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灵魂们就这样为他们，也为我们，发出这样愉快的祷告，他们同时压在重物下面走着，如同在梦魇中受重压一般。他们受着不等的劳苦，绕着山腹的第一层旋转，直到他们脱出在地上所蒙的浓雾。（“浓雾”指傲慢。）假使在山上的为我们热烈祈祷，试问在地上有善根的人应当怎样为他们说，为他们做呢？我们实在应当帮助这些灵魂早早洗刷掉到这里的污点，这样他们清净而轻快，可以上升到璀璨的星球去了。
“喂！那正义和怜悯不久就要替你们放下重担了，你们可以张开双翼飞到你们所希望的高度了！请告诉我们向哪一边走，可以最快地找着向上的阶路。假使阶路不止一处，那么告诉我们那倾斜度最小的，因为伴着我的一位，他还带着亚当的肉体，攀登很难，不能如意。”
我的引导人这般说，也不指定向谁说，后来有一个灵魂（起初也不知道是谁）答道：“向右边，跟我们沿着山崖走去，你们自然能够找着活人可以上升的关口，假使我不给此石压住了傲慢的颈根，我要抬头看看谁是这位活人，我是否认识他，叫他可怜我的重担。我是拉丁人，托斯卡那大人物的儿子：圭利埃尔莫·阿尔多勃兰戴齐科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们听过没有。因为祖上的血统和他们雄武的事业，养成我盛气凌人的习惯，不想及我们公共的母亲，（“公共的母亲”指地，人赖地以生。）只是藐视一切的人，这就是我致死的原因，所有的锡耶纳人都知道，康帕尼阿提科的居民无一不晓。我是翁伯尔托（翁伯尔托是圣费奥拉伯爵，有名的阿尔多勃兰戴斯齐族之一员（参见第六篇）。彼于康帕尼阿提科（Oampagnatico）被锡耶纳人置于死地（一二五九年）。）；不仅我一个人因骄傲而败亡，而且我的家族都连带衰微了。为了这个缘故，我在此亡灵之中负着重物，直到上帝满足的一天，只因我在活人之中没有做过这种工作。”
因为听灵魂们说话，我俯着头。其中有一个（并非刚才说话的一个），在重物之下转着头看我；他认识我，他喊我，一双眼睛用力盯着我，那时我弯着腰伴他走。我对他说：“哦！你不是奥德里西么？古标的光荣，也是在巴黎叫做着色艺术的光荣呀！”（奥德里西。古标人，为13世纪后半期之着色及纤小画工。据说曾在罗马教皇图书室做原稿上着色之工作，此次工作与弗朗科共之，弗朗科成为奥德里西之门生。）他说：“老兄！那更悦目的是波伦亚人弗朗科画的几页：今日的荣誉全要归于他，我只应当得一部分。当然，在我的生前，我并不这样赞扬别人；因为我的野心很大，我想坐第一把交椅；为了这种傲慢，现在我在这里还债；假使不是我在尚能犯过的时候皈依上帝，那么我还未能到此地呢。（奥德里西在临终以前即信耶教，故不必滞留在净界外部也。）人力所能得的正是虚荣呀！假使不跟来一个荒芜的年代。绿色能够留在枝头的时间多么短促呀！（诗篇谓大人物、大艺术家之后，若为荒乱或衰微之年代则其荣誉犹可延长略久，否则即为后之贤才所超过而淹没矣。赵翼绝句“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亦为此意。）契马部埃在图画界以为可称独霸了，然而今日佳笃的呼声很高，竟盖了前面一个的荣誉。（工契马部埃（约一二四—一三二）为佛罗伦萨名画家，虽称革新派，然不过拜占庭艺术之续耳。佳笃（一二六六—一三三六）为契马部埃学生，颇能青出于蓝，取法自然，为近世画派之祖。据说佳笃为但丁友人。）至于诗坛的光荣呢，这一个圭多夺了那一个圭多，也许把两个都赶走的人已经生了。（两个圭多：一为佛罗伦萨人圭多加佛尔，见《地狱》第十篇；一为波伦亚人圭多·圭尼采里，见第二十六篇。加佛尔盖了圭尼采里，而但丁又将二人盖了。此乃最普通之解释（参见第二十四篇）。但丁在此净界惩骄层本不应含有此意，然但丁一方以大诗人自居（见《地狱》第四篇），一方未尝不自知其过而欲忏悔也（参见第十三篇）。）尘世的称颂只是一阵风，一时吹到东，一时吹到西，改变了方向就改变了名字。假使你到了老时才遗弃你的肉体，或是你在学着说‘饼饼’和‘钱钱’以前便死了，到了一千年以后，你的声名哪一方面大些呢？一千年和你永久相比，无异眉毛的移动和天上星球所兜的圈子相比。在我前面不远，缓缓走着的灵魂，（普洛温赞·萨尔瓦尼（Provenzan Salvani）为吉伯林派，在蒙塔培尔蒂之战（一二六年，见《地狱》第十篇）时，普在锡耶纳为领袖；战后，普强烈主张毁灭佛罗伦萨（佛罗伦萨战前傲慢，战后卑鄙）。普因欲集巨资救其友人出狱（为昂求之查理所囚），曾着破衣在锡耶纳街头求乞。又与佛罗伦萨人战，普后失败被杀于一二六九年。）他曾一时著名全托斯卡那地方；但是现在却简直没有人在锡耶纳提起他的名字了，但在佛罗伦萨的猖狂被毁灭的时候，（佛罗伦萨昔日的傲慢气概，亦犹今日的卑鄙面目）他曾是锡耶纳的主人翁，所以，你的令名无异草之生，草之衰：使他青的也就使他黄。”（太阳使草青，也使草黄。）我对他说：“你的一番至理名言，使我生了谦让的心，抑止我的骄矜之气，但是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答道：“他的名字是普洛温赞·萨尔瓦尼；他所以在这里的缘故，是因为他太把全锡耶纳放在掌握之中了。他就是这样走下去，还要走下去，从他死后便没有休息过。这就是他偿还的钱，因为他在地上太自命不凡了。”
我说：“听说，一个灵魂，在生命的尽头才知道忏悔，应当逗留在山门外，不许升到这里，直到时间流过和他的生命相等，除非有慈悲的祈祷来帮助他。（参见第四篇贝拉夸之语。）假使这种话是真的，那么这个灵魂怎样会立即到这里呢？”
奥德里西答道：“他活在最光荣的时代，他放下一切羞耻的观念，毫不畏缩地直往锡耶纳的热闹市场，为救护一个友人出查理的牢狱，他战栗他的全身。我不多说他了，我知道我的话有些含糊；但是不久你的同乡人的所为，会使你得到解释呢。（“战栗他的全身”即摇尾乞怜之意，此语有些含糊，但自一三二年但丁逐于佛罗伦萨以后，流亡各地，栖身于权门之下，吃些酸味的面包，经历了屈身辱节向施主谢恩的神情，就自然明白“全身战栗”的意义。《天堂》第十七篇有一段：“你将懂得别人家的面包是多么含着苦味，别人家的楼梯是多么升降艰难。”可证明此层意义。）就是这种行为，免除了他的预备工作。”
12
在第一层的其他雕刻。谦逊之天使。升入第二层。
我和那在重负之下的灵魂并列而行，像同轭的两条牛，直到我温和的老师停止他的许可。后来他说：“离开他而前进吧！因为这里每个人都应当用帆用桨，努力推进他的小船呢。”因为行路的需要，我直立了我的身体，虽然在我的思想上还是曲折的。
我向前走着，很欢喜地跟着我老师的足迹，我们两人都觉得步履轻捷，那时他对我说：“把你的眼睛向着下面，为打破旅途的寂寞，看看你脚下的土地。”
当我们行到墓地的时候，每见有刻着字画的石碑，用以纪念地下人生前的事迹。看着这种字画，也足以刺激人的回忆，常常使他的亲族洒些热泪。我在那里所见的雕刻也是如此，只是雕匠的本领高妙，更加像真的罢了。那里的路面全都是这种雕刻。
在一旁，我看见比其他造物更高贵的一位。像落雷一般由天下降（路西勿罗（撒旦）原为最美丽之天使，因背叛上帝，由天下堕。见《路加福音》第十章十八节。注意此处但丁更番取材《圣经》及世俗传说及历史。）。在另一边，我看见布里阿留斯被天上的闪电所击，硬挺挺地倒在地上（布里阿留斯为抗神巨人之一，为朱庇特大神所殛。参见《地狱》第三十一篇。）。我看见了提姆勃拉由斯，我看见帕拉斯和玛尔斯，都执着武器，绕着他们的父亲，注视着巨人们七零八落的肢体。（提姆勃拉内斯即日神阿波罗，阿波罗因在提姆勃拉内斯地方有其庙也；帕拉斯为智慧女神，玛尔斯即战神，以上三神均为朱庇特所生，助其父战胜诸巨人。）我看见宁录立在他大工程的脚前，似乎心绪很乱，呆望着在示拿伴他做工的那班傲慢的人民（宁录在示拿地督造登天塔，上帝混乱工人的言语，见《地狱》第三十一篇。）。尼俄柏呀！我看见你站在被杀的七个男儿和七个女儿之间，我多么的伤心。（尼俄柏（Niobe）为忒拜王后，有十四子女，矜夸于拉笃娜之前；拉笃娜原为朱庇特之妻，仅生子日神、女月神；后十四子女均被日神、月神射死，朱庇特又使尼俄柏化为流泪之石像。）扫罗呀！怎么你便在基利波杀死在自己的刀上，使那块地方后来既没有雨也没有露呢？（扫罗为以色列王，为非利士人击败于基利波山，又受箭伤，乃伏刀自杀。（见《撒母耳记》上第三十一章一至四节）。扫罗死后，大卫作哀歌吊之，中有“基科波山哪！愿你那里没有雨露”。（见《撒母耳记》下第一章二十一节。））疯狂的阿剌克涅呀！我看见你已经一半变为蜘蛛，没精打采地对了你织锦的一角，这是使你痛苦的作品呀！（阿剌克涅与司手艺女神比赛织锦，失败后为蜘蛛。参见《地狱》第十七篇。）罗波安呀！现在你的形象在这里并不可怕；但是你惊惶失色坐在车上逃走，后面的人还没有追着你呢。（罗波安继其父所罗门为以色列王。人民要求减役减赋，但王暴虐，答曰：“我父亲用鞭子责打你们，我要用铅棍子责打你们。”于是十二部落中独立者竟有十个。罗波安王遣掌管服役之人的亚多兰，往以色列人那里去，以色列人就用石头打死他。罗波安王急忙上车，逃回耶路撒冷去了。”见《旧约·列王记》上第十二章。）在那坚硬的路面上，又表示出阿尔克迈翁叫他的母亲对于不幸的饰物支付怎样的代价。（阿尔克迈翁为安菲阿刺俄斯之子，其母爱丽菲私受人之饰物，将安菲阿刺俄斯藏匿之所告人，因此安菲阿刺俄斯参战致死，阿尔克迈翁乃杀母以报父仇。参见《地狱》第二十篇。）那里又表示出怎样西拿基立的两个儿子跑进庙里把他杀死，把他的尸体弃置着。（亚述王西拿基立被犹太王希西家所败。西于庙中祈祷偶像时被自己的儿子所杀。见《列王记》下第十九章三十七节。）那里又表示出托密利斯所做的残杀工作，她对居鲁士说：“你是渴于血，所以我浸你在血里！”（托密利斯为大月氏王后，其子被波斯居鲁士暗杀，托密利斯战胜之，将居鲁士头浸入血中。）那里又表示出怎样在奥洛费尔内被杀后，亚述兵的奔逃和血肉狼藉。（奥洛费尔内为亚述将军，围贝都利亚，有犹太美寡妇犹滴求见将军，因得近而杀之，夜携其头入城，悬之城上，晨起，亚述军望见逃散，被犹太军追杀甚多。）我看见特洛亚城为一堆灰烬的废墟。伊利昂呀！这里的雕刻把你表示得多么卑鄙呀！（特洛亚，古小亚细亚之一城，为希腊人所焚毁。伊利昂为特洛亚之另一名字。）就是精于用刻刀和画笔的大师，描摹形态使人惊奇而钦佩其绝妙的天才，到此地也没有不拜倒的呀！活的表示得像活的，死的表示得像死的。看见过真实情形的人，反不能比我俯着头看着脚下的雕像来得明了。夏娃的子孙呀！
你骄傲吧，昂首而行吧，不肯低头吧，于是你可以来此见着你的恶道！
我们绕着山壁已经走了一段路程，我因为注视地面的缘故，不觉太阳的移动，但常常走在我前面的这一位，却不断地留心着应当做的事情，开始说：“抬起你的头吧！没有时间俯着走了。看！前面有一位天使，似乎要向我们迎上来了；看！第六个女仆已经完毕她一日的工作了。（一昼之十二小时为十二女仆，第六女仆完工即午时已过。）你的举动和面貌都要饰以尊敬，才可以叫天使欢喜，送我们上升！你要想：像这一天的机会是永不再来的呀！”我一向听惯了他劝我勿要失时，所以我决不会误解我老师刚才的话。
那美丽的造物，穿着白袍，面孔像闪灿的晨星，向我们走来。他张开他的双臂，展开他的双翼，说：“来吧，靠近这里有阶梯，你们现在可以很容易地上升了。”能够回答他的呼唤的人真少呀！人类呵！你本是为升天而生的，为什么一些微弱的风便把你吹落下来呢？（人类能免于骄傲之过者真少，稍受诱惑，便犯此过。）天使把我们引到一处，那里的山岩已经斩削过，那时他在我的额上用翼抹了一下，保证我以后上升得轻快。如同攀登那右岸的山，那里耸立着一个教堂，临着卢巴康提桥这边一个政治很好的城市，（“政治很好的城市”指佛罗伦萨，反语也。由城市往阿尔诺河南，经过卢巴康提桥，东南地有山名克罗奇，山上有古教堂名米尼阿托，登山有一段长阶梯。）那里峻峭的山壁已经有了阶梯，使倾斜度减低，这个还是在登记和尺度没有混乱的时代建造的：（所谓混乱，暗指一二九九年佛罗伦萨市司法及行政之混乱。）这里壁立的山岩也是这样而缓和了从下圈到上圈的倾斜度；不过，左右山岩用手可以摸得着呢。（言其狭也。）当我们转身走上阶梯时，听见有人唱着“虚心的人有福了”。音调的悦耳，不是语言可以叙述的。唉！这里的路径和地狱里的多么不同呀！这里是一片悦耳的歌声，那里便是一阵猛厉的呼号。（“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见《马太福音》第五章三节，耶稣登山训众之语。但丁每完毕一层，即闻“登山训众”中之一祝福词。他处皆指明天使发此词，但此处并未指明，故推想亦为天使所发。）我们走在神圣的阶梯上，我觉得比以前在平地层上走得还要轻快。于是我说：“老师！请你告诉我，我已经放下什么重物，因此使我的前进毫不感着疲劳呢？”他答道：“假使你额上所留着的P字，也像第一个一样都抹去了，那么你的脚步趋向善途，非但不感到疲劳，而且越前进越觉得愉快呢。”
于是我像一个头顶着东西而不自觉的人，旁人告诉他，他用手去摸索，才证实了这件事一样，他摸索一下，结果才知道那自己用眼睛看不着的东西，我用右手指摸在额上，发觉那持有两把钥匙的天使（守净界山门的天使，曾在但丁额上刻了七个P字，参见第九篇。）所刻的字，现在只有六个了。那时我的引导人望着我微笑。
13
第二层：惩妒。锡耶纳贵妇萨庇娅。
我们到了阶梯的顶上，那里是山腹的第二层平地圈，升到那里的可以洗涤了罪恶。这一层和下面的第一层相像，只是圈子小一些罢了，那里没有形象，也没有雕刻；山壁是空的，山路是平的，眼前所见的只是一片岩石的铅色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