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程武火急火燎地飞奔回府。
程轩达因为四肢缠绕着竹板和纱布而显得格外脆弱。为了方便上药而敞开的胸膛,里面触目惊心的伤痕凃满了刺鼻的褐色膏药。熟睡中仍眉头紧皱,时不时从恶梦中呓出痛苦的呻吟。
这可把日夜在身边照顾的母亲黄氏心痛坏了。
俗话说:幺儿幺心肝。当程轩达满身伤痕地抬回来时,黄氏吓得心脏都快停止了。
在她看来,儿子的游手好闲,恃强凌弱,甚至奸淫掳掠等等恶行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他还小,不懂事,得慢慢教,急不得凶不得。黄氏常常念叨这几句话来淡化程轩达的罪行,也混稀了一辈子吃斋念佛的慈悲心。
当程武原原本本了解到程轩达被打的缘由时,愤愤不平的情绪有过短暂的退缩。
黄氏死活不同意,她咬牙切齿大骂丈夫懦弱。真把那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当金龙明珠了?你堂堂理玄国第一功臣,令侵略的南蛮闻风丧胆,却去畏惧那个无权无势的西宫太后的义女?连家人受伤受辱都不敢反抗?
程武大无畏护犊之情一瞬间被点燃。
黄氏眼瞅着丈夫清晨威风凛凛地出发,归来时却神色肃穆、忧心忡忡,并且不顾阻拦粗暴地摇醒程轩达。
程轩达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不知所措。一方面父亲动作暴躁唤醒了骨骼尚未愈合的疼痛,一方面是父亲青筋暴现的神情,着实令他痛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反抗。大脑勉强搜索了许多,才忆起以下画面。
那天在小茅屋,程轩达经历了人生最黑暗、最痛苦的非人折磨。但他好歹是将门之后,遇危难非但不求饶,反而用一贯嚣张不可一世的态度弹压对方:
“天杀的女贼,知道我是谁吗?天下第一功臣镇元大将军是我爹。识趣的就赶快放了本公子,本公子就考虑留你一条全尸。”
紫衣女子擦了擦宝剑上血液,满脸嘲弄道:“呸,你是镇平大将军的儿子?我还是王上的妹妹呢!”
两人其实都说了实话,只是谁都不相信对方的话。
“哼,王上的妹妹很厉害吗?我爹镇守南蛮十多年,劳苦功高,连当今王上都要礼让三分。惹我爹老人家不高兴了,手握军权,改朝换代只需要一柱香的功夫。到时候我就是太……”
啪……
程武气得七窍生烟,用生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打在了程轩达的脸庞。程轩达顺着力势,从床榻滚落地面。一个不小心,头先着地,把剩余的几只牙齿都嗑没了。
“老爷你疯了!”见着儿子伤上加伤,黄氏痛心疾首,不顾一屋的丫鬟奴才,抱着程轩达痛哭吼叫:“我可怜孩子,你为何那么苦命……”
“闭嘴,慈母多败儿。逆子有今天的无法无天,也是你宠溺一手造成。我程家百年家业,就要毁在你母子手中。”
……
这天霜幕浓重,十六月圆却朦朦胧胧,飘零的几颗繁星渐渐隐去踪迹。庄严肃穆的宫殿凭借蜡光烛影,依旧令人望而生畏。不止巧夺天工的建筑让人敬畏,还有那或罡风,或清风柔风,或东风北风,无论什么风,只要阳光未普的地方,总带有微妙的刺痛感。
传说王宫死的人太多,亡灵冤死后得不到解脱,怨念日渐加重。每当黑夜降临,那些鬼魂就会从枯井涌出,随风四处游荡。
只是没有异类能看见罢了。
初入宫廷心智薄弱的小宫女小太监半夜上茅房,炎热天下一股邪风侵体,就马上感染风寒半月下不了病床。
程武一介武夫都察觉出王宫的风要比外面的风冷些。
金銮大殿外是东平地,官员上朝必须从访龙桥走入东平地。访龙桥的左右方有一排排的小矮房,是官员面圣前的等候地——卿房。三品以上的大臣在右,三品以下的官员在左。
程武既不在左,也不在右。只在访龙桥来回踱步。他因心虚彻夜难眠,早早就进了王宫。焦虑的情绪让他坐立难安,心中不断盘算着解决的方法,用什么词汇才让圣上信服,以及可能受到的惩罚。
最严重的刑罚,莫过是满门抄斩。这正是程武担心的地方。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理玄国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唯一一个能统领三军、震慑侵略者的勇将。只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有心要诛杀,再多的荣耀和功劳又有何用?
时间一点一点地在流逝。大批顶带乌沙、一脸呆滞无神的官员涌入。他们大多数都似行尸走肉般动作迟缓,面无表情,默默无言。
做官的时间长了,当年受“圣贤书”熏陶的道德正义早就荡然无存,变成了圆滑且明哲保身的扯线木偶……朝堂上说不上话,受命职务做不出惊人的成绩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些不愿当出头鸟的鹌鹑程武自然也瞧不上。他把希望寄托在两朝文官之首夏宰相的身上。希望詹前顾后的夏宰相能给他出个主意。
“宰相大人,你说那件事我要不要承认?”程武边询问边讨好道。
夏宰相嘴角扬起高深莫测的笑,捋了捋胡子。从程武慌张的神色,他大概推出了真相。
“这不是承不承的问题。”夏宰相不咸不淡地回了句。
“如果不承认,德明王姬一口咬定,老夫也是百口莫辩。”
“将军怕是理解错了。”夏宰相话锋一转,道:“王姬受刑前,将军就已经是百口莫辩了。王姬的供词会随着她身上的伤愈加有信服力。”
“这……”
“不然你认为夏舒华为什么急于对王姬严刑逼供?”
“那怎么办?夏大人你一定要救救老夫。”程武深感不妙。从前他总以夏宰相平起平坐自居。眼看大祸临头了,对夏宰相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卑躬屈膝地求道。
就在此时,卿房门前尖锐的声音响起:“王上有旨,宣臣进殿!”
各人连忙从椅子上起来,稍稍整理仪容。有条不紊地自组队伍,分文武两条。弯弯曲曲像潺潺延伸的小溪。
程武疾步一把扯住差点淹没在人群的夏宰相,哀怨道:“大人当真见死不救?”
“将军言重了。”夏宰相不动声色地抹下了左手的禁锢:“要死也不单单是将军一人,泄露科举试题,也是灭族的大罪。”
程武如炎日吹寒风,一个激灵暴跳道:“你们查出谁是内鬼了?他是谁?本将军灭了他。”
夏宰相笑了笑,转身从背后传出一句:“三司首脑——夏甫田夏计相。”
留下不可置信的程武碎碎念:“不可能吧!那个老色鬼不贪财啊,为什么会甘冒杀头灭族的大罪贩卖科举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