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害怕隔壁阿镐公家的菜园。因为我亲眼目睹阿镐婆在菜园里过世的情景,也亲眼目睹过已是鬼魂的阿镐婆躺在藤椅上,和阿镐公一起乘凉,还聊天呢。
我家的弄堂,就贴着菜园,一到晚上就令人想象力大增,尤其月色朦胧的夜晚;我每每走到弄堂口,寒毛就十万十万地竖起来,连忙紧闭双眼,嘴里啊啊地大叫,凭感觉风似地跑回家。我称之为“盲奔”。这菜园满是仙气、妖气和鬼气,飘啊飘,让你一个不留神,就飘进心里去了;你会突然觉得自己快完了,给黑夜里的什么吞没了。
然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人就像死过一回后重获新生,恐惧、刺激和好玩;而这种感觉仅仅因为,阿镐公家的菜园太美了,美得让人甘愿死在这里,做这园子里的孤魂野鬼。事实上菜园的主人之一阿镐婆就是如此。我现在想,在我儿时的潜意识里,就潜伏着这样的思想。
阿镐公原是三角街人,和我爷爷一起玩大的。我爷爷自从阿镐公阿镐婆搬回三角街住后,就把“阿镐出去前,还不是一个农民”挂在嘴边,成了他的口头禅。在我爷爷眼里,阿镐他终究是农民;事实上,这偌大的菜园,就是我爷爷劝他置的。
我爷爷很乐意指导这位昔日的小伙伴,如何用木槿做篱笆,这是活墙,一年比一年高密,你想天下哪有这么好的篱笆;以及对菜园的具体规划,这儿种几垄青菜小白菜,那儿种几垄毛豆四季豆……门前再搭个南瓜丝瓜棚,这一年四季就不用买菜了。但阿镐公显然曲解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把篱笆剪得大半人高。我爷爷提醒他,高了,庄稼会遮阴的。阿镐公却笑道,高有高的好处。
我爷爷竟没有从这句话里,辨出苗头来。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镐公推着我家的羊头车,“吱扭扭-吱扭扭-”地从三角街里响进响出。车上差不多就是花花草草,盆盆罐罐;偶尔才见花草丛边有一小袋米,或者蔬果等生活用品。而随着我家羊头车的吱扭声声,阿镐公家的菜园终于初具规模了:芭蕉树、观音竹、栀子花、白兰花,还有美人蕉、月季、“念佛珠”和七七八八我不识的花草……就连木槿脚跟边,也统统种上了麦冬。
好端端的菜园不种菜,却种这些吃不来用不来的东西。这在三角街是绝无仅有的。我爷爷瞧着阿镐公这样遭蹋地,心里就来气。这么大块地,你种什么不好呢?偏偏种这杂树乱草,好看又当不来饭吃;再不济你还可以种些桃树梨树吗。我爷爷只有一根直肠,见状就去骂阿镐公:你小子出去前,还不是个农民!阿镐公也犟,用一种我爷爷陌生的南腔北调回敬道:我自己的地,爱种啥种啥!呛得我爷爷哑口无言,只顾翻白眼。
我喜欢趴在篱笆墙上,看阿镐公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的瘦脖子上挂一副眼镜,一根银链系住镜脚;他时不时地戴上放下,镜片和银链就闪动着四季的阳光。这时候的阿镐公,眼睛眯着,冲这花那草的端详来端详去,还眉头儿皱皱,要想上半天,突然提起剪刀忽忽地剪一阵;但不晓得啥个道理,被阿镐公乱剪一通后的花草,怎么看都觉得心里舒舒的。
阿镐公这棵树上掰走一张黄叶子,那棵树下拔掉一株狗尾巴草,信手拈来,随意得让你不能不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神圣的劲儿在流动。杂种草被阿镐公随手掷出篱笆外,而那些花树上掰下来的黄叶,阿镐公放在菜园的一角,松垮垮地堆成一座小山。大概作柴火用吧。
整个菜园,就像那棵芭蕉树又宽又长的叶子,绿绿地变出我们心里的美来。
难怪像村小陈校长这样有文化的人都说,三角街的三分春色都进了阿镐公家的菜园。陈校长说这话的傍晚,我爷爷在弄堂口逮住我就问什么是“三分春色”。我回答不上来,气得我爷爷骂我读书读到狗身上了,继而骂我爸,抛本钱让我读书,还不如抛本钱买头猪养养。
现在,我已经懂了三分春色,可是我爷爷早已化为尘土了。
我爷爷说花花草草好看当不来饭吃,可我常常看忘了时间。我看阿镐公撷下木槿的叶子,在竹篮里揉出碧绿碧绿稠稠的汁来,用它给阿镐婆洗头,也不怕丢男人的脸。我看阿镐公用乡下人没有的温柔的手势,给他的花花草草们拔草、除虫、浇水和盖芦席子。我看阿镐公和阿镐婆站在花草前的月下,阿镐公采两朵并蒂的栀子花,别在阿镐婆斜襟土布衫的布扣眼里。我看阿镐公拎着一桶井水,用抹布将几棵芭蕉叶揩得亮亮的,弯成一座座月光铺就的虹桥……阿镐公阿镐婆过的不是我们那样的生活。那个月色如水的仲夏夜,我和往常一样,擅自打开篱笆墙门,但见月色下芭蕉的绿、美人蕉的红、玉兰花的白,都是一样的成色。隔着这道高高的篱笆墙,我才发现外面乘凉的人们,闹哄哄的,像在吵架;而园子里那么地静,只有纺织娘和金铃子们在斗嗓子,感觉就是不一样。
阿镐婆躺在凉丝丝的藤睡椅子里,犹如刚出世的婴儿,整个身子在月色下玉一样白。阿镐公就坐在边上的藤椅里,用团扇为她驱赶蚊虫,一下又一下,没等我走近,阿镐公就轻轻地对我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今夜又多了一颗……我没有去想。
第二天才听说,阿镐婆昨夜里过世了。我奇怪,我不是见过她吗?却没有听到哭声。
我爷爷做过生产队队长,落下一个毛病,爱琢磨人。阿镐公种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呢?为何他说这些东西比吃肉还有味道呢?我爷爷琢磨来琢磨去,得出一个结论,阿镐公是个花痴,不然说不通啊。比如阿镐公和阿镐婆,夜里吃得没有事体做,就在菜园里走来走去,有时候采朵花放在嘴边,肯定是在吃花的露水啊,花的气息啊;要不我怎么听到阿镐公问阿镐婆什么甜不甜?阿镐婆说甜甜。
我爷爷从不骗人,他亲眼看到过阿镐婆用麦冬根烧汤吃。我爷爷说阿镐公是花痴,自有他的事实根据。
有一次阿镐公从镇上买了只芦花鸡,碰见我爷爷就说这只鸡怪有意思的,你瞧它大概不习惯倒着看风景,一直挣扎抬头;这世界在它眼里,那整个儿就是颠倒乾坤了。还说这鸡是给阿镐婆补身子的。说完话,两人就走开了,等到我爷爷再见到他时,阿镐公手里还提什么芦花鸡呵,正挑着两缸睡莲,杭唷杭唷地挑回家来。我爷爷想不到他这么快又打了个来回,毕竟三角街距离镇上有三里半路呢。阿镐公说哪里啊,半路上他将一只鸡换了两缸睡莲,值哪,这东西比吃鸡还补呢。知道吗?这水草原来比鸡还补,他才换的。这是阿镐公亲口对我说的。
还有一次,我爷爷看见阿镐公将菜园角落山似的一堆枯叶子,撒得到处都是,整个人的样子和神情都怪怪的;我爷爷就警觉起来,琢磨着这大深秋的,熏蚊子也迟了,那阿镐公想干什么呢?我爷爷索性候在篱笆边看究竟了。但见黄叽叽的月亮上来了,他就喊阿镐婆,阿镐婆就小脚点点地从屋里出来,把手放在阿镐公手里,两人在撒满枯叶的地上轻慢地走动。一个说好听吗?另一个说好听,真好听。怪事!他奶奶的,原来他们踩声音玩哪!
你说这样的人不是花痴是什么?!
……
与我爷爷持不同意见的人,在乘凉人中,却不在少数。村小陈校长说,阿镐公是古书读多了,书呆子自古至今都喜欢花花草草。开茶馆的说,阿镐公高考考了一年又一年,年年上分数线,却年年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年头,家庭成份不好,光考得好顶个屁用,受了刺激,做出的事就跟人各异的。卖肉的说,哪里哟,阿镐公是个花痴,不过痴的不是地里的花,而是人中的花,他早年有个女人如花似月……
我偎在爷爷怀里,越听越犯困,有人说肉好吃,就有人说青菜萝卜营养;有人说农民就讲究个菜园,就有人说阿镐公喜欢花圃有何不对?有人说应该这样生活,就有人说生活其实应该那样的……没意思极了,我也困死了,但我不敢独自回家睡觉。阿镐公家的菜园里老闹鬼,会忽地这儿冒出一丛花来,也会忽地那儿跳一只大白猫来,“妙”地一声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