石的白金耳坠合适吗?他这样问我,我就说要看对方是怎么样个女人的。他说,是你这样迷人的女人呢?我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款式。
那天,我还给东东买了双袜子,和一辆四驱赛车。
那天,我们出了天工艺苑,没有再打的,而是徒步走回去的。那天我嘀嘀咕咕的,像个长舌妇。一路上张曙光就像年轻的革命战士,在我长江决堤般的滔滔不绝中,脸呈微笑,烟雨朦朦的目光,自始至终罩住了我。我是突然看到小区的大门才醒过来的。我说我到了。他说那么快啊。他又说,不请我到家里坐坐,喝口水什么的?我说,不了吧。他不知咋的就乐了,就乐呵呵地走了。
我走在小区的路上,回味着他乐呵的笑声,想搞清楚他到底笑什么,但到家还闹不明白。后来还是东东帮我揭开了谜底,他说你们的话串岗了,应该是你请他来我家坐坐喝口水什么的,而他说不了吧才对。
转眼是我生日的前一天,那天下午我和阿娇闹翻了。起因是那天她生日。她生日抢先了一天不说,还肉麻当趣地新挂出一副耳坠来,我一看就是张曙光在天工艺苑买的嘛。那天我还傻逼兮兮地想,他是为我买的;还幸福得要死呢。谁知是送给阿娇的!你要送给阿娇你明说好了,谁不知道你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关系暧昧得一塌糊涂!你就是不明说,你在天工艺苑也用不着说那些话啊?你看这对镶有蓝宝石的白金耳坠合适吗?是你这样迷人的女人呢?什么意思吗?把我当猪头三耍啊!
这当然是我对处一号的气愤,但那天处一号不在家。这种愤懑憋多了,是要生癌的;这十多年我受够了,再憋下去会疯掉的。就这样我找了个借口和阿娇干上了。谁叫她挂了张曙光买的耳坠呢?
哟唷,这耳坠嗲的,谁送的啊?我学阿娇式的语言,单刀直入。
她一愣,嗲道,仙子姐,您不知道啊,就是他送的生日礼物,漂亮吧?!
我们俩从斗嘴到争执,最后大吵了一场。阿娇这傻逼,骂我和处一号关系暧昧,简直好笑死人了。要是我们关系暧昧,这副坠子还会挂在她的鸡耳朵上?这只鸡,蓝宝石的耳坠是他的“坐鸡费”吧!你们当我不会泼脏水啊!老娘是不高兴泼罢了。我们恶狠狠地干了一架。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开战前我就打定主意,今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干完架后,我也不管他妈的准时下班了,拎了手包就走人。我出大楼时,方向是坚定的,直接往家走。但走着走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我一路止不住地笑过来,笑得大家都把我当疯婆儿了。我管他呢,我想笑我就笑,我就咯咯咯咯,笑着笑着眼泪忽然下来了,热辣辣的;当接近我家所在的十五家园时,我忽然不想回家了。我拐了一个弯,来到市心河边。市心河是一条很小巧的河,河道整治后,河水清澈了,河边绿树成荫了,青草萋萋了,年轻人白天黑夜地来这儿谈情说爱了。市政府好事做到底,又往河中投放了二十万尾观赏鱼,市心河边就更闹猛了。我在河边找了张石凳,坐了下来,一边静静地流着我的眼泪,一边静静地欣赏小鱼们在浅水里乐呵。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闲心这样做。
这天晚上,我又做梦了。在梦里,我和阿娇成了某个阔佬的二房和三房,而不是大房。那个阔佬始终没有在梦里出现;但我和阿娇却为争得他的宠幸,争分夺秒地要替他生个大胖小子。大房是个古怪的女人,年纪并不比我们大多少,却剃了个阴阳头。她派丫环给我送来两个布袋,一个布袋里装大麦种籽,另一个布袋里装小麦种籽。她也派别的丫环给阿娇送去了两个布袋,同样装着大麦和小麦的种籽。那个阔佬种猪般地困过我们之后,大房就要求我们把尿撒在两个布袋子上。她说,如果布袋子里的大麦先发芽,则撒尿者怀上了男孩;如果小麦先发芽,则撒尿者怀上了女孩;如果大麦小麦都不发芽,则撒尿者还没有怀孕;如果大麦小麦同时发芽,则撒尿者怀上龙凤胎了。也不知这阴阳头哪来的邪术,但阿娇很听她的话,叫她尿她就蹲到布袋子上,哗啦啦地撒得欢;瞧她那包生儿子的得意劲儿我就来气!轮到我,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撒了起来,哗啦啦啦,我比阿娇还撒得欢撒得动听,听听,声音多美,肯定是龙凤胎呵!
大水冲了龙王床。
想不到在我四十岁生日的前夜,我真的彻底放纵了。我尿得一塌糊涂。但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份痛快与淋漓尽致。过去我常埋怨自己,何必要压迫自己呢?那是在压迫人性啊。其实尿床的感觉并不好,还无法收拾,床单被头和两个大活人,都被漂得“色香味”俱全。
水根跳将起来,身上嘀哩嗒啦掉水珠儿,就朝我凶:你这个女人……!
凶什么凶,我吼道,你不知道我有病吗!
男人愣住了。
我嘤嘤地哭泣起来,第一次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哭得那么有女人味,边哭边诉苦,还把那次去医院的经历颠倒了说给男人听,老专家说我有病啊,叫我吃金匮肾气丸啊,我为了这个家舍不得钱啊……男人终于蔫了。
在我面前,他没有不蔫的道理。
我打算休息一天。我打电话到科里,是小桃接的。我让她去替我请一天假。我本该自己向处一号请假的,但我不想和他通电。中午我还在汰汰洗洗,电话来了,叫我下午务必去单位,有重要的会议等着我去参加。我说不去了,让别人代一下吧。小桃说不行了,你必须参加,是处一号的指示,不然他会拿我是问的。我一想那就去吧。
我刚要锁门,水根回来了。他往我手中一塞,是两瓶药。就是老专家说的金匮肾气丸。他刚从健民药店买来的,不贵,每瓶才十三元钱;一天吃三顿,每顿吃八粒。说后他又匆匆走了,厂子还有啥事等着他呢。
这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枯坐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招我去开会。问小桃怎么回事?小桃挂着张小寡妇似的脸,说,是一号吩咐的,他也不知道。快下班了,才听到张曙光从外面回来。他前脚进门,我后脚也到了,我倒要问问他什么意思。我一进去,他掩上门,忙在抽屉里摸东西。
他摸出那只精美的盒子来。天工艺苑的那只。
他扑朔迷离地烟视着我。
他说,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