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候，接近早晨，燕子开始她伤心的怨恨，也许是回忆她的旧仇；（希腊神话：柏乐妮之夫戴来奸污柏之妹菲罗梅，并割菲之舌使勿能言。菲出示血布以告柏，柏遂病狂，杀子享戴。戴知觉，持斧欲斫姐妹二人，哀求获免，三人均化为鸟。据奥维德所作之《变形记》，柏变为夜莺，菲变为燕子。）在那时候，我们的精神是最摆脱肉体而烦恼最少，他的幻象是一种先知；（当时人信晓梦真实。但丁在净界做梦三次（其他两次见第十九篇、第二十七篇），皆在天晓之前，预言随之而起的事情。）我似乎做了一个梦，看见一只鹰翱翔天空，黄金色的羽毛，张开双翼，准备下降；至于我呢，我相信已处于加尼墨得的地位了，就是离开朋友而被举于上帝之家。（传说：鹰至老年，飞入火球，焚去羽毛，盲目，堕入清泉，化为雏鹰而出。（此类传说源于菲尼克司活五百岁，集木自焚，由死灰中更生之神话。）故鹰可为受洗、涤罪、再生之象征。加尼墨德为美男子，与朋友狩猎伊达山，朱庇特大神幻为鹰而抓之以去，遂为诸神之斟酒者。）我心想：“无疑的，此鸟常在这里狩猎，也许不肯往别处把掠攫物放在他的爪下呢。”于是他盘旋了一回，忽然下降，如落雷一般，把我抓去，直带到火球旁边。（“火球”指月球天。）在那里我觉得鹰和我都被烧着了，此种幻想的被炙之痛苦，竟打断了我的好睡。
当初阿奇琉斯被他的母亲，从奇隆那里，睡在她手臂弯里带到斯库罗斯岛，（后来仍从这里被希腊人带走）张开他半醒的眼睛，四周一看，不知他身居何地，不觉浑身战栗起来。（关于希腊英雄阿奇琉斯的故事，见《地狱》第十二篇、第二十六篇。）当睡魔逃去我的面前，我也是这样战栗，面色灰白到惊骇欲绝的地步。
在我的身旁，只有我那唯一的安慰者；那时太阳已上升两小时，我转身望着海。我的老师说：“不要怕！定定心！我们已在更好的路上了；不要后退，发展你的力量吧。现在，你已经到了净界：你看！四周都是绝壁，只有那里是进路，好像是在岩石上的一条裂缝。在天晓的时候，你的灵魂睡着在那花草之上，来了一位贵妇，她说：‘我是卢齐亚，（圣女卢齐亚见《地狱》第二篇，唯此处之卢齐亚与但丁梦中之鹰头有关系。）让我把这个睡着的人带走，我要使他在路上行进顺利。’索尔戴罗和其他高贵的灵魂都留在下面。东方逐渐光明，她带着你上升，我跟着她的脚迹。她把你放在这里，第一次用她那美丽的眼睛指示我那开着的进路，于是她和你的睡魔都消散了。”
如同一个受惊的人定了心，听见实情以后，改变恐怕的态度为安慰，我是这样改变了。我的引导人看见我已不恐惧，便举步前行，我也跟着走，向着高处。
读者诸君，你们看我的题材提高到怎样程度；假使我运用较多的技巧以支持这个高度，那么请你们不要惊奇。
我们二人走着，我们已经到了一处，就是在以前认为是墙壁上的裂缝之处，原来那是一个门，在门前有三阶石，是用以上升的，阶石的颜色各别，还有一位守门的，（守门的天使，表示听忏悔之神父，解罪之神父。）静默着一言不发。我把眼睛张大些，则见他坐在最高的阶石上，他面上的光芒叫我受不住。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拔出鞘外的剑，（剑表示“神之正义”。）也是亮晶晶的不可逼视。
于是守门的开始道：“站在那里对我说：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的引导人在哪里？你们到这里切勿后悔！”我的老师答道：“一位天上的女人，她教导这些事情，她刚才对我说：去吧！门在那里！”守门客气地又道：“她能够引导你们的脚步向着善地，那么你们踏上三阶石吧！”
我们听着他的话，踏在第一阶石：这是白云石做的，平滑而光亮，把我的面貌忠实地反照出来。第二阶石是暗黑色的粗石，纵横都是裂缝。第三阶石，较下面的厚大些，据我看来是云斑石，鲜红得像脉管里射出来的血。天使的双足放在第三阶石上，屁股坐在门槛上，那门据我看来是金刚石。（三阶石之象征，指诚实、悔恨、敬爱；而金刚石指坚定，凡此皆赎罪者所必具之先决条件。又托拉卡之解释：光滑之云石表示灵魂之天真状态，粗黑之石表示有罪状态；云斑石表示忏悔状态，且得神助，赎罪者跪于此而自击其胸，金刚石之门槛表示神恩。此处诗中所叙，无非暗示罪人进行忏悔之程序。）为着踏上这三阶石，我的引导人尽心地扶持我，他对我说：“恭恭敬敬地请他开门。”
我很恭敬地跪在天使足前；我请他发些慈悲，把门开开一下；我先在自己胸前打了三下。他用他的剑锋，在我额上刻了七个P字，他说：“你进去以后，把这些污点洗干净了吧。”（七个P字母指七大罪恶：骄、怒、妒、惰、贪财、贪食、贪色；在净界本部洗净，从这层到次层，有天使替但丁拭去一个P字，共历七层方毕。）天使的衣裳是灰色或干土色。（灰色乃谦逊之表示，解罪神父应有之态度。）他抽出两把钥匙：一把是金的，一把是银的。
他对于那门先用白的，继用黄的，正如我意。他对我们说：“这两把钥匙，缺了一把就不能在锁孔里转动，这条路便通不过去；一把的价值高些，但另一把在开门上也费许多技术和智慧，因为能够解结的就是它。（两把钥匙亦具象征的意义，银的表示知识，金的表示权力。无知识不能尽职，无权力不能赦罪，故二者为解罪神父之要件。净界山门实乃天国之门，自应郑重其事，故守门之天使为圣彼得之代理人。）我从彼得那里接受了这两把钥匙；他关照我宁可开得太多，不要关得太多，只要人们匍匐在我足前。”于是他把那神圣的门推开说：“进去吧！但是我叮咛你们：向后看的人，立即身在门外。”
那神圣的门有两扇，是金属制的，既重且坚。当那枢轴转动的时候，吼声的高大和尖锐，不是塔尔佩阿山岩可听得到的，其时忠实的梅泰洛已被撵走，后来宝藏亦被掠去。（梅泰洛为国家看守宝藏于塔尔佩阿山脚之萨腾神庙中；恺撒将梅泰洛骗走而掠夺其宝藏。诗人卢卡努斯曾描写开庙门之吼声。）刚才听过第一种吼声，听见有人唱：“上帝呀！我颂扬你！”（Te Deum laudamus为赞美歌，早晨或庄严仪式中歌之，此处用作一灵魂入净界时所唱之赞美歌。）歌声与优美的音乐联合着。我听见了以后，使我记起人民跟着大风琴唱歌的经验，那时候的歌词，一时听得清楚，一时听不清楚。
10
入净界本部：第一层惩骄。壁上雕刻。忏悔者。
我们进了门，（不正之爱（七情六欲人所不能免，但任性乖戾，太过与不及，均非正遭，而为罪恶之源。此处“爱”字（意文amor，法文amour，英文love）之意义，实相当于“情欲”二字。）使曲径视作直道，因此灵魂们常被摈于门外）听着响声，知道门又关上了。假使那时我掉转头去看，我的错处还可以原宥么？（前篇守门天使叮咛但丁不要向后看，意即改过来以后不可再犯，忏悔后重复为恶之人，视忏悔为儿戏，实是大忌。）我们攀登了一条迂曲的石缝，时而向左弯，时而向右弯，好像波浪起伏一般。我的引导人开始说：“走这种路要用技巧，得紧跟着弯弯曲曲的路边走。”这样很减短我们脚步的距离，我们走出石缝以前，那缺月已经再卧在她的床上了。（日出后三小时。此时月在西方水平面上矣。）我们立在一处，那里的山向后缩进；（山向后缩进约二丈，于是环山腰有突出的地平层，成为可以行走的环山路。）我的脚很疲倦，我们二人都不识去路，暂时立在那比沙漠地还要寂静的平地层：这平地层的外边是下临无极的深渊，里边是卓立千仞的绝壁；从这里到外的阔度是人体身长的三倍；无论向左向右，尽我的目力望去，这里突出的部分像同样阔度的一条带子。我们还未移动一步，我看见那不可攀登的绝壁下部是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有精妙的雕刻，不要说波吕克勒托斯（波吕克勒托斯（公元前四五二一四一二）为希腊雕刻家，中世纪之文人，及但丁以前之诗人，皆盛称之。）的艺术，就是自然本身也要退避三舍呢。
一位天使，他带着和平的布告降临到地上面，（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哭着要求的和平）他把长久闭着的门开了，他显在我们的面前这样真实，那雕刻所表示的状态，不似一个哑像。我可以发誓，他在说：“我问你安！”同时有一位女子的像雕刻着，这位是转动钥匙开神爱之门的，她的状态似乎在说：“我是主的使女。”这些雕像都和蜡制的一样浮动。（此段所述雕像为天使（加百列）告知圣母（玛丽亚）以圣子（耶稣）将降之故事，见《路加福音》第一章。净界第一层是惩戒骄傲，故先举天使和圣母为谦逊之好榜样。）“不要把你的精神专注在一处！”和善的引导人对我这样说。那时我站在他的旁边，就是我们心跳的一边。（起先是但丁在左，维吉尔在右，面向石壁看雕像；但丁看完自己前面的，后即转到维吉尔之右。）于是我把眼光注视到更远之处，看在玛丽亚的后边，那里站着引导我的人，所以我走到维吉尔的那边，以便欣赏壁上另一部分的雕刻。
那里的雕刻也在大理石上：一条牛拉着载神圣约柜的车子，这个暗示人们做本分以外的事情应当有所畏惧。（大卫（以色列国王）欲迁约柜（希伯来人藏摩西“十戒”之柜，视为神所凭依之物）于大卫城，使乌撒与亚希约赶车，途中牛惊跳，乌撒伸手扶住约柜，上帝（耶和华）因其越职，怒而杀之，死于约柜之旁，见《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六章。）在车子前面，有一群人，分为七个歌队。这雕像使我的两种感觉发生争论，一种说：“不然！”另一种说：“是的，他们唱着！”（眼认为人唱，耳否认之。眼认为烟香，鼻否认之。极言雕像之佳，酷似实物也。）同样，那雕像中有香烟缭绕，眼睛和鼻孔又发生不同的意见，一个说“是”，一个说“非”。在约柜面前，踊跃跳舞的是谦逊的诗篇制作者，这时他的状态显出高过和低过一位国王。（大卫是《旧约》中多数《诗篇》之作者，以国王身份而跳舞于约柜之前，做一个跳舞人，诗言“低过一个国王”指此，此乃言大卫在上帝前之谦逊。同时，大卫身穿大祭司的衣服，故云“高过一位国王”。）在对面，现出一个大王宫的窗口，从那里米甲用惊奇的目光望着，她的状态是一个忧愤而恼怒的女人。（米甲为大卫之妻，认为大卫之跳舞有失身份，被臣民轻视，而大卫则言：“我在耶和华面前卑微，臣民倒要尊敬我。”见《撒母耳记下》第六章。）我从站着的地点移动几步，看那米甲后边的另一个故事，那里的白色吸引我。那里刻着罗马元首的无上光荣，他的美德使格利高里得到极大的胜利，我所说的就是图拉真皇帝。（图拉真（九八一一一七）为罗马皇帝，武功甚著，此处所述乃其出征时途中之故事，言其对人民之谦逊也。图拉真为异教徒，据中世纪传说，教皇圣格利高里（五九—六六）因其美德，故为之祈祷，卒出其灵魂于地狱云。对于此事，《天堂》第二十篇尚有讨论。）一个穷困的寡妇，立在他的马络头旁边，洒着眼泪，表示她的伤心。围绕他有一群武士，在他额头上飘着金鹰的旗帜，那寡妇在众人之间，似乎哭诉着说：“陛下！替我的儿子报仇，有人把他杀死了，我的心碎了！”图拉真答道：
“等我回头来。”她似乎因为痛苦而不能再忍，又说：“陛下！要是你不回头来？”他说：“相信我的要替你报仇。”但是那寡妇又说：“要是你不肯做这件善事，难道别人肯做么？”当时图拉真说：“好！你满意吧！在我离开此地以前，我应当尽我的责任：正义要求如此，怜悯留住我的脚步。”
他从没有看见过新的东西，制作这种视而可识的语言，（“他”指上帝，上帝先一切存在，知道一切。“视而可识”的语言，原文作“可见的语言”，谓可视而不可闻也，指以上各雕像。）对于我们是新的，因为人间还未有过。
当我正在注视那些伟大的谦逊者，并欣赏那些精妙的艺术品的时候，诗人喃喃地说：“看那儿的一群，他们的步伐很慢；他们要送我们往高一层去呢。”我的眼睛，虽然沉迷在那些新的东西上面，听见他的话，立即转头望着他。读者诸君，我不愿意你们，在听见上帝怎样叫人偿还债务以后，打断你们向善的勇气。不要留心在痛苦的外表，要想到他的后果，要想到这种痛苦最长久也不至于超过最大的判决。（外表上看，净界也是有痛苦的；但这非永久现象，而是暂时的；忍耐目前痛苦，自有大幸福在后（地狱中则是永久的刑罚）。）我开始说：“老师，那一群向我们前进的，据我看来不像是人，我不懂什么缘故，我的眼睛竟不能决定。”他对我说：“他们受痛苦的重压，使他们曲折倒地，所以在开头我也怀疑我的眼睛。但是你用心些看，便知那些大块石头的下面是些什么了。也许你已经看出他们每个人自击其胸吧。”（此辈负石的灵魂，屈身将及地面，行走时膝与胸相撞（见本文末段）。）骄傲的基督教信徒呀！你们既可怜又无用，在智慧上又患了近视，后退反以为是前进呢！你们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青虫，要准备变化为天使一般的蝴蝶，直飞到那正义面前，用不着辩诉状么？为什么一条发育尚未完备的小虫，便要昂首青云呢？
在许多建筑物，为支持屋顶或天花板，常用一种雕刻着人形的柱，那人形是膝与胸接，作负重的表示。这种假的形象，每使看的人发生真的不安。当我用心看了那些灵魂以后，在我心里所生的感觉就是如此。那里真实的情形，他们曲折的多少，要看他们所负重物的大小；从他们的外貌看来，那是能忍耐的，似乎哭着说：“我不能再支撑了！”
11
骄傲者的祈祷。翁伯尔托。但丁与奥德里西的谈话。普洛温赞·萨尔瓦尼。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不限制在一处，因为你散布最大的爱到你高处最初的造物，所有的造物都称颂你的名字和你的权力，因为由你流出的甘味应得到感谢。（此一段是耶稣教人的祷告词（见《马太福音》第六章九—十三节，又见《路加福音》第十一章二—四节）之“演义”。此句演：“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不限制在一处，言上天下地无所不到。最初的造物，指天使们。甘味，指圣德、圣智。）愿你的国和平降临，因为她若不降临，我们自己不能到达那儿，我们的智慧也无能为力。（此句演：“愿你的国降临。”）因为你的天使唱着‘和散那’而为你牺牲他们的意志，所以人们也这般为你牺牲。（此句演：“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和散那”为颂神之词、祝福之词。）赐给我们每天的粮食，没有这个，就是最努力前进的，也要在这条艰辛的沙漠路上退后了。（此句演：“我们日用的饮食，天天赐给我们。”此处“粮食”指神之恩惠、神之鼓励等。）因为我们饶恕别人对我们所做的恶事，所以也请你发些慈悲饶恕我们，勿念我们的前事。（此句演：“赦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别人的债。”）我们的德行很容易消失，勿要叫他受旧敌人的引诱，请你救我们脱离这样凶恶的东西。（此句演：“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这最后一个祈祷，慈悲的主人，不是为我们自己，我们已经不需要，这是为落在我们后面的人们。（净界山门内之灵魂已勿愁引诱（试探），故此句祈祷是为地上的人或净界外部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