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盼望已久的明月春珊珊来迟。不同于老鸨肥腻身形,右脸有大痣的刻板印象,明月春纤细从容,双目如炬,杏桃脸柳叶眉,年过少艾却风韵犹存,举手炊媚态,投足养风情;不是特别的美,却无形中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
姚斌不由得脸颊一红,他这个木鱼脑袋何曾见识过此种诱惑极致的美人,当下便似中毒般,脚浮浮、脑沉沉,百转千寻难自控。他极力想转移念想改变窘态,但碍于浮沉人世二十余年了,仍孑然一身,自然不懂得和女人攀谈,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你这里装潢不错。”
他在说什么???
明月春嗤之以鼻道:“不过是顺从客人附庸风雅的雅致罢了,不足挂齿。姚公子贸贸然来找民女所为所事?小店一直奉公守法,可没有结党营私,偷税漏税。”
“不不不,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调查的。”姚斌急忙解释。哎,她怎么知道自己暗查结党营私的事?
明月春不解道:“那么……”
姚斌将衣袖中署名荣馨亲启的书涵递出,明月春打开一看,只见行云飘逸写道:灭海有大计,犹欠花诱饵。望君多成全,日后定相报。
“哼,好事也不见你想到我。”明月春眉头一锁,沉吟骂道。
姚斌将抓捕海贼一事酌情告知,希望明月春深明大义,助朝廷清除祸害。
他讲得慷慨激昂,偏偏明月春不为所动,一派冷静道:“公子过誉了,我等只是自力更生的烟花女子,不懂什么深明大义。常言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姚斌一时话塞,明月春绝对强硬的气势下,他竞不敢反驳。
“公子不要见怪,我们栏勾女在大千世界何等卑贱,艰难的处境让我们对世间上各种事物的理解都偏向黑暗、多面复杂。与其跟我们说什么海贼在秦怀河作恶多端,影响颇远,还不如跟奴家谈谈利益——就是我帮了朝廷,我有什么好处?”
明月春从容平淡地述说着,她如果凡事不是利字当头,醉梦苑早亡于世俗的计算中了。
“这……”
这就和姚斌为人处事大相径庭,姚斌视钱财如无物,是个理想主义高于现实主义的人,愿意效仿比干魏征等一众先烈贤臣,任天下大重于己身。
这是很多中了印刷书毒的读书人的通病。不过漫漫人生路,很多经历了贫困,接触了政治,梦醒了,便不再坚持初心。
鲜少会有人将破碎的残梦筑巢于现实,姚斌算是一个,而且是极致、全心全意的。正因为这份初心,让姚斌即使贡献不卓越,能力远不及舒华,承霄依家对他青睐有加,舒华也对他敬佩非常。
这好比我们小时候受到的教育要无条件善良,长大后我们却因为这份善良屡屡受伤。于是我们的善良长出锋芒,也长出盾牌,我们开始冷漠,开始选择性的善良,或者直接关闭眼睛。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怎么受伤都不改原则,坚持初心,善良到底,我们大多会对这个人心生敬仰、怜惜,甚至暗地里保护这份善良。
“你们能保证我们姑娘的安全吗?”明月春问道。
姚斌老实回答:“我们尽量,王上甚至安排了尊贵的德明王姬在里头,姑娘们的安全应该可以得到保证。”
明月春脸色一沉:“这算哪门子的保证?”那丫头用得着他们保护?
姚斌这时并不知德明在千军万马中有来去如风的本领。
“如果是这样……”姚斌打算花高价,把姑娘都买下来,事成之后,再把这些花姑娘当人情赠予明月春。
可明月春没有让他说下去,她自有主意:“如果是这样,我且去问问姑娘的意思,有愿意献身的,无论成败,在出发前,你们必须为姑娘们赎身。”
赎身?
姚斌有些迟疑道:“就这么简单?”单单是为姑娘赎身的话,只是一庄最平常不过的买卖。得幸协助朝廷,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精明的人能从中得到更多的利益,她却没有把握住。
明月春目光炯炯道:“当然没那么简单。”
果然,开始谈自身利益了。姚斌猜测,大概会要什么权力的庇护,以便日后的横行霸道。
“我们姑娘若为大事贡献卓越,该作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为什么要弃用训练有素的宫女,改成真正的花姑娘当诱饵?一则是怕敌人看出破绽,二则你们认为清白的人家若不慎被沾污,是一件多么惋惜痛心的事,下贱的勾栏女却无所谓。可你们别忘了,虽然我们卖笑也卖身,可是这些都发生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金钱的交易,你情我愿,朝廷庇护管辖内。但姑娘们此次明摆着就是送羊入虎口,面对的是凶残的海贼,是一些亡命之徒且又彻底脱离了律法的约束,姑娘的危险处境,跃于纸上。所以我说,无私奉献杰出的人,该作如何?若有死伤,又该当如何?”
明月春字字珠玑,铿锵有力道。
“这……”这个姚斌倒没想过。他以为此次是他出面,帮朝廷买一批姑娘而已。
至于买来的货品,被利用被转卖,被物尽其用,不是理所当然?虽然他们没有说清道明这点,可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吗?
对于这些种种,姚斌不算是赞成者,也算是默许人。
瞅着姚斌一面震惊,明月春将身站立,深深一躬,道:“希望公子见谅,世人认为我们勾栏女下溅,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没有人会真心疼惜我们,我们唯有抱团取暖。当今海贼猖獗,抛开阶层,人人都希望朝廷一举歼灭海贼,还秦怀大运河一个清明。我们下溅的勾栏女也是有熊熊火焰的报国之心,但得先保证我们自身的利益,对吧?”
姚斌哪能平白无故受此大礼,忙还礼,也一躬:“姑娘说得极是,是在下考虑不周。要不这样,在下先回去……”
“要不听我一言……”明月春再次用毋庸置疑的气势,力压姚斌,道:“最起码,若有损伤,要有相应的治疗,若有不幸……要有安家费,大概是赎身钱的一倍。”
姚斌笑道:“可以!”
他回答得相当干脆,轮到明月春错愕、迟疑了。
没几个人会重视青楼女子的意见,她盘算着姚斌必然不会答应,不过德明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折腾到最后,多半能顺遂她的心愿。
“醉梦苑的姑娘比其他地方的价格要高,而且卖身的姑娘价格是最贵的,陪笑不陪夜的姑娘可以酌情轻减。”明月春道。
姚斌顿生困惑:“为什么卖身的姑娘比清白之身的姑娘还要贵?”
没有理由啊?
明月春踱步到门前,匀称的身段半靠在红木上,望着暖灯红帘,熙熙攘攘的人群,闻着夹杂着胭脂水粉的酒香,冷淡道来:“这是醉梦苑不成文的规定。陪客的姑娘到外面生活,处境要比卖身的姑娘好些。姑娘们本来就命苦,若是跟了个穷人,青楼出身惹非议的同时,还要三餐不继、饥寒交迫,那姑娘何必要嫁?不要跟我说什么相知相许,相濡以沫,金钱不重要,那是你们世界所看到的,我不信这套说辞。我的世界所看到的,是那些非议逼死了多少女人,贫困又拆散了多少家庭。”
姚斌语重心长道:“姑娘见识非浅,是在下寡见寡识,惭愧惭愧。”
明月春的一席话,打破了姚斌前半生的认知,令他心悦诚服又无话可说。
承霄常说,他得以继承大统,离不开舒华、皈落、姚斌和影子的鼎力相助。其中影子是最潇洒的,无名无姓而来,不顾患难与共结下的红尘世缘,拂袖而去;姚斌是最淡泊名利又心系百姓的社稷园丁。
说实话,姚斌也是以社稷园丁自称,他效仿圣人,隐于底层贫瘠之地,体察民情,忧国忧民,还以为多伟大似的。
可他的权庸客栈真的是底层贫瘠之地了吗?或许是世界上有无数触碰不到的黑暗,你放弃了努力往上爬,选择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误以为这生活就是井底,就是深渊。
其实是每个人仰望的高度不同罢了。
恰恰是明月春的出现,让姚斌印证了自己的狭隘和碌碌无为,他拱手一拜,傻里傻气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姑娘点化。”
明月春对他这举动完全是摸不着头脑,暗自揣测这人不是装傻充愣,就是有心戏弄,便决心不再与他纠缠,借口离开。
离开之际,她让姚斌在此静心等待,姑娘毕竟是女流之辈,要考虑考虑再给出相应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