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安排妥当,德明如释重负,欣愉地展眉欢笑道:“洛洛,虽然看在我的面子上,陈呜灏母子以后不敢对你怎么样。但瑶儿有几句真心话不得不说。”
相比于德明因膨胀而沾沾自喜,获取最大利益的陈洛诗却显得很平淡。
“我洗耳恭听!”
“颖灏哥哥和陈尚书相继离世后,陈府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而且大多数的家业财产都被陈呜灏这个二世祖挥霍一空,现在诺大的陈府上上下下,家丁奴仆每月每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如将陈府变卖,换一处清新雅致的小院,虽然不太体面,不过日子起码过得悠闲自在。”
陈洛诗微微作揖,道:“谢谢王姬提点,民女自会打算。既然王姬对我如此推心置腹,那么我也有几句真心话要说。”
德明道:“但说无妨。”
陈洛诗挥了挥手,示意芮盈退下后,缓缓道来:“我自幼对文学颇为喜欢,父亲位居高官,是当时朝中的中流砥柱。耳濡目染下,我对时政格局有一番另类的见解。帝王的无情,利益权力的争斗,无休无止。王姬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不容易,更应该内敛沉稳,切莫再张狂盛气,处处树敌。”
“你……”德明一时语塞,俏脸骤红骤白。她原以为自己在别人眼中高高在上,风光无限。没想到不沾朝堂事的闺房姑娘竟能一语道破德明的窘境。
“哈,你想太多了,太复杂了。我只个待嫁的王姬,王兄待我很好,母后待我很好,广尊太后也很疼我,瑶儿别无它求了。”德明眼神飘忽不定,洪亮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慌乱,在特别不自然的表述里极力营造一个幸福的状态。
“是吗?”陈洛诗冷漠一笑,道:“听说王姬前些时日,仗侠出手,把强抢民女的程轩达打成重伤。程大将军爱子深切,状告王姬蓄意伤人。为此,王上把王姬关进大牢,严刑逼供,最后以程大将军交出兵权,夏相计引退辞官收尾。这些是我道听途说来的,之前做了一个的小小分析。我不知道程轩达强抢的民女是什么大人物,值得王姬发大火,下狠手。但我肯定,程大将军敢明知儿子有错在先,仍然理直气壮地状告王姬,除了自持战功赫赫,更多的是看不起王姬‘义女’的身份,欺负王姬不是正牌的王室血脉。若换了德号下一级的清悠王姬,估计武大将军想都没想过要报仇。王上在接收到状纸,不加以调查、审问,便即刻将王姬关入大牢。由此可见,王姬在宫里也是如履薄冰。按理说关两天大牢也无妨,事情就过去了。偏偏尊贵无比的德明王姬居然被严刑拷打,结局是程大将军卸下兵权,夏相计引退辞官。我想这必然是王姬的苦肉计,背后定有不少人在推波助澜,在程大将军稀里糊涂中套下军权,助王上解除兵伐的危机。”
“颖灏哥哥从前总夸你心思缜密,蕙质兰心,果然一点都没有说错。”德明尬笑二声,仍然抹不去心中那份酸楚。陈洛诗家道中落,今非昔比。即使如此,曾经点滴汇聚的书香气质,令她面对再贫困的生活依旧从容,依旧豁达骄傲。
而德明恰恰相反,外表装饰得越光鲜亮丽,表现得越强悍,越是利用“王姬”的身份四处耀武扬威,其实内心深处越是惶恐不安,总觉得自己现在拥有的就像掌中的一团沙子,真实存在,但总在一点一点的流逝。抓得越紧,流逝的速度就越快,终有一天会一无所有。
午后阳光普照在陈洛诗素雅简单的脸上,一颦一笑中添了几丝温度。她闭上眼睛,享受着片刻的安宁,连清冷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王姬身在局中局,以为是胜利了,其实是输得一败涂地。”
“输了?”德明眼眶里充满不解的困惑,试问道:“你意思是程武虽然被削去兵权,可一样升官吗?不是的,武官之首尉卫本来就是留给程武的。之前王兄一直怕程武手握兵权,又位极人臣,恐防他难以控制,所以才想方设法削去他的军机要务。”
猛然间,陈洛诗睁开了眼睛了,坚定地望向德明,道:“敢问王姬,设立武官之首尉卫是何用意?”
“当然是保家护国,震慑……”说着说着,德明好像有点明白了陈洛诗的意思。沉吟片刻,涣散迷茫的瞳孔突然一团,恍悟道:“若在和平年间,站在君主的角度出发,尉卫是帝王培养的多方势力,与几乎把持朝政的文官之首宰相互相钳制,达到朝堂上的一个平稳状态。”
“是的。尉卫能震慑人心,而宰相能蛊惑人心。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夏宰相可以连任两朝宰相,才能和计谋深不可测。多年积攒的人脉、声望、地位不容小觑。乃是新王最难掌控的人。反观程武,虽然统领三军,但英勇杀敌,军心所向。为人好大喜功,却也算忠心耿耿。况且镇守边疆十几载,与周官们少有联系,绝对做不对什么大动静来。这不,王姬和王上略施小计,程大将军就败得一败涂地。程武这个人,战场上的谋略逃不出他的法眼,可朝堂的政治规则他就不懂了。这样的人,对王上有何威胁?他究竟对谁有威胁,还得再深究。”
“哎,洛洛,你这样一分析,我就糊涂了。”德明思绪大乱,一脸茫然。陈洛诗句句难以置信,却又合情合情。言语溜进耳里,心中却五味杂陈。
尔后,她顺了顺思路,长叹道:“你说的我和王兄、舒华他们每个人都懂。只是夏宰相盘根深种,要削弱他,真的不容易。况且程武虽然失去了与夏宰相互相制衡的实力,可宰相大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啊,政权一点点地移交王上手中,也没发现他在背后搞小动作。”
“这就是夏宰相城府之深、厉害之处。不动声色,麻痹了所有人。他下了一盘大棋,任由程大将军和王上的关系越演越僵,不但扫除了程武的势力,还顺带算计了夏甫田失职一事。我爹曾经说过,夏甫田表面上好色好酒,可为人处事铁面无私,正直不阿,不逢迎附和,主管天下赋税。虽然没有实权,可无论清官还是贪官,谁敢不卖几分薄面给夏甫田夏相计。夏舒华,不难看出,夏舒华如今是王上最倚重、最信任的人。他确实也是才学出众,治国安邦的人材。但要和老谋深算的夏宰相相比,还火候欠缺,还需再历练历练。他和他老爹夏甫田都一样,单独的个体,难以独当一面。但夏舒华本身的能耐加上他爹的威望,实力基本能和夏宰相打成平手。可现如今,你们最大的敌人,既没有了尉卫的制衡,又少了夏甫田这个劲敌,往后还有什么顾虑?所以我说你们输得一败涂地有错吗?”
没错!德明完完全全的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她被陈洛诗缜密的心思所震撼,对眼前这个聪慧无比的奇女子冉冉升起了无限的敬佩。只可惜陈洛诗和承霄有缘无份,不然凭借不凡的见识,定能母仪天下,策辅社稷。
“是瑶儿愚昧,目光短浅,只顾眼前的利益,铸成大错。”德明有些惭愧道。
“王姬这是当局者迷。其实王姬是真正的大智若愚。”陈洛诗道。
“我吗?我怎么都不知道呢!洛洛,你太抬举我了。”才经历了一次智商的碾压,德明自然认为对方不过是随口而出的安慰话语。
“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王姬这几年都没有回来,恰当地避开了王三子和王七子的争帝大戏,我认为这是王姬是最聪明、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听闻王三子罗修是王姬感情最好的兄长,而王七子承霄是王姬养母的亲生儿子,若王姬在王宫,没有两边讨好的事,免不了站队支持谁的。这站队啊,就跟赌博开骰盅一样,再多的依据理论,也只不过是增加胜率,最后鹿死谁手,没人能预测;赌赢了,人上人,前途一片光明。赌输的人,活成了缕蚁,再没有出头之日。但王姬没有回宫就等于没有下注,也等于下了双注,无论结果如何,王姬都是双赢。”
陈洛诗的一字一语,仿佛有拨云见月的魔力,她剖析的观点能一点点蚕食人的自主意识。
但……
德明笑了,笑得悲凉夹杂无奈。她有可能不站队吗?她人生中就没有“选择”二字。
“所以你当年和王兄退婚,就是怕站队?”
陈洛诗脸色一变,料想不到德明问得如此直白。她表情凝重道:“退婚之事,我自有考量。今天我说这么多,目的和王姬帮助我的道理一样。因为我是陈颖灏的妹妹,所以你对我好。同样,因为我哥哥,我也希望王姬平安顺景,希望王姬今后戒骄戒躁,功成不居,恃宠不傲,遇事静观而非鲁莽冲动。”
“好的,瑶儿受教。”德明站立起身,用学生对夫子的口吻作揖,感慨道:“我这辈子,荣宠因王兄而起,所以我对王兄是义无反顾的好,夸张点形容,就是上刀山下油锅,闯阎王殿盗仙草也在所不辞。只因为他是我王兄。我对凤阳是最怜惜的,因为她广尊太后嫡女、当今惟一最尊贵的凤号王姬。而我喜欢洛洛,当中不是因为颖灏哥哥,没有利益的牵绊,单纯就是顺从本能的喜爱。”
“为什么?”陈洛诗眼眶子红了一圈,哽咽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今天咱们才第一次见面,彼此都不熟悉,我……我不会相信的。”
不,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彼此……非常熟悉。
“嗯哼,终于你露出和我一样难以置信的表情了,哈哈哈哈……”德明爽朗地大笑,大有扳回一局的意思,眉梢眼角尽是得意,洋洋道:“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荒唐至极,却又入情入理。理性地对待问题,能解决绝大多数的事情,而人生总会发生许多不受‘理性’约束的意外。我和洛洛的一见而故就是其中一个美丽的意外。我看得出,洛洛也非常喜欢我,是不是?对不对嘛……”
德明撒娇的语气,炽热而急需印证的目光,逗得愁云惨淡的陈洛诗扑哧笑了:“是是是,我非常喜欢王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