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门头有个池塘，三四亩地大。塘边除七八户人家的河埠头外，就是丛丛细枝蔓叶的芦苇，春来绿出一片蛙声，更有个儿小巧、色彩鲜艳的四脚蛇游进游出。四脚蛇不是蛇，性野的男小狗自然不怕的；但我们女小娘见了还是寒毛颤颤的，当蛇一样怕它。
我家隔壁的红莲姐，打小就长得好看，眼睛大得像池塘，睫毛长得像芦苇丛，看起人来豁闪豁闪的，像夏天打雷。她去河埠头洗洗汏汏，就喜欢走我家的后门。那个飘满毛毛雨的春天，红莲姐照常去河埠头淘米汏菜，我二哥夏天一声不响猫到她后头，猛地一声喊：蛇！红莲姐才多大的女小娘，手中的东西应声而落，倒翻了米箩，漂走了三节藕，人没有跌落池塘已算运气了。半晌，红莲姐才捡起米箩，在二哥的嬉笑声中，哭哭涕涕，一路小跑回家了。
这年春暮，从池塘中摇摇晃晃浮上来几支荷，尖尖小荷软弱无骨，随着碧波荡漾，大概除了红莲姐和二哥，我们谁也没有太去注意。但就是这几支荷，几年之后竟成了大气候，将我家河埠头都遮没了。我爸不得不去竹园砍来几根竹，扎成开字形，支在河埠头，这样汏起东西来才方便。
红莲姐小时候就傻里傻气的，常来叫我去看荷花。她说，冬雪，我们看花去，池里的荷花可美了。我一天不知去河埠头多少遍，看不出美在哪里，我说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红连姐真的一个人去了，蹲在河埠头，一只小手横胸，一只小手托着个可爱的小脑袋，望着水里田田的荷叶，玉白的荷花，嫣红的莲朵，和袅袅的莲蓬，在夏天的风里翩翩起舞，她就中了邪地甜笑，一蹲就是半天。我就奇怪她有那么长远可看的，到底看出什么东西来了；我就带着我的奇怪去问红莲姐，她说：如果我的衬衣上有朵红莲，如果我的被头上有两朵白荷，如果……我说：羞羞羞，红莲姐你才豆大的一颗就想嫁人了。红莲姐真的羞了，说不理我了。
我们正玩笑着，二哥头顶红脚盆，带领一群野猴似的男小狗，冲杀了过来。他们个个被太阳烤得炭黑，冲上河埠头，就像扔石头一样把自己扔进池塘里。池塘顿时成了他们的世界。二哥和红姐莲从小就被大人们说成是一对金童玉女，但他们俩却从小就是冤家对头，不知怎么着，他们一个在水中一个在岸上，就开始唇枪舌战了。二哥要她滚，看男小狗戽浴不要脸。红莲姐说，这荷花都是她漂走的那根藕生的，她为什么不能站在这里看。二哥说这河埠头是我家的，荷花就是我家的，就不许她看。红莲姐说是我的，我偏不走，我偏在这里看。
于是，二哥发动所有的男小狗，朝红莲姐戽水，终于把红莲姐戽成了落汤鸡，也终于把她戽哭了。但红莲姐就是犟，就是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二哥谁都不怕，就怕我爷爷知道他欺辱人，给他一顿痛得恶头恶脑的毛栗子。二哥趴在红脚盆上，采了三五朵红莲白荷，和一些碧绿的莲蓬，假仁假义地送到我手上，并眼睛朝红莲姐横横，让我劝走她。
谁叫他是我二哥呢，我终于抱着东西，拉拉扯扯地把红莲姐劝回她家里。红莲姐一回家就旧貌换新颜了，跟我有说有笑的，还把二哥采的那三五朵花插在她的房里，错错落落的，好看极了。而那些莲蓬则让我们生生地剥来吃了，滋味就远远不是嫩、鲜、香、甜所说得清楚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红莲姐已出落得像一朵丰满的玉荷了。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满月，我身上第一次来，怕得要命。红莲姐来叫我戽浴时，我都在她面前哭了。她笑微微地对我说，没事的，我头回来比你还怕，来多了就不怕了。我说我不能戽浴的。她说你不舒服就躺着，你家河埠头独户独埠的，我才不怕呢。我说，你真的不怕。红莲姐拍我的肩说，真的，你用热水捂在那里，会好受些。
我觉得红莲姐在我家的河埠头戽得长长远远。池塘四周本是热热闹闹的河埠头已经静了下来，但我没有听到红莲姐走过我家后门头的声音。她戽得太长远了，我忽然不安起来。白天我就听说那个猪头瞎眼今天来沈叔家送聘礼了。猪头瞎眼是大队长的儿子，人矮不去说他，眼睛一大一小一白一黑，那又大又白又暴突的右眼是假的，狗眼睛。我们都叫他猪头瞎眼。猪头瞎眼看上了红莲姐，大队长就一趟一趟往沈叔家跑。二哥曾经责问过爷爷，说人家猪头瞎眼可以看中红莲，为何我就不可以，人家还大队长呢？爷爷说，就因为人家是大队长，娶个成分不好的媳妇还镇得住；我们家怎么镇得住呢？再说人家大队长看中的人，你小子要娶了她，别说你做不了小队长，你爸这个小队长也得下来。红莲姐她会不会……我不敢再细想下去，忙小肚子上捂了块东西，起来到河埠头张红莲姐。
我出了后门没两步，就看到满月下的池塘，就呆住了。我想这是我一生中看到最美的荷塘月色了：亮亮的月光静静的，静静的荷塘亮亮的。宁静的月色里，星星宝宝沉睡在吊床般的荷叶上，白荷妈妈和红莲阿姨低吟着催眠曲，在晚风中轻轻地摇着吊床。忽然有了红莲姐的声音：你记得小时候吓我吗，被你一吓竟吓出这么多好看来。晚风吹过，满塘田田的荷叶摇曳着乳汁一般的月光，和月光相融的水光。还是红莲姐的声音：你还记得那年夏天，你带头戽我水，又给我采花采莲蓬的；你知道我哭得很起劲，其实心里甜滋滋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正纳闷只闻红莲姐其声，却不见其人时，竟冒出二哥地声音来。二哥说，水中央有朵并蒂莲，我今天早晨看到的，我去给你采来。红莲姐说，要采我们一起采……宁静的荷塘，宁静的世界里，只有二哥和红莲姐，仿佛如一对鸳鸯鱼，在田田的荷叶间，似一首古诗所吟咏的：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亮亮的月光静静的，静静的荷塘亮亮的。我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河埠头，相拥了很长远很长远的二哥和红莲姐，仿佛突然间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二哥问：谁？我说是我。红莲姐说，是小妹啊。我笑红莲姐真不害臊，我什么时候已成了她的小妹了？
这天晚上，红莲姐后来又过来看我，送我一件雪白的长袖衫，衣领、袖口和胸前，绣着六朵大小不一的红莲，简直美丽极了。我知道这衫衣肯定是她的珍爱，我也知道她是想用它来堵住我的嘴。我不应该要，但我“笑纳”了。我那时候甚至想，以后多撞见她们几回才好。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满月后的第三天夜里，事后被爷爷骂作吃了豹子胆的二哥，和大概也吃了豹子胆的红莲姐，各自给家里留了个条子飞走了，就像鸟一样飞出了家的屋檐，远天远地地去追求她们的幸福人生了。最初，大家都认为她们的翅膀还嫩，应该飞不了多远就会回来的，但秋去又春来，一两年过去了，却依然不见她们折翅而归。
大前年的六月天，出走了十三年之久的二哥和红莲姐终于回来了。二哥坐在轮椅上，是红莲姐推回来的。我们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妈得知二哥双腿高位截肢后，不知抹了多少夜的眼泪，嘴里又讷讷个不绝：这可怎么办呵，这可怎么办呵！倒是红莲姐、小天和小莲平静些，反过来劝落泪的我们。到家的第二天，二哥由红莲姐推着，带着小天和小莲，去爷爷的坟上谢罪。二哥在坟前长跪不起，磕得额头洇血，眼里满是泪水，但他忍住了，没让它流下来。新疆十多年的艰难经历，将一个英俊的小生，磨练成一个沉默如山的汉子。我问过红莲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红莲姐却一脸淡然，说：没什么。但这淡然的后面，我总觉得藏有很深很深的东西，没什么其实很是有些什么的。我又问二哥怎么会弄成这样的？红莲姐两眼一红：都是我……一句话未说全，早就哽住了。我不知道二哥和红莲姐在遥远的新疆发生过什么事，但这事一定很凄苦，令红莲姐苦不堪言。
这年秋天，红莲姐找人把低矮破落的老草舍翻造了。草舍还是草舍，但屋顶高了，进深深了，天窗和窗户也比老屋多了；所以新草舍高大宽敞又亮堂。在前邻后舍的砖瓦楼间，也格外有些两样。我爸我妈坚持去大哥家住了，让二哥和红莲姐去请沈叔沈婶，接两老过来同住。从此，娘家后门头的池塘，也就成了红莲姐家后门头的池塘了。我头回去看望他们，红莲姐就拉我去后门口的池塘，要看我信上所说的“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我想不到经过了这么些年和事，红莲姐还那么天真，觉得很好笑，但见她凝视池塘时傻呆呆的眼神，没敢笑出来。这些年池塘一年坏似一年，先是大家一哄而抢挖光了塘底的藕，又砍走了岸边的芦苇，甚至连地里的芦根也刨个精光；后是大家争先恐地浸树烂络麻倒生活垃圾，继后东家西家地将建筑垃圾倒在塘里，昔日美丽无比的荷塘终于成了垃圾场臭水池。红莲向队里承包了池塘，足足花了整个冬天才正本清源；她不但塘里种了荷，塘岸上也植满了和从前一样的芦鞭，春来就绿出一丛丛的细枝蔓叶，也绿出一片温馨的蛙声。
在红莲姐细心的呵护下，三四亩大的池塘，绿色、白色和红色没两年就要满溢出来了；但她没有像我爸那样，去竹园里砍几根竹子，扎成开字形，支在河埠头上。或许在红莲姐眼里，任荷花在碧波中荡漾，即使汏起东西来不方便也是一种美妙。夏天里，红莲姐常推着二哥，指挥小天和小莲扛着红漆大脚桶，向后门头的池塘进发了。荷塘里顿时飞满了欢乐的笑声。和当年二哥一般大小的小天，大脚桶一落水，就跟顽皮猴似地爬进脚桶里，风风火火地向塘中央划去，采了一朵红莲又采一朵白荷，还有碧碧绿的莲蓬，非得等他玩过了瘾才肯满载而归；红莲姐和小莲在河埠头干着急，拼命地喊“小心，小心”，和“够了，够了”。不论红莲姐和小莲嚷嚷着要他教训教训小天，但二哥只是笑而不答。采来的白荷红莲，被红莲姐错落有致地三五朵一瓶，三五朵又一瓶，插在每个房间里，满家飘香。采来的莲蓬，红莲姐就挑最好的留着，等到晚上乘凉时，一家子生生地剥来吃，滋味也就远远不是嫩、鲜、香、甜所说得清楚的。不少人都善意地建议过，这么好的塘里，不养鱼不养虾的，光养些荷花实在是太浪费了。但红莲姐似乎并不动心，只养荷花。夏天的莲蓬冬天的藕，采挖上来了，二哥家自己吃和送人的，决不在半数以下；就是红莲姐踏个小三轮车去镇上卖，也只会瞎卖，赚不了几个钱。红莲姐力气小，踏起车来一扭一扭的，样子很好看；但她辛辛苦苦“扭”到三里外的镇上，人家说一个莲蓬一块她就收一块，人家说一个莲蓬八角她就收八角。卖藕也是如此。她总说自家的东西，钱少点无所谓，但不能烂在家里遭踏了。
应该说他们的日子是清苦的。但也难说，或许这日子到了红莲姐的手中，虽清却未必就是苦了。因为我看她永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没人的时候也笑微微的。在我看来，三十好几的红莲姐依旧那么傻，依旧小地主情调十足；而且在她的影响下，二哥、小天和小莲也都有了这样的傻气。二哥就喜欢坐在后门头，坐拥荷塘四季的景色。她们都喜爱下雨天，那雨点落在荷叶上的滴嗒声，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也都喜爱雨过天晴，看荷叶盛着水团团，在清风里不胜其累，歪向一边，让水团团扑嗵扑嗵掉入池里，更觉不同寻常。都喜爱夏夜的星星顽皮地沉在水底祛暑，亮亮的月光静静的，静静的荷塘又亮亮的；也都喜爱踏着噼啪作响的落叶，去会一会渐渐透出雪意的满池残荷，细细欣赏荷的残枝枯叶与水面构成的景象如诗如画，听它们随风而起的天籁梵音……
红莲姐说，她每次漫步在荷塘边，就觉得自己很亮很清，周身绕满清淡的荷香。这话就像当年她说听得见星星的跳水声一样，让我匪夷所思。但她又说，白天是田田的一片绿荷，夜里是甜甜的一片蛙声，劳累了一天的家人，枕着绿荷蛙鸣就是睡得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