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说:“假使我们等在这里,希望有人来告诉我们的路径,我恐怕太迟慢了。”于是他注视着太阳,以右足为枢纽,转动身体的左部。他说:“温和的阳光呀!我信任你而走进了新路,我们在这里需要引导,于是你引导我们。你使世界有热气,你使世界有光芒。假使没有其他相反的理由,那么你的光永远是我们的引导人。”(此处维吉尔赞美太阳,因太阳照明旅行人之路径也,但此处亦诗人采择路径不致错误之说明也。)我们走了一会儿,约计有一里路光景,(《神曲》是一种精神(想象)的产品,所有里数及长短当然无事实上之根据,否则自地球中心于二十四小时内到达地面便不可能。参见《地狱》第二十九篇。)因我们为意志所迫,所以在短时间内能行很长的路程。那时我们听见有些精灵飞向我们,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只听见他们发出召赴爱之筵席的声音。(此处声音为刺激忏悔的灵魂发生爱心,爱心生则妒念去矣,其功用犹第一层之雕刻也。)第一个声音在空气中流过的是:“他们没有酒了。”(在加利丽的迦拿,有人娶亲,耶稣的母亲玛丽亚和耶稣及他的门徒都在那里,酒用尽了,玛丽亚对耶稣说:“他们没有酒了。”于是耶稣使水变成了酒,见《约翰福音》第二章。)这句话在我们后面被复述了几遍呢。此种声音去远了,又听见说:“我是俄瑞斯忒斯!”(俄瑞斯忒斯已定死罪,其友毕那特(Pilade)冒俄瑞斯特斯之名以求死,俄瑞斯忒斯又自白其为真俄瑞斯忒斯,二人之友爱遂著称于世。)这句话马上过去了,并未多留。我说:“我的父亲呀!这些声音是从何而来的呢?”我发问的时候,又有第三个声音说:“爱那些对你们做了恶事的。”(耶稣说:“爱你们的仇敌。”这句话比古格言“爱你的邻舍,恨你的仇敌”更进一步了。见《马太福音》第五章四十三节、四十四节。)我和善的老师答说:“在这个圈子里,惩戒嫉妒的罪恶;所以爱在这里是马鞭;还有些相反的话句是马勒;我想你在到达赦罪的关口之前,你总可以听见的。(相爱的例子好比是马鞭,相妒的例子好比是马勒,其功用一为鼓励,一为警戒。“赦罪的关口”每层都有一个,即由此层升至彼层,有天使守候之所。)但是你向前用心看看,你将望见那儿有许多人坐着,每一个都靠着山壁。”
于是我张大我的眼睛向前看,果然望见许多灵魂披着斗篷,斗篷的颜色和岩石一般。我们走得更接近他们的时候,我听见叫道:“玛丽亚,为我们祈祷!”我又听见他们叫着米迦勒、彼得和其他诸圣。(在大祈祷文内,先呼圣父、圣子、圣灵(所谓三位一体),继之以圣母玛丽亚,又继之以大天使米迦勒及其他天使,圣彼得及其他使徒,最终乃及其他诸圣。)我相信今日地面上没有这样狠心的人,对于我所看见的不表示一种同情之感。因为当我走近这些灵魂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形状,一阵心酸竟使我落泪。一块粗毛布裹着他们,他们肩头和肩头互相靠着,背部都靠着山壁。如同一无所有的瞎子,在赦罪的日子,在教堂大门前求乞,每个人都把头倾在他邻人的肩上,因此激发别人的怜悯心,不仅用话句打动别人,就是他们一副姿态也决不是无力的。又如同瞎子不能感觉阳光,这些忏悔的灵魂也是拒绝阳光的,因为每个人的眼皮都用铁丝缝合着;有时捕着的野鹰不肯安静,人便把它的眼皮缝合起来,这两件事有些类似。
我觉得我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我,默默地走过去,是我对不起别人,因此我转脸向着我聪明的顾问。可是他已经知道我未宣布的意思了。他不等我开口便说:“你说吧!简洁些,确当些。”
维吉尔在我的右边,在这边行走有落入深渊的危险,因为那圆环的山路是没有栏杆的;在我的左边是那班虔敬的灵魂,他们的脸上淌着由缝口流出的泪水。我转身向他们说:“呵!灵魂们呀!你们一定可以见到最高的光呢!这是你们唯一的企求呀!不久,神恩便可洗去你们意识上的泡沫,把清流灌注到你们的精神里面了!请你们告诉我(这个是你们对我的美意),这里是否有拉丁人,假使我知道了他,也许对于他会有些益处吧。”
“我的兄弟!我们每个人都是那唯一的真实的城市(唯一真实的城市指天国,其他一切城市,在这些灵魂看来,不过是他们旅行之地,或放逐之区罢了。)之一员,但你的话也许是指着曾经旅行到意大利的灵魂吧。”这句答话是从我立着稍远之处发出来的,因为我那时的发声高,所以能及远处。在那些灵魂之中,我辨别得出是谁等着要和我说话呢。假使有人问我什么理由,这是因为他和瞎子一样,抬着下巴在那里的缘故。我说:“灵魂!你的苦修行是为着上升,假使刚才是你回答我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你的生长地也好,你的名字也好。”
那灵魂答道:“我是锡耶纳女人,我和这些人在一起忏悔我生平的罪恶,我把眼泪献给他,我们请求他降临在我们面前。虽然我的名字叫做萨庇娅,可是我并不聪明。(萨庇娅(其义为智慧)为锡耶纳贵妇,萨拉奇诺之妻。萨仇恨其同乡人,于科勒之战(一二六九年锡耶纳人与佛罗伦萨人,参见第十一篇)竟以锡耶纳人之失败为快(幸灾乐祸,实为嫉妒者之特征)。然萨晚年颇有善举,为人所称。)我欢喜别人有灾祸,甚于我自己有幸福。免得你误会我的意思,我举出一桩事实来作例,请你判断我是否糊涂,那时我的生命已趋向下降的路了。(但丁以人类生命曲线之最高点为三十五岁,见《地狱》第一篇。)我的同乡人和他们的敌人在科勒交战,当时我祷告上帝,结果正如我意,我的同乡人战败了,尝着崩溃的痛苦。当我看见他们败退的时候,我感觉一种无可比喻的愉快。于是我抬头向着上帝傲慢地叫道:“现在我不怕你了!”好比乌鸦见着最初的春光一般。(寓言:乌鸦藏匿以避严冬之寒冷,及正月末二月初,阳光渐和,出而言曰:“上帝,我不怕你了,冬天已过了。”萨庇娅见锡耶纳人战败心满意足,以后无所求于上帝矣。)我到了生命的终端,才和上帝修好,而且,假使不是彼埃尔对于我作虔敬的祈祷,他的慈悲改变了我的命运,那么我还不能到这里来这么早还债。(彼埃尔原为锡耶纳商人。后为圣方济派僧侣,以虔敬著名,曾为萨庇娅祈祷,因此萨缩短了等候净界山门外之年月。)但,你是谁呢?你这样来访问我们的情况,我相信你是睁着眼睛的,而且是一边呼吸,一边说话的。”
我对他说:“我的眼睛总有一天要闭着在这里,只是并不长久,因为我嫉妒的眼光对于上帝并不太讨厌。(但丁自谓犯骄傲之罪甚重,而嫉妒之罪甚轻。但丁骄傲,于其生平及其作品者不一而足。Villani(以及其他历史家)论曰:“论及但丁之学问,则有时臆断,琐碎而藐视。”至于但丁自认之嫉妒,Scartazzini极力为之洗刷,引《旧约·诗篇》第七十三章第三节之言曰:“我见恶人和狂傲人享平安,就心怀不平。”)使我精神上最生恐惧的是下面一层的刑罚,因为那里的重物就要压碎我呀!”于是他又说:“假使你还预备回转去,那么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呢?”我说:“伴我来的人他不肯说。至于我呢,不错,我是活人,假使你有吩咐,我很愿意效劳!”
他说:“呵!真是新奇的事情!这是上帝对于你仁爱的一大证明!你的祈祷对于我是不会没有帮助的!假使你回到托斯卡地方,我请求你恢复我在我亲族之中的声名。你将在那班轻狂的人民之中找着他们这些人民既错信了塔拉莫奈港口,又失望于狄阿娜河的发掘,但最扫兴的还是那班海军大将呢。”(锡耶纳人之轻狂已于《地狱》第二十九篇言及。彼等于一二九五及一三三年有两大计划。一是依据传说寻出城市下之狄安娜古河。一是购入一小港口名塔拉莫奈,庶几可以扬威于海上,然此二计划均归失败,而拟作海军大将之人物亦终成泡影。又说:“海军大将”应作“工程师”解,因发掘及筑港,死亡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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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惩妒:圭多·戴尔·杜卡;黎尼埃尔·卡尔波里。
“在死神没有放他飞扬之前,他便经历我们这座山的各层,开眼闭眼一听他的自由,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发此问者为圭多·戴尔·杜卡,伯莱提诺罗之吉伯林派,罗马涅之贵族,在此篇中为主要之发言者。所谓“飞扬”指灵魂之脱离肉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不是单独的一个;你比较接近他,你可以问他;你对他客气些,也许他是会说话的。”(此灵魂名黎尼埃尔·卡尔波里,福尔里之贵尔弗派,在此篇中只是听圭多·戴尔·杜卡之发言而已。)那两个灵魂,互相依靠着,在我的右边,私下里议论我。后来其中一个抬着头说:“灵魂呀!你带着肉体升天,为仁爱的缘故安慰我们吧,告诉我们你从何而来,你是谁?你蒙了神恩,做了闻所未闻的事情,使我们惊奇非常。”我说:“在那托斯卡那的中央,从法尔特罗纳山流出一条小河,经历五百里以上的路程。(阿尔诺河发源于亚平宁山脉之法尔特罗纳山,在罗马涅境内。)我的肉体就生长在那河岸之旁。至于我是谁呢,你问也无用,因为我的名字并不多么响亮。”首先开口的灵魂答道:“假使我猜中你的意思,你说的是阿尔诺河。”
于是其他一个问他道:“为什么他要避开这条河的名字不说,像一个人不提所做的丑事一样呢?”为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开口的灵魂说:“我不知道;但消灭这条河的名字并非没有理由。此河发源之地,山脉蜿蜒,别处无可比拟,就是佩洛鲁斯也是他的一体。(佩洛鲁斯为西西里东北之海角,现今与意大利相隔墨西拿海峡,然从地理上观察,则西西里诸山均属亚平宁山脉也。)从河源到海口,(在那里补偿海面的损失,太阳又蒸发海水使他重还到一切的河流)河流两旁的居民都逃避道德,视道德如仇敌、如蛇蝎,这也许是地方的恶影响,也许是历来的坏风俗。因此住在此河流域的人民,性质上已经变化了许多,似乎女巫刻尔吉施用法术使他们变化为牧场上的动物了。
(女巫刻尔吉曾将尤利西斯及其同伴化作食草之动物,参见《地狱》第二十六篇。)最初此河在细瘦的河床流过污秽的猪舍,这些猪只应当喂以橡子,不应当吃人的养料;(阿尔诺河先流经卡森提诺,诗言此处居民如猪。)再下降,便经过一群狗旁边,他们不度自己的力量而去寻衅,此河置他们于不顾,掉头而去了。(阿尔诺河由北南流至阿雷佐又折而向西北,诗言此处居民如狗。)此河愈前进,愈肥大,则所遇的不是狗而是狼了。(佛罗伦萨人贪吝如狼。)最后,河道更深,在那里逢着一帮狐狸,他们满肚子的诡计,没有一个有本领可以战胜他们。(比萨人如狐。)我还要对你说,虽然有别人听见;(圭多·戴尔·杜卡继续对黎尼埃里·卡尔波里叙说,别人当然指维吉尔与但丁,但丁若能记得便有好处。)假使他能记得这种真实的预言,对于他不是没有好处的。我看见你的侄子(指弗尔齐埃里·卡尔波里,为黎尼埃里·卡尔波里之孙,曾为各地法官,于一三三年为佛罗伦萨法官,受黑党之煽动,大治白党之罪。)将在此河岸上做一个驱狼的猎人,使他们害怕。他先活卖他们的肉;后则杀死他们像杀死一只衰老的走兽;他夺去许多的生命,而他的名誉也被夺去。他满身血淋淋地走出了惨淡的森林,(佛罗伦萨为群狼之窠,故称森林,参见《地狱》第一篇。)他就这样把他弃置在那里,百年以后也不能恢复旧观。”
如同报告不幸的消息,使听者的面色改变,唯恐大祸临头;我看见其他一个灵魂在谛听之下,态度就变得忧伤。这一个预言,那一个忧伤,使我生出要知道他们的名字的欲望,于是我恳求他们说出来。
因为我的恳求,那首先开口的灵魂说:“你要我对你做的事情,正是你不肯对我做的事情。但,因为上帝给你这样大的恩惠,我自然不应当拒绝你的请求。请你听着:我的名字叫做圭多·戴尔·杜卡。我的血管充满着妒火,假使我看见一个人在欢乐,我的面色便变得发青发白。我下了那般的种,所以收了这般的果。人类呀!为什么把你的心放到与你无分的东西里面去呢?他的名字叫做黎尼埃尔,他是卡尔波里家族的饰品和光荣,他的后裔都不传他的美德。不仅他的一族如此,在波河和山,雷诺河和海之间,(以下所提及之人均在波河亚平宁山,雷诺河与亚得利亚海之间即罗马涅之居民也。)都是无善足述,那里的居民竟至不能辨别真伪,丧失掉义侠之气;四境之内,只是长着恶草,现在根深蒂固难于芟除了!哪里是好人黎齐奥,阿利格,彼埃尔和圭多·卡尔庇涅呢?罗马涅人呀!你们都变作私生子了!(黎齐奥,阿利格,彼埃尔——腊万纳贵族,圭多·卡尔庇涅——蒙泰菲尔特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