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苍山。
时间更迭,苍山还是那般苍翠,不过已经少了很多年前的生气,自从清泉山庄落寞之后,它就变成了一座空山。
渺无人烟,静谧,燥热。
一双白色人影出没在沉寂许久的苍山,跋涉着,那正是千里迢迢从雍州赶到这里的司徒晏清和萧枫。
晏清的脸庞红润,鼻尖已经有汗滴。她面色白净,身形气质仿若一个官家小姐,爬山这种事情,看起来和她并无关联,可是她的步履却异常坚定,硬生生爬了两个时辰。
另一个少年则始终在身后护着晏清,他是萧枫,和晏清一起长大,他面色沉静,身形高大健硕,一看就是一个习武之人。
“萧枫,应该快到了吧。”晏清的语气有些急躁,而且很冰冷,并没有一个十五岁少女应有的活泼灵动。
“据公子此前所言,应当是快到了。”萧枫安抚晏清。
“好吧。”晏清从未怀疑过萧琛,既然他说快到了,那应该就是快到了。
萧枫口中的公子是雍州武林萧家现今的家主萧琛。萧家和司徒家的关系甚好,两家互相扶持在雍州武林立足,颇受一方百姓的爱戴。
不一会,他们便看到了绿色树木掩映的白色玉石山门,白玉石匾之上“清泉山庄”四个字也是龙飞凤舞,娟秀却又遒劲。山门大气得要命!再往前走,越发显露出树林掩映下山庄的豪气,晏清第一次见这样的门派。
穿过一片树林,她在山门前站定,看着玉石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字“清泉山庄”,于是她收起思绪,站定想了一下,仰起头盯着牌匾对身旁的萧枫说:“萧琛哥哥会不会怪我一意孤行?”
“公子都明白,小姐不必忧心。”
萧枫面色沉静,比晏清年长几岁,他一向沉稳,做事很有分寸,自打被萧琛和晏清救了之后便改名换姓一直待在了萧家,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索性也不去追究了,在萧家的日子过得也很快乐,萧琛和晏清待他也很好,往事便不必那么介怀。正是因为他被萧琛和晏清同时信任着,所以萧琛派他护送晏清来清泉山庄,而晏清也总是十分信赖萧枫。
一路上晏清总在思考清泉山庄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明明她爹司徒清风也从没来过,却总说起,他竟从来不提那些个名门世家,总和晏清讲清泉山庄、武林盟主,天山剑法,诸如此类的,颇像入了什么教,在给晏清传播教旨,可是等晏清仔细问下去,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家在雍州只算一个小门派,像雍州和梁州这种贫瘠之地,武林和朝堂都不怎么重视,基本上是放任自由,所以豫州中原武林人士很多基本上都没有听说过萧家,萧家似乎也从不在意这些,把雍州当做一个世外桃源一般,安逸度日。
所以晏清总觉着雍州武林并不是真正的武林,听爹爹讲起,便生出更多更多的向往。她从前渴望向外跑,闯荡江湖,如今终于实现了愿望,却并不是那么快乐,这样的得偿所愿并不是她真正期望的。
她如今出来闯荡,是因为被逼无奈,生不出那么多意气风发来,还背负着满门的血仇,如何快乐?
司徒家曾经是永陵的高门显贵,司徒清风是永陵朝堂上最得皇帝信任的朝臣,但他也是仁显帝继位之后最扎眼的眼中钉,因为司徒清风当年并不是太子党,太子登基之后,自然十分看不惯司徒清风,某一日早朝寻个借口在朝堂之上同司徒清风大吵了一架,将他贬黜到雍州。被贬当年冬月大寒日,司徒清风得了一女,取名为司徒晏清。
这一贬就是十五年,司徒家似乎被永远的遗忘了。
可是一个月前,司徒家半夜被屠戮满门,让晏清又是不解,又是怨恨。
晏清一直怀疑司徒家的血案是永陵那位皇帝的手笔,但是她毫无证据,也知道永陵是铜墙铁壁,她如何去质问仁显帝呢?
好在司徒清风“临行”前指明了一个去向,她从来不知道司徒清风口中的武林、清泉山庄与她爹爹的关系如何,她只当是那些声色犬马的武林是一个谈资,毕竟司徒清风口中的武林也只是燕阳一人而已。晏清记得父亲在得知燕阳前辈离世之后的痛心疾首,也听父亲说过当年他去赶考之时,燕阳前辈的护送之恩。但是这些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大概都过去了四十年了,凭借着这些微薄的联系,清泉山庄会收留她吗?
如今她却是有些怀疑,爹爹与武林的关系应该没有她想想中那么简单吧?否则为什么没有把她托付给萧家?
尽管司徒清风什么事情都同她讲,但是如今看来,也并不是所有。
想不明白只能自己去摸索了。
于是在萧琛的帮助下处理了雍州司徒家灭门惨案后事一个月之后,晏清就听从父亲的遗言,来到了清泉山庄。
晏清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往山门前守卫面前走去。
山门两个守卫,其中一个守卫问晏清和萧枫:“来者何人?”
晏清不觉笑了,思绪飘飞,她小时候和萧琛、萧枫扮家家酒,最喜欢这样,萧枫做劫匪,晏清扮作侠女蒙着面去解救文弱书生萧琛,萧枫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总是假意掐着萧琛的脖子,看着晏清说“来者何人”,那时她只当是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现在不知怎的却觉得有些悲凉,可能是生出了一些异乡客的惆怅,登时不知这世间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那人又问了一遍“来者何人”。
她顿觉自己过于伤感了,这一路上总是在回忆过往的事情。
“我叫司徒晏清,这位是萧枫,我来自雍州,前来拜师学艺。”这是在路上已经想了好多遍的腹稿,目前还不清楚清泉山庄和司徒家的关系,还是先保守一些比较好。
两个守卫互相对望了一眼,似乎是满脸疑惑。晏清猜想他们是在疑惑为什么要来武林最落魄的门派拜师学艺,这其中原由,自然不会和他们讲。
然后其中一个对他们说:“两位稍等,我去通传一声。”
不一会通报守卫从长长的台阶下来了,引着他们进去。
清泉山庄虽然落魄,可是规模竟然很大,可想当年是多么鼎盛。可能它在山中,又立于顶峰,所以树木十分繁盛,太阳被茂密树枝遮挡,十分清凉,山风一吹,刚刚爬山上来的热气也顿时没了,晏清的心情好了不少。
晏清心中的武林其实仅仅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部分时候还是靠萧琛的钱财、萧枫的武功,她只是名义上的行侠仗义罢了,没有司徒家和萧家,她哪能生活得这么恣意快活?她心里也是清楚的,如今入一个真正的武林门派,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
上了台阶之后,清泉山庄的布局是阁楼错落,清幽雅致,像是什么官家大户,武林门派,倒是不像。
面向正南,正厅空置,直望过去,一面屏风挡住了正厅与后面的屋子。屏风几乎掉色,依稀看得到的,只有几点墨渍,大概是一副山水画,可能是这山风山雨将它吹成这样的吧。
绕过屏风,一座屋映入眼帘,木牌匾上写着秀气的“落月阁”。
一个约三十岁的女人端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晏清,她便是清泉山庄现任的庄主燕月,上任武林盟主燕阳的女儿,她的江湖气质很浓厚,一身简洁的素衣,头发简单束起,用一个玉簪簪起。
燕月旁边还站着一个清俊的素衣少年,剑眉星目,看似年纪与晏清相仿,又比萧枫小一点,晏清看着这个少年怔了怔,竟有这般好看的人,可是他看起来很冰冷,难以靠近。
“你是谁?你又是谁?”燕月眯着眼看了晏清和萧枫。
“我叫司徒晏清,他叫萧枫,我们来自雍州。”我简单介绍了自己,但是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便停着不说话。
“想拜师?”她又开口。
晏清指了一下萧枫解释道:“是我想,他不用,他是护送我来的。”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又是谁吗?”她笑了笑。
“自然知道,这里是清泉山庄,你是燕月——江湖上一任武林盟主燕阳的女儿。”
“小小年纪,知道的还挺多。”她又问道,“但是清泉山庄多年没有收徒了,你为什么不去玉贤山庄或者碧阙山庄?”
“我爹让我来这里的。”
没等她问,晏清接着说:“我父亲是司徒清风,前朝宰相,被贬雍州十五年,一个月前被杀。他出自梁州,当年去冀州赶考曾受燕阳前辈护送之恩,上任之后曾外调豫州,又曾受燕阳前辈的照拂,临终之前将信物交给我,嘱咐我来投奔清泉山庄。”
说完晏清便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小荷包,这荷包是秋瑾,也就是晏清的母亲绣给她的,最开始她还不想要,觉得太过于娇气,但是后来还是收着了,用来放她最重要的小物件。这一路,她生怕它丢了,将它放在包袱最里面,每天都仔细检查一遍。
晏清从小荷包里面掏出了一个黄色剑穗,剑穗上有一个很小的“湫”字,是燕阳的妻子慕容湫的名字。
紧接着她又从包袱里面拿出一本书。连同书和剑穗一起递给了燕月。
燕月首先看到的是书,书上写着“天山剑谱”。
“天山剑谱为什么在你手里?”
没等晏清回答,燕月捏紧了剑穗和剑谱,说道:“你先住下吧。”
又对着旁边的少年说:“砚之,你领着她去听雪轩吧。”
晏清站着没动,“师父这是收下我了?”
晏清站定,她要确认,不想无功而返。
“你有钱交学费的话,自然就收你。”燕月抛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晏清自然是有钱的,司徒家的家财交由萧琛去变卖了,她也是有家底的人啊,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富裕的官家小姐出身了。再不济,萧家也是她强有力的后盾,萧家虽然武学根基弱,可是交游甚广,总有通天本事,银子也没见花完过,她怎么会没钱呢?难道她显得很潦倒吗?再细细一想,难道是清泉山庄很缺钱?
燕月准备离开之时,又停下来,说道:“我知道你父亲,若是无处容身,安心待在清泉山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过去的生活,我给不了你。”
晏清心安不少。
“我还是多待几天吧,初来乍到,怎么知道燕月庄主是否可信?”萧枫还想多留几日,看看情况。
“燕阳和我爹是旧识,她的女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爹爹不会随意把我交给什么坏人吧?你就放心吧!”
晏清知道萧枫其实还是想看看她有没有想回雍州的意愿,萧琛临走前一定嘱咐过他。
但是晏清有一些生气,感觉萧枫和萧琛都把她当成离了司徒家和萧家就活不下去的矜贵大小姐吗,她自觉自己还是很坚强的。
萧枫沉默了一会。
“公子让我临走前再问问小姐,是否真的要留在这里?”萧枫的语气淡漠得不像是一个问句。
“这还用说吗?我都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荆州,还不能证明我的决心吗?”
“你就放心吧,我会给萧琛哥哥写信的。”晏清又补充道。
萧枫似乎是被说服了。
“晏清,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要记得回来找我和公子。”
晏清一怔,萧枫一直称晏清为“小姐”,称萧琛为“公子”,从他们捡萧枫回来的时候,就从来没变过,即便是萧琛后来送他去玉贤山庄学武了几年,他仍旧选择回来听萧家差遣。
他比晏清和萧琛都年长一点,一直像兄长一样照顾他们,他的关心,却从未被他们注意过,在外人看来,只觉得他无趣得很。
萧枫过去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下等仆役,晏清也没有细细问过,生活留给他的似乎只有骨子里的尊卑感,其实晏清素来不喜欢他叫她小姐,可是她又不想轻易改变他的坚持。一个人没了坚持,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他这次这么郑重叫晏清的名字,让她觉着这句话,分量很重。
于是晏清点点头,淡淡而又笃定回答道:“好。”
她心中想,纵使千言万语,也不必多言。
对话结束,萧枫就离开了听雪轩,真的就立刻消失在晏清面前,他从来就是这样利落干脆,不会回头,做任何事情也不会后悔。
晏清突然有点怅然,感觉世界空无一人,刚刚还觉得自己有无比的勇气,可以坚强生活,勇往无前,现在立刻泄了气。
她觉得无依无靠,不明白司徒清风的用意。
可是她一定要明白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