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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爱情天堂

每年学生放暑假,周秀华都用一种隆重的意味迎接从大连回来的曲彩云。

对小姑如此招待,一是她好客,二是两人曾经建立的超出姑嫂、如闺密一样的感情。哪个女人没有一肚子的话?哪个女人没有一肚子的委屈?她俩不是在自己的生活里找不到倾诉的对像,而是找不到能理解和替她们保守秘密的人。她们不愿意让人知道,她们的生活和内心的隐衷。

所以两个人的相聚,是她们一年中的期望和等待。

在曲彩云心里,回来,不但是压抑生活的一个出口,还使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离家出走的自由和兴奋,像是一种奇特的旅行。

从离开家门时起就感到阳光明媚,大地青翠,桃花盛开。在丈夫小马的目光中,看到跟他平时看到的形象截然不同,这使他感到惊奇,原来妻子也会笑,而且这笑使妻子至少年轻了二十多岁。

像往常一样周秀华会亲自来接,她早早来到汽车站。当太阳越升越高、气温越来越热,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才看到曲彩云在下车的人流中叫着“嫂子!嫂子!”

她们不禁拥抱在一起。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曲彩云内心有一道失控的泉流,唤醒了许多麻木又痛苦的东西。在断断续续的抽泣中,感到使她痛苦的命运的隐衷,千言万语,欲言又止。当周秀华看到人们投来怪异的眼光,笑着拍打她:“好了,好了,咱回家说。”

回到家她们也是胡乱地应付着,盼着晚上的清静,来进行一种长谈,以卸去一年来压在她们内心痛苦的重负。

曲彩云虽然是以看望母亲的名义回来的,但对母亲并不亲近。把礼物送到七十多岁的老母屋里,连句称呼都没有,坐都没坐就走了。

而母亲也不在乎女儿,只自顾自地骂着,表现着她对漂亮女人的强烈厌恶。曲刘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出生在三个儿子后,人们都向她祝贺,说老天给她送来了个“小棉袄”,她撇撇嘴不以为然。

她对女儿一点不喜欢。女儿一出生就表现出严厉和荒诞,除了接生婆看过女儿的性别器官,再没让任何人看到过女儿的私处。

即使在炎热的三伏天,女儿的私处也被一块布遮捂着。女儿刚学会走路,就给穿上死档裤,大小便要是弄脏了裤子,她会愤怒的一顿打骂,根本不像是对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在这种固定不变的打骂中,终于让女儿恐惧地感到这是不能犯的错误。

当别人家的孩子穿着开档裤满大街玩时,曲彩云已像个小大人似的,穿得很整齐,被母亲限制在家里,不准出去,也不谁跟男孩子玩,甚至不许跟哥哥们说笑打闹。

一天看到女儿跟哥哥们躺在炕上蹬枕头,学刚离开堡子的杂耍人用脚蹬坛子,顺手操起炕上的苕帚疙瘩打跑了儿子们,女儿则被母亲怒气冲冲地骂着:“你个不害臊的东西,今后不准给我仰八叉地躺着。”从那时女儿就敏感地知道了男女之别,而且从不逾越母亲给她画好的这个隐形的圆圈。

八、九岁时,一天三个小姑娘跟曲彩云在家玩。她们用被单当戏袍,用火盆里的炭棒眉描画眼,脸上涂着一个小姑娘从家里偷来的胭脂,在自己创造的戏曲里快乐着。

母亲回家看到不禁大怒,对女儿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当时就吓跑了那几个孩子。女儿以为是忘了烧猪食母亲才生气的,忙去灶下点火。

但母亲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气愤,而是对女儿表现出来的爱美倾向的痛恨和厌恶,好像从女儿化妆的脸上,看出是一种对男人的轻浮媚态。

这一家人仿佛都知道自己所干的事情,都处在一种沉默的忙碌之中,无需说话。甚至母女俩都不大说话,女儿不需求助母亲,好像任何事都能解决,衣服自己洗,也自己缝。

母亲从来不跟女儿亲热,女儿也不跟母亲撒娇。这一家人全都不苟言笑,勤劳能干,但刻板又冷漠。好像在沉重的生活和劳动中麻木了,对一切亲切的情感毫无反应,对轻松和有幽默感的人视为不正经,认为不对和不喜欢的,任你苦苦哀求也无动于衷。

母亲就是这样的铁石心肠,拒绝了一个苦苦追求了她十几年的一个爱说笑话的人,领着四个孩子过着有点与世隔绝的日子。她从不求人,也拒绝别人求她,直到白至诚和张露的到来,才打破了这一家人的沉闷,把曲彩云从那种沉闷枯燥的日子里拉了出来,她上学了。

一天,曲彩云再次被母亲告诫:“你大了,女人在人前,是不能仰面朝天躺着的,这平时就要养成习惯”。仅仅是个告诫,并没有说明女人为什么不能这样躺着。

面对母亲的严肃和郑重,使女儿一直加以猜测,也终不得法,也没问,但还是被她遵守了下来,无论白天黑夜,她那微躬的侧卧变成了一种文雅的睡姿。这年曲彩云来了月经,母亲让她住进了里屋。里屋是东北民居的特点,它是屋子的一个私密处,是未婚姑娘住的地方,或者是结婚的新房。

这个里屋是曲彩云记忆最深的地方。一般女孩在里面呆个三年五载就出嫁了,而她在这里呆了漫长的二十多年时光,差点成了被这个屋子终身监禁的老处女。在这里,她最深刻的记忆不是母亲的严厉和无情,而是所经历的一场世上最纯洁的爱情。

她格外用心布置了里屋,冒着被母亲骂的危险,在暗黄马粪纸的墙壁上糊了层大白纸,用公销社才进的花窝纸糊了围墙。北墙下是两个老式躺箱,炕梢永远是个杂物摊,冬天堆放地瓜,夏天是一些杂物,这些杂物让她觉得碍眼,但母亲决不会同意把这些东西清理出去。

大白纸让屋子整洁了不少。当她把一幅毛笔字画挂在墙壁上,上面写着领袖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它使屋子一下子充满了一种宁静优雅的气息,好象她费心巴力地收拾屋子,就是为了要挂这幅字画。

每天回到这里,她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字画,时不时对它发呆。任何人包括母亲都没有察觉,她在观看这幅字画时,眼前出现的不是诗词意境,而是一个青年男子的音容笑貌。

自从挂上这幅字画后,谁也没有觉察爱情在她身上造成细微而又显著的变化,也没料到爱情在她和母亲之间所造成的令人心碎而又无法挽回的破坏。哥哥们进来找东西她置若罔闻,只有母亲叫她干活,进来对她怒骂才能打断她的凝神遐思。

母亲这样的严厉和荒诞,注定她不是个活泼爱动的女孩。母亲无形中给了她的标准,使她很难跟周围的人沟通交往。与其出去惹母亲不高兴,还不如在家呆着,实在无事她就看看书。

那些从旧社会走来的人,大多感到新生活的希望,人们忙于成立互助组,人民公社,这个家也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哥结婚了,当了生产队的队长,二哥上了大学,就连她也当了小学老师。因为工作跟她的性情接近,里屋更成了她每天的归属地。

一天母亲在苞米地拔草时听到了的两个女人的对话:“你知不知道,孙作堂两口子为什么老打仗?”

“看样子你知道吧?”

“孙作堂媳妇老骂他,说跟曲彩云有事。看老曲婆子多刚强一个人,守了一辈子寡,连个腥味都没沾,怕是闺女要让她丢人啦!”

母亲听了心里是恼怒的,又在心里惦量了起来,觉得女儿平日里的表现,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从来都是准时回家,哪也不去。再说孙作堂是个有家口的人,怎能这样不知好歹?

再一想这两个女人嘴都不好,有影没影的事乱讲,她还真的把握住了自己,但她不得不从无休止的劳动中,找出时间来观察女儿了。

饭桌上,女儿被高粱米饭浸润的嘴唇红艳欲滴,就像夏天里熟透的火莓,脸蛋像熟透的苹果,上面还有一层脂粉似的东西,看起来白里透红。

但母亲却体验着一种男人情绪和女人嫉妒两种说不清的感觉,开始对女儿大发脾气。骂她臭美,不学好,还往脸上擦起粉来了,并表现出强烈的厌恶,女儿委屈地说她脸上什么都没擦。

这一顶嘴好象惹怒了母亲,她拿起簸箕里的苞米棒子,一边嚷着“我叫臭美,我叫你臭美”,一边往女儿脸上噌去,女儿捧着擦伤了的脸哭起来。

次日女儿被擦伤脸颊结痂,粗糙红红的象高原地区的人,就象仙女变成了村姑,但女儿的神情根本没有被母亲折磨过的痕迹,还是那样平静温和。

这双眼睛异于家里其他人的冷漠与呆滞,母亲一下子觉得是那样熟悉,一时又无处寻找。她想找出那种熟悉的东西,这不免让她有些失神,明明要把用过的碗筷送到厨房清洗,结果被送到碗柜里,吃晚饭时大家才发现没有清洗。下午,她在地里干完活回家,走着走着猛然发现已走过了自己的家门,晚饭大家说菜太咸时,她才记得,可能放了两次盐。

失眠的半夜,她终于找到了女儿眼睛里那种熟悉的东西,是张露的神情。过去听人说过女儿和张露长得像,那时女儿还小,她没看出来,现在才发现女儿跟张露是那么相像,让她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好像让她看到了因果报应,但是这种因果关系又把她弄糊涂了,到底是她折磨张露?还是张露在折磨她?还是命运在折磨她们?老天竟把这个神情酷似张露的女儿送到自己的跟前,就像她终生无法摆脱的烦恼,终于再一次扰乱了她的内心世界。

这一时期母女的矛盾开始了进一步的演绎。母亲因为女儿的神情酷似张露,无法控制自己不对女儿挑三捡四,从而释放那些压抑在心里的对张露的妒嫉和怨恨,不觉把女儿变成了代人受过之人。

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女儿穿的衣服,梳的头发,怎么看怎么不对。干的活也总不合心意,女儿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换不来她的平静。

见到女儿就情绪多变,更见不得女儿高兴,那种像张露一样甜静的微笑会深深刺激她,更是她愤怒的理由。久而久之女儿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没有人见过她的笑容。

在母亲多年形成的独裁作风中,家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无条件服从,而女儿更表现了对母亲的一种服从和逆来顺受。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母亲的强权和女儿的压抑,好像是她们那个世界之间根深蒂固的秩序。

母亲对女儿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不禁使母亲警觉起来,女儿一天比一天的美丽,尽管女儿从不打扮,但女人从来不是无缘无故地美丽,只有遇到特殊的人才会焕发光彩,这种美不是具体的,而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态。还有女儿的异常平静。母亲喜欢看到女儿被自己责骂后的消沉和自卑,但不能看到她这样无所谓,这好像是躲到另一个世界中,来逃避和对抗她了。

自从听到那两个爱嚼舌根的女人的对话,便开始了一场对女儿爱情的围歼战。母亲已张开了天罗地网,而男女主角还在浑然不觉之中。经过半年多的观察,她终于有了决定性的手段,既要证明传言的真实性,也要制止女儿这段荒唐的恋情。她指使民兵队长二保子去办这件事。

一天,当女儿和一个男青年被二保子扭送到家里来对她说:“大娘,这小子抱着彩云妹子正亲嘴耍流氓呢!”看着家里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她后悔事先没有叮嘱二保不要声张。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看到的并不是人们传言的给她致命打击的事件,却是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家丑。但她不那么怒不可遏了,毕竟是年轻人的荒唐事。那个年代,生活作风问题是最大的丑行,一份自由的恋情,人们从来都是批判和嘲讽,从不给予鼓励和赞美。

当看到不是那个矮胖的孙世堂,而是一个陌生的青年。他高高的个子,长相英俊。看着他身上的红球衣她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总在堡子里转悠的那个人吗?不止一次在家门口跟他打过照面,还进过家门讨水喝。青年对他们粗暴的做法表现出气愤的情绪,脾气有些倔强,却也没有害怕,滔滔不绝的据理力争,看出是个有胆识的人。

此时的曲彩云经历着人生最痛苦复杂的心理折磨。刚才王汉泽送她回家,分别时一回身抱住她狂吻起来,使她慌乱和不知所措。这一吻却那么突然、陌生和有力,有难以抵挡的诱惑和魅力,她感到天空开满了五色的大丽娅花,有一种升腾的力量使她脱离了地面,正向那瑰丽神奇的天空飞翔时,突然一声:“不准动”的大喊,她恐惧地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开裂。怔怔地看着二保子和几个人,他们好像是从开裂的地下冒出来的阎王爷派来的阴兵,她的心不由的发紧了。

面对母亲和来看热闹的人们,她低着头怀着一种深深的耻辱感,好像在接受他们的审判和无尽的耻笑,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让她立刻就死去。转瞬看到王汉泽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了过去,对她的保护和爱护,使她有了某种巨大的安慰,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对他所产生的依恋、感激,拨动了心灵中仅剩的坚持的余烬,要跟他一起坚持,对抗母亲那个冰冷的世界。

其实曲彩云的爱情缘于人们的捕风捉影,和一个女人在怀疑、想象中认定的事实。

顾春玲是那样固执,认定她的男人孙世堂跟曲彩云有不正常的关系。人们大多也是基于她的说法,人们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这样的爱情超出了心中的标准。他们在背后的闲言碎语无疑是一种强烈的遣责和批评,顾春玲恨不得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目的就是让这种社会舆论形成巨大压力,好让孙世堂羞惭难当老老实实回到她身边来。

有些人出于好意来规劝孙世堂时,他总是压不下那暴躁的情绪,脸膛激愤的通红,瞪着像豹子一样咄咄逼人的大眼珠子,挥舞着拳头说:“他妈的,这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哪有老娘们这样埋汰自己当家的,真是欠揍。”

他是中学老师,本来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却因中年发胖后使他看上去又矮又胖。长年累月的高浓度的劣质白酒,也破坏了他的儒雅气质,他那庸俗的外表和暴躁的脾气看起来根本不像个老师。

有关他的传言也是混乱不堪的,他是方圆百里学历最高的人,读过辽阳师范,但读了不到一年就回来了,说是乱搞男女关系,被学校开除了。还有说是被丈母娘给吓回来的,还有说是二两粮给饿回来的。他没有师范学校的任何证明,致使执教三十多年还是个民办教师。当年那些学生中,他和曲兆吉是最受白至诚器重的、认为最能出息的人。

少年时期的孙作堂是文弱的,眉宇间透出一种孩子般羞涩的神情。校长白至诚只要一看到他老爹,就要停下来夸夸他聪明和勤奋,说他一定会出息的。

这番令人愉快的对话,有一天被一个木匠听到了。他正在孙家做家具,就格外注意这家的六个儿子,一眼就辨认出了受到老师夸奖的那个孩子。

他的身子骨看起来比他那些兄弟们都要弱,穿得几乎破破烂烂,神情比他的兄弟们看来要安静,特别是孩子式的羞涩,在顾木匠的眼里就是老实本份了。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喜欢年轻人老实本份的。家里也只有这个孩子喜欢看他干活,帮他拿个家什,陪他说话,既善良又勤快。

这个孩子还真跟他为女儿留心的那些农村孩子不一样。

从这天起顾木匠跟孙世堂的老爹,像多少年的老朋友那样掏心掏肺地唠扯起来,干活也偏外卖力。活干完了,两人不但成了能说到一块去的人,在一个媒人的主持下,还办了一场热闹的订婚仪式,两人成了亲家。

工钱当然不能要了,老孙头说这哪行,顾木匠说:“现在还分什么你我”。这让老孙头内心十分畅快,他的小算盘在心里噼里啪啦一通打之后,感到心满意足。不但省了木匠工钱,还为儿子说了门亲事,又了了他的一份心事。

老孙头这辈子要干的事,就是为这六个儿子娶上媳妇,觉的是他的责任。

要是到了年纪的儿子还娶不上媳妇,他就会整天焦躁不安思虑重重。本来是个慢性子人,但是在给儿子娶媳妇这件事上,表现的却性子急。

凡是愿意给的,他一概不拒。大儿媳妇长相不错,就是家里要的彩礼有点高,但他还是拉了不少饥荒答应下来;老二是订的娃娃亲,女孩长大不干了,他找了多少人,都喝了农药,才没使女方退婚成功。有一年还收养了一对要饭的母女,他倒不是同情那个快要病死的虚弱无力的母亲,也不是受不了女人临终前动情的哀求,而是心里打起为刚刚才六岁的儿子养个媳妇的打算。三天后母亲去世了,这个五岁的小女孩成了他们家的一员,跟这个家有着一种模糊不清的关系。

这一年妻子怀了孙世堂,人都说这是他积了德,因为这个儿子聪明能念书,是不会让他操心娶媳妇的。他不这么看,说该张罗就张罗。

孙世堂才上中学,说媳妇能早点,但是顾木匠主动要跟他结亲家,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顾木匠家的条件多好,就一个独生女儿,不但顾木匠有手艺能挣钱,他老婆一天到晚给人看事看病,也得人不少好处,而且不要他们家一分钱彩礼,结婚时的花销也全包了,打灯笼都难找的好事,能不答应么。

只有孙世堂是不满的。用脚一个劲地踢着地面小声嘟囔:“我不要,我不要。”想到他们一伙人常常取笑一个从小订娃娃亲的同学,从此他也要遭受这样的取笑了。

但他胆小软弱,孤单势薄。当他不得不接受老爹的安排,又嫌顾春玲长的不好看时,全家人都吃了一惊,几乎都说她长的好。

脸盘端庄,浓眉大眼,梳了两个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但他就是觉得顾春玲粗短的双腿和下坠的大屁股既不漂亮也不俊俏,特别是粗黑的辫子使人显得那样土气和呆板,一点也没有令他动心的风姿。

他还不喜欢她神经兮兮的母亲,据说有黄仙附体,能给人掐算治病。每次打她身边走过都有一种阴森森让他害怕的感觉,不知是害怕她身上附体的黄仙,还是害怕她那看似不正常的样子。但他这样的理由,根本无法说服老爹。

老爹高兴地张罗着给他订婚了。两家人都是那么高兴,他母亲高兴,话多的像是在巴结人家,未来的岳母盘着腿抽着烟卷,眼睛望着天棚,说话让人感到云山雾罩的,而两位男性则以喝不完的小酒来庆祝了。

顾春玲在西屋枯坐着,听着两个母亲旁若无人的闲谈。亲友乡邻走了,最后她的父母也走了,屋子里就剩她了。

按规矩她不能回去,得在婆家住几天。天彻底黑下来了,她的婆婆,上炕轻手轻脚拉上了窗帘并自语:“这个傻小子哪去了呢?”顾春玲知道他在哪,外面有风夹着雨点,在这些杂乱的声音中她还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那是双布底鞋眷恋院子里细沙土的声音,在院子里久久徘徊。后来雨下大了,布底鞋来到屋檐下,一个在屋檐下听雨,一个在屋子里听人,这样过了好久。

醉醺醺的老爹出来小便看见了他:“怎么不陪陪人家,这点礼数都不懂?”在老爹的喝斥下,他有些腼腆地进了屋。顾春玲早已紧张的正了正身子,他们虽然是认识的,但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接触,还是挺紧张。

家里给他们订了婚,形成了一种陌生新奇的关系,他是她的对像,她是他的对像。顾春玲大胆地望着他,渴望跟他说话,但又不知何如开口。他使终没看她一眼,只倒了杯水递给她:“喝吧!”自己也倒了杯喝起来。两人都沉默不语地喝水,喝了几口他就放下杯子说:“我走了,你睡吧!”

但就是这样短暂枯燥会面,竟会给顾春玲留下强烈的爱情记忆。

若干年后,偶尔一次二次的缠绵后,顾春玲都会幸福地向他回忆:“当时你还给我倒了一杯水。”孙世堂十分不解:“不就是一杯水么。”就是这杯水,不但让她感受到男人关怀带来的甜蜜,还看到他不同于那些农民猥琐、粗俗的举止作派,显出了一种教养。就是这么一个客套的礼节,让顾春玲感觉到了一个男人的细腻和体贴,从那一刻起她就动心了,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了。

顾春玲总爱追问孙世堂,当时对她是什么感觉。孙世堂从来不说,他对这个夜晚的记忆是后悔。那是孕育了整整好几个夜晚的决定期,他想逃走,想离开这个家,风雨里徘徊的脚步正是他犹豫不决的心情。

被老爹斥责到了屋里,给顾春玲倒了一杯水,枯坐了不到一分钟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闭着眼一夜没睡,想象着种种出逃的人生经历,身无分文不得不乞讨为生,而涌上来的悲愤,像是对老爹的怨恨,都是他把自己逼的。

他饥饿交加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又被一位路过的有钱人救了。有钱人把他带到家里,然后在他的扶持栽培下出息了。当他衣锦还乡出现在家乡,在老爹不相信的眼神中,在人们种种传说之中找到一种巨大的快乐。这时他被母亲推醒:“快起来吃饭,好上学去!”他坐起来好久缓不过神来。这一夜的出逃经历回忆起来就象一个梦境,而他更是痛感自己丧失了昨夜那股猛浪无畏的劲头。

当白天身置熟悉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他竟再也没有那种想出走的劲头,只是看着老爹就厌烦。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一切听从老爹的吩咐,就像个听话又不懂事的孩子。

逢年过节拿着老爹准备好礼物到老丈人家,把顾春玲接回来住几天。人们老远就会看到他们的身影,两个人走在路的两边,就像两条平行而来的铁轨。这是那个年代典型的现象,只要是这样走在路上的两个男女,就是订了婚——既公开了身份,又保持可笑的距离。

接未婚的媳妇这种习俗,是为两个年轻人提供互相交流了解的机会,但他就像给父母接回一件东西,放在家里就不管了。顾春玲以为是他害羞,不以为意地跟在婆婆身边,要是孙世堂在家,就会主动找他说话。尽管孙世堂不爱理她,但架不住她的纠缠,也就胡乱应付着,倒也像在一起打打闹闹小两口。

自从孙世堂考进了辽阳师范,在外面的世界,他受着一股强烈的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潮流的冲击,深切感到自己也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在这种情绪下,他心猿意马地看着辽师院子里那些年轻的女生。

班里的女生觉得他孤僻不合群,却不知他心事重重,在心里酝酿着一场跟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彻底决裂的斗争,但结局几乎为自己酿成了一场灾难。

他鼓足勇气回家说要黄了这门亲事,不但没有得到理解和同意,还挨老爹一顿臭骂,不让他当陈世美。

听说他要黄这门亲事,回家也不来家里看他们。从他这轻慢的态度上,顾木匠心中常常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说这小子怕是要变心,而顾春玲更怕失去他。从此他的生活也打破了平静,不断受到顾家上门要结婚的催促。

顾家多次捎信叫他来,他都不理。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看成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接近一个姑娘,他确信这就是新时代的爱情。因而不受到良心的遣责,也就不用顾及家人的脸面和顾家人的感受。

从上第一节古典文学课开始,他就对前桌的女生苏如新心生爱慕,每天对着她那像瓷器一样圆润光滑的脖颈心猿意马。当她出现在他眼里时,跟他心中早存的爱情画像十分吻合,不但风姿绰约,还文采出众。

据说她叔叔是某大学的古汉语教授,从小她就生活在只有一个老保姆的叔叔家里。多年的培养不但使苏如新达到了叔叔感到骄傲的程度,甚至循着叔叔的指点已进入了开悟的境地,能进入到每位作者的心灵状态和生存状态。在她的世界里,单纯的心灵和古典文学世界极其单纯地融合在一起了。

班里的女生大讲苏如新一些古怪的特性。课堂上看到她总是受到老师的高度评价和赞叹,还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可是看到她用脸盆洗完带经血的脏裤衩,又用它来涮口和涮饭盒,她的内衣都出味道也不知换洗。一位同学的姨娘领着女儿来到宿舍,这个同学把姨娘的女儿拉到身边,让她猜猜她们之间的关系和称呼,好半天她都没弄明白,这让她们感到她其实是个愚笨和简单的人。

一位女同学对孙世堂说起这些时,情绪有点激动,脸上雀斑的颜色都变深了,她想阻拦这个追求者。而孙世堂一味赞叹苏如新的才华,根本不去理解这位女生的用意和苏如新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寻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他才不想放弃而去换取一个被人们认可的道德婚姻,何况他的勇气来自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他为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让他不犹豫,不夹杂,坦然又大胆。

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追求爱情,暗地里大量阅读古典文学,然后以讨教的方式,达到能跟苏如新说话套近乎的目的。

但是在她面前,他紧张得要命,甚至不敢看她,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苏如新弄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他拿出夜里写的那想讨教东西,在苏如新眼里,不过是些读后感,根本达不到跟她交流的水平,这让她跟他说一句话的愿望都没有,转身就走掉了。

这些写在纸上的文字,他是全心全意当情书来写的,觉得完全表达了对她讨好,赞美和殷勤。别人的公开嘲笑和苏如新的铁石心肠都没能动摇他的意志,甚至到了苦苦哀求和忘乎所以的地步。仍是不断地找苏如新,她一再告诉他别再给她看这些东西,对她简直就是一种骚扰。除了叔叔和老保姆,她不愿跟任何人有来往和交流。

他被苏如新不为所动的神情感到困惑,一天喝完酒后失去了自制力,大胆明了写了一封真正的情书。写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怦然心动开始,直到他夜不能寐的思念,他觉得这样一个痴情的表白虽然险恶但应该有效,现在流行这种求爱方式。

没料到这封表达爱意的情书,却是给自己爱情下的死刑判决书。

第二天吃完早饭,苏如新脸色铁青地就把堵在食堂的拐角。这个看起来温和善良的姑娘,一点不懂人情世故,几乎像他看到的那些农村妇女一样,是个心胸狭窄头脑简单的人。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根本没把他当成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倒把他看成像陈世美那样缺德的人。她说:“你就是个陈世美!我怎么会跟你这样的人来往呢?你要是再给我写这缺德的信,我就交给校领导。”

她情绪激愤,语速又快,说完把这封情书摔到孙世堂脸上。这轻薄脆生生的纸简直就像打他的耳光,把他想说话的欲望都给破坏了。他那些经过一夜一夜周密设想过的表白和解释竟像卡在喉咙里,使他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如新吊着脸子转身走了,他在原地怔了很久。一年多来,花了那么多心思给她了写了那么读后感,虽然都是无用的劳动,却也是他在漫长的反对包办婚姻道路上迈出的一步又一步。而今天来的那样突然,仿佛是一种巨大的受挫,并宣告爱情的死亡。

寒假孙世堂回来了,一年来受到亲家刁难的老爹忙打点东西,逼他去老丈人家看看。他硬着头皮走进顾家,没有受到任何的责问和刁难,反而受到了热情的招待,被老丈人灌得酩酊大醉走不了了。

他们把他送进女儿房里,临走时母亲对女儿说:“看他醉成这样,你照看他一下吧!”她的眼睛别有意思地看着女儿,希望女儿能理解她的意思。

整整一宿,顾春玲就这样看着这个人事不省的男人。半夜孙世堂在一阵哇哇的大吐后,先是委屈的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一气,又像中了魔似地胡言乱语起来,抱住在给他收拾呕吐物的顾春玲不停地叫着:“苏姑娘!我的苏姑娘!”

他那死死相缠的力量使得顾春玲什么也做不了,又怕他的哭闹声把爹妈吵醒。她用力想把他弄到炕上去,却发现他那死死的力量是想把她摁到被子上,他那不祥的力量好像要把她剥光,然后扔到痛苦和绝望的荒漠上,于是她害怕地跟他进行一种无声的搏斗。

寂静的落着大雪的冬夜,他们那一场残酷的搏斗发出巨大的喘气声,竟使顾春玲的母亲像听到一种企盼已久的喜讯,她关了灯开始睡觉了。

一阵呕吐又昏睡过去的孙世堂,让顾春玲冷静下来,她有些累了。想到母亲刚才出门时的眼神她失眠了。回想这一年来,几乎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而她在百无聊赖的时光里,仿佛具有穿越时光和空间的能力,看到孙世堂正在纠缠一个高傲又文雅的姑娘。

这一年他从不到家里来,捎信也不来。一种慌恐感好像一下子掏空了五脏六腑,使她总有一种饥饿感,只有不停地吃东西才好受些。

但吃进去的东西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消化,涨鼓鼓的肚子使她夜晚格外难受睡不着。她的母亲就用各种方法为她治疗消化不良,还像对她小时那样,不停地给她按摩肚子,并劝慰她:“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有妈在,保准不能让你受委屈”母亲心里明镜似,解决女儿内心的问题是什么。顾春玲也知道自己内心的症结所在。

而今母女俩竟不谋而合找到了相同的办法,走在这条路上虽然荒唐却全然不顾后果。但没有比被人抛弃的后果更危险的了,这让她没脸活下去。想清楚了之后,她先是把窗帘仔细拉了又拉,感觉五脏六俯又饿劳劳,找到一个印度苹果,慢慢地把苹果吃掉后,然后就像一个赎罪的祭牲,以甘愿忍受牺牲的姿态把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贴在了孙世堂身上,对失去的贞洁毫不痛心。

如果不是怕一种变故,她原本想象很多女人那样把贞洁保留到新婚夜晚。而今她像《西游记》中的蜘蛛精,把孙世堂引到自己铺设的狡诈的陷阱里,来为自己的婚姻作一种保障。

那时一个男人跟未婚姑娘一旦发生了关系,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责任的。此时醉醺醺的孙世堂在他那梦幻般的愿望里,好像真的搂到了内心渴望的女人。这令他热血沸腾,立刻给予了这个女人几乎一生的爱情。他是那样不知疲倦,天都大亮了还在自己稀里糊涂的爱情里,跟心中的绝世佳人缠绵悱恻。

直到上午十点多钟,他才从糊里糊涂的境地中彻底清醒过来。

此后他和顾春玲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扭转,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使他心里发虚,不敢正眼看丈母娘,吩咐他任何事,都会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

顾春玲也快乐地折腾起他来,叫他干这干哪,还逼着背她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唠嗑时总是提醒他老实点、别扯淡。

他不明白在学校发生的一些事,差不多都没超出顾春玲的想象,甚至他和苏如新的一些细节,就像她亲眼看到的一样,这让他惊惧不已:“是不是像你妈一样,身上也有黄仙附体,每天都来察看我?”

看着他惊慌的样子,顾春玲笑了,“是呀!今后你就别跟我耍心眼了,你跟那个女人是没有结果的,别枉费心思了。”

开学后他回到学校,却再也没有见到苏如新。她叔叔出事了,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一个农场劳动,因不堪批判凌辱自杀未遂,现身体致残生活不能自理。苏如新放弃学业去照顾叔叔了。

孙世堂长时间感到一种郁闷和孤独。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生要跟他好,他却没有兴趣。

为了躲避她,他把宿舍的窗户用牛皮纸挡严。在别人看来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在煤油灯下迷上了小说,迷上了那些爱情故事和关于性描写的章节,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找他那浓的化不开的爱情。

在爱情的幻影里竟然是那个脖颈像瓷器一样的美好形象,而不是把处女贞操献给了他的顾春玲。这期间他看的书籍装满了一大木箱子,后来被他带回家,任时光流转,它们在那里静静沉睡。

现在只要他一回到家,就会被顾春玲叫到家里,白天不让他离开半步,夜晚像夫妻一样睡在一起。这时他对苏如新的感情放开了,但常常爱逗顾春玲,编造了苏如新的家境背景,说他的爸爸非常喜欢他,把他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他说:“这些你看不到吧,你不灵了吧,我们都是文曲星下凡,你和你妈那些小仙是不行的。”

说还有人喜欢他,把那位满脸雀斑的女生说的长得像天仙似的,不但使顾春玲产生一种自卑,还怀着一股浓浓的醋意追打他。看起来顾春玲也把这当成玩笑,没有在意。

但只要孙世堂离开的时间一长,顾春玲就会陷入饿劳劳的感觉中。这回她不是用食物来缓解压力,而是不吃不喝的胡思乱想。

白天她像往常一样,当鸡蛋清似的晨光照进屋里时,她已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来找母亲看病、看事的人陆续来家里时,她就把自己闲置在房间里,不急不燥的表情却时时刻刻受着内心臆想的折磨。

关于孙世堂的一切,会一股脑地来到她的面前,她分不清是现实的、想象的、夜晚梦见的、还是听说的,一切都搞乱了。那种令她惶惶不安的预感好像比上一次还要强烈,竟然觉得孙世堂不是在说笑话,在这连绵不绝的雨季中,竟像是一个事实,跟着这些不吉利的雨水马上就要来到似的。

一天她冒着大雨连夜跑到孙世堂的家里,进屋后大哭起来,并在爱情的天平上加上比贞洁还重要的砝码:“你可不能当陈世美,我都怀孕了。”

那一刻孙世堂惊异的看着颤抖的浑身冰凉的顾春玲说:“你瞎说什么呢!”看到这一切,他的父母也催促起结婚来。一催他结婚,便会抱怨起来。老孙头无奈又很不耐烦地说:“就算当初我不对,你说现在怎么办,咱不能这就么不要人家吧,那咱老孙家还怎么有脸出去见人。嗯?你说!”

孙世堂说:“你自己脸面好看了,我可一辈子不痛快。”

看着儿子自私自利的想法,老孙头便把一生的辛苦都说了出来。他吼着:“那你说,我这一辈子图个什么。”

两人都试图说服对方,却在各执己见的争执中大动肝火,父子俩大打起来。老孙头根本说不过他,气的拎着一只鞋就要追打,又被全家人死死按住,只好坐在那里不住地抽烟。

他实在弄不明白,儿子如此憎恶他费心巴力给张罗的亲事,全力破坏掉了后,到头来还不是得结婚?成为跟他们一样为生儿育女,油盐酱醋忙碌的人呢!跟哪个女人结婚不是一样呢?

那些读过书的女人还不如农村姑娘实在呢!不过他心也虚,近来人们都说他这门婚事订的不对,他也觉得自己目光短浅,急功近利,明明儿子都出去了,将来端国家饭碗,因为这桩婚事还得受到拖累。不过实在想不出解脱的方法,左右为难,就自言自语说:“唉,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反正我的老脸丢尽了。”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春玲被她母亲送回来,住在家里不走了,跟他要结婚的口信,这种耍无赖的做法,使他对顾春玲厌恶起来,觉得自己是被设计了,越发不甘心。

老爹不停的催迫,也让他烦躁不已,觉得一直受着老爹压迫,越发跟他较劲似的不想结婚。

他赌气回到学校,一个月后,家里捎来信说老爹病重。原来老孙头是被关于他种种不好听的传言击倒在炕上,说他在学校不好好上课,跟女生乱搞,把他说成是个品行不好的人。

看见他回来,老爹颤巍巍地坐了起来,把他叫到跟前想证实一下。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带着虚弱和绝望的神情。他心疼起来告诉爹:“这些都是没影的事”

老爹说:“那就把顾家姑娘娶了吧,不然也不会得好。”

他来到顾家,顾春玲还像往常一样竭力讨好他时,当着她父母的面,他哭丧着脸子说:“干吗这么埋汰我,对你有什么好,我都是这样的人了,还找我干吗?你不嫌弃,我自个都嫌弃。”说完他就走了,顾春玲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当顾春玲觉得使尽了一切招数都不奏效近乎绝望时,有一天母亲却告诉她:“明天跟我到城里买点结婚的东西。”顾木匠和老孙头这两个一团和气的男人不能解决的问题,倒让这个精神有点失常的女人给解决了。

这期间人们发现她尽管一切正常,还是在她的笑声和说话的语气中感到不太正常的情绪,不像是黄仙附体时的神秘气氛,而是精神失常的先兆。给人看事时,常常无端地发火大骂,谁都听出来,她是骂孙世堂。

给人看病时,看着看着就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大笑。她那发颤的具有穿透力的笑声让人恐惧,谁都不敢上门找她了。人们猜测可能是看见骨瘦如柴的女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上火窝气所致。

她瞒着女儿,不顾顾木匠的劝说和阻拦,一趟一趟地去辽师找孙世堂。后来也不告诉顾木匠说走就走,走的时候没有固定时间,有时半夜起来,头不梳脸不洗沿着公路就走。有车就拦,没有车就走,过了二个月她终于为女儿带回了要结婚的好消息。

堡子里的人不断地来看顾春玲的嫁妆,家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人们私下猜测孙世堂是被丈母娘给吓吐口的。

其实促使孙世堂吐口结婚,不但是精神失常的丈母娘恐吓和威胁的结果。她还真找学校领导了,闹着要学校处理他。又找孙世堂扬言要是敢甩她女儿,就活活卡死他。

为了女儿的幸福,她疯狂地不惜毁掉他的前程和生命。国家的形势促使他改变了态度。学校因饥荒的影响被停止,学生全部遣散回家,他们要为国家分担重担,他不得回到家乡。

一场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饥荒,使许多人再一次走到人生的紧要关口。

大多是那些从农村走出来,父母妻儿仍在老家的人主动提出来回到农村,以缓解粮食匮乏带给城市的巨大压力。有人是忍受不了一天二两粮食的定量供应,他们以为回到家乡,那满山遍野的野果蔬菜就能让他们不再感到饥饿的折磨。

他们不知道命运将他们带到另一个世界,事实跟他们想的大相径庭。不但再也享受不到那二两粮食,家乡也没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连苦涩的胡椤树叶都吃光了。

而且随着一纸户口的落定,就像一枚铁钉将他们死死地钉在这里,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农民身份。

孙世堂跟这些回来的人们一样,过起了平静而又失望的生活,直到他老年的反叛精神再次冲动起来,像个顽固的上访户一样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找回了在辽阳师范读书的证明,五十四岁时才转为公办教师。几乎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再一次跨越了农民身份。

他不得不回家结婚了,蜜月里他那急切、冲动的抚摸,使顾春玲将其当成爱情。她那历尽艰辛的爱情终于有了安全感,几天后生下了女儿小珍。

孙世堂生活在她家里,这倒插门的事,父母不反对,他也没什么意见。他老爹觉得住在老丈人家挺好,儿子不费劲就过上了有家业的日子,这份厚实的家业他一辈子也办置不起来。他感叹世事,儿子就这样回来了,又庆幸起当年的明智,要不然儿子的婚事,还不是他的一块心病。

男人都不愿做倒插门女婿,觉得是在人家房檐下,活得没有自信,所幸的是孙世堂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几年后丈母娘去逝,顾木匠也患了偏瘫,治愈后的样子是嘴歪眼斜说话不清,不停颤抖的双手使他也拿不了木工的工具,成了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人。便把腰上一大串像征着一家之主的钥匙交给了孙世堂。

他们一家人都睡在一铺炕上,还是孙世堂挨着老丈人,他要照料他起夜。夏天把老丈人背到河里给搓背洗澡,虽然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是顾木匠呜呜哇哇的乱叫像孩子似的快乐。使人们对孙世堂的孝顺大加赞扬;“不愧是读书人,就是跟人不一样。”

他倒觉得没做什么,而人们认为他做了最难做的事。认为过去那些传言根本不可能,肯定是造谣生事。过年家家都找他写对联,一天一天他连饭都吃不上,顾春玲都发出了抱怨的声音。出于对他的好感和信任,让他做了生产队会计,是一份责任不小却很轻松的活。

然而他活的可不轻松,不是因为又添了一儿一女所带来的生活负担,而是顾春玲强加给他的种种束缚,但那时还没严厉到令他反感的地步。

别看顾春玲病怏怏的足不出户,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掌控在她手里。开始不是直截了当,而是像开玩笑似的叫孙世堂离那些姑娘媳妇远点,甚至不许看她们。尽管他从不跟她们主动说话,可她们关心自己的工分,总爱跟他打听。要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没有关系,如果是年轻的女人,顾春玲就会受不了,孙世堂回家就摔摔打打掉脸子。

要是孙世堂让她顺心顺气的,她也会把他伺候的挺高兴,给他炒几个小菜,烫壶小酒。渐渐他迷恋上了这种享受,在酒精的麻醉下,他失去了那种挑剔的目光,忘记了从前,也不计较现实,像所有的农民一样麻木满足地活着。

半年以后孙世堂当了中学老师。

那时一家有好几个孩子上学,到处都在扩建学校,师资力量严重短缺,凡是有点文化的农民都被调来当老师。那天老队长在公社开会,听说缺老师,就把孙世堂的情况说了。管教育的领导有点惊讶地说:“咱这地方还有这么高学历的人?失职!失职!真是埋没人才了!”于是孙世堂被这位领导当特殊的人才调到学校。

就像机会来了被得到重用一样,人们纷纷向他表示祝贺,只有顾春玲没显出一点高兴。家离学校有三十多里的路,天暖和时还好,孙世堂骑着自行车往家赶,还能干些家里的活,到了冬天下雪路不好走,孙世堂就得住在学校。

那时孙世堂是不愿住学校的,连个伴也没有,还要自己烧炕。倒风不抽火的炕在后半夜冰凉,冻得他睡不着,这让他想念家里热乎乎的炕头,和小儿子脱光衣服在他怀里撒娇时亲情。白天除了上课也是挺枯燥单调的,根本不是顾春玲想象的那样。

顾春玲夜里睡不踏实,白天困的迷迷糊糊,这个现象从孙世堂当老师就开始了。

她几乎一夜一夜地看着孙世堂在讲课,赢来那么多崇拜的目光,然后一些女孩子会找他问这问那。她们用娇嫩的童音跟他说话,每一句话都要叫声老师,而他是那样有兴趣和耐心,跟这些桃花一样粉嫩的皮肤和泉水似的眼睛呆在一起。他坐在办公桌后面,跟那些女老师说笑着,那些女老师快乐的样子都在折磨着她,她怕有一天这些都会诱惑他而失去他。

这时年轻漂亮的曲彩云也调到了中学,就坐在孙世堂对面。这时疑心重的顾春玲,看孙世堂就不正常了。觉得他上班的神态总是十分积极亢奋,回到家里也变得十分勤快,身上充满着年轻的活力,不停地帮她干活,拎猪食桶、在灶下烧柴、收拾碗筷。他上班走时不顾她强烈的反对,给曲彩云带一些书,就会涌上一种被欺骗和冷落的感觉,把这些体贴的关爱看作是心虚的表现。

这些当年从辽师带回的书籍,封尘在被孙世堂和岁月遗忘的角落里。

一天他回到家里急道道的样子,看都不看坐在饭桌上等他吃饭的顾春玲和孩子们,来到厦子里把书箱子拖到了光线好的地方。如今他来打扰它们,并不是想用它来消磨学校那些寂寥的夜晚,而是这里有曲彩云多年寻找的名著。

他跟曲彩云之所以显的亲近,是知道她跟恩师白至诚有一层亲属关系。在他们越来越多的交谈中,大多是对白至诚和张露的回忆和思念。

而他对这个比他小许多的女老师的关心,好像是出于对恩师和师母的敬重和报答。当年师母给他理过发,剪过手指甲,何况曲彩云自尊心极强,从来不求人,他只能留心和主动了。

顾春玲一生气说不等了,打发孩子们吃饭,自己却没吃,摔摔打打给猪倒了桶猪食,好像顺路看到的样子,依着厦子门问:“你这是干什么呢?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又给那个女老师拿书?”

孙世堂听出了顾春玲的不满,忙站起来说:“对!对!不急,先吃饭”。当知道她也没吃,忙给她盛好饭,把她哄上炕。顾春玲被哄高兴了,给他端来了酒。喝高兴的时候,他心里的话就忍不往外掏了起来,告诉顾春玲,曲彩云跟他的恩师白至诚是什么关系,以及他感到好奇的是,这个女老师长得跟师母十分相像。

但这种话题跟顾春玲得不到交流,只要一提起曲彩云,顾春玲就生气。因为这些日子孙世堂只要一开口,就离不开曲彩云,这让她觉得孙世堂已把这个女教师放在心里了。

这个曲彩云闹得她家宅不安,不免让她想起有一回,她发现孙世堂背着她,偷偷往书包里装书,孙世堂解释说:“这不是怕你生气瞎合计么!”

这种说法让她更来气,她说:“你要是怕我生气,就应该不做。”

孙世堂说:“你看你,不就是本书么,”然后,他说起了曲彩云的为人如何如何地好,作风如何如何正派。简直就是夸她,那天他们就为这个曲彩云大吵了起来。

孙世堂一溜烟儿回到学校,竟好几天也没回家。尽管她吃不下饭,感到虚弱无力,尽管她睡不着觉,感到非常孤单,可她还是惦念着孙世堂。

孙世堂也没个记性,只要一喝酒,嘴里往外冒的话就是曲彩云。看到顾春玲不高兴,他越解释越打消不了顾春玲的疑虑。

看得出来,她实在忍不下对他好色带来的厌恶,突然重重地放下饭碗打断了他的话,走出了屋子。他正说在兴头上,顾春玲的突然离去,那些话就像当年被苏如新卡在喉咙里的感觉。他用筷子指着顾春玲,硬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去打她,但把一瓶烈性白酒都喝肚里去了,然后大醉。

顾春玲没有去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指使他,好像什么都能干。本来这个星期天回来要起猪圈粪,顾春玲自己却干了起来,好像用她那病怏怏的像大头针的身体,就能支撑着这个家。

天蒙蒙亮孙世堂醒来,发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感觉像被家人遗弃似的,生气又凄凉,摇摇晃晃下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顾春玲清醒的神经一下子就崩溃了,好几天像散了架一样躺在炕上,浑身哪儿都疼。大女儿小珍很懂事,踩着小板凳给她做饭。

她落进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猜疑中。因她能准确预测孙世堂回家的日期和时间,便不时看着家里的老钟,判断孙世堂此时在学校干什么,就像她年轻时那样,那些无妄的念头都是围着孙世堂打转转,在自己的预测中寻找孙世堂的踪迹和心思。

而她从不计算自己遭了多少罪,也不计较损伤的身体和容颜。因怀疑和妒嫉耗尽精血而引起的失眠,使她越来越瘦,额头上总有圆圆的紫红的拔火罐的印痕,抄着手缩着身子好像很冷的样子,当年那沉甸甸下坠的大屁股变的像纸片一样。这种柔弱倒让孙世堂生出了几分爱怜,花了不少钱给她治病,都没能治愈她睡不好觉的毛病。

顾春玲觉得孙世堂越来越不在乎她和这个家了,常常不回家,说是给学生补课,听说他在学校喝酒、打扑克。孙世堂在学校的自由快乐和她在家受苦受累的生活相比,引起了她强烈的不满和心理不平衡。

孙世堂回来拿书,则被她看成是一种秘密约会,受不了嫉妒之苦非找茬跟他干上一仗不可。但就是这样打闹都没能扭转他那冥顽不灵的脑袋,也没有制止住,她觉得他这是铁了心的在气她。

有一天,孙世堂从厦子里装了几本书刚走,她就怒气冲冲地来到厦子里打开书箱子,一边骂一边动手撕起来。走出不远的孙世堂听到这不详的声音,转身回来了。

看到书被撕毁的惨相,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愤怒,拎着像小鸡仔一样的顾春玲就打了起来。顾春玲也不甘示弱,两人疯狂地厮打在一起。孩子们惊恐的哭叫声惊动了人们,看到不断涌到家里的人,孙世堂恢复了往日的客气,招呼人们坐。

这时令他感到惶惑不已的是,顾春玲语速越来越快,话越来越多,眼睁睁地说起了他和曲彩云的瞎话。他不断地怒喝她:“你快给我闭嘴”。并对人们说:“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连影儿都没有的事,我看她是疯了。”他急于跟人们解释自己的清白,有谁能相信他的解释,哪个女人不维护自己的男人,别说没有这样的事,就是有也都瞒着,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往自己头上泼脏水么?。

他不但无法让人们相信,也无法制止顾春玲对他造谣诬陷。

后来每当听到关于他的谣言,他都会喝得大醉,回到家里忍不住打起老婆来。骑在顾春玲身上乱打一气,还一边骂:“我再叫你胡咧咧,我再叫你胡咧咧”。而她好像一点没有折服的劲头,当感到身下那巨大的反抗力量时,他一下子感到她那恍惚的记忆是不是遗传了她母亲的病症?她是不是疯了?

为了证明,他到猪圈里抓起一把猪粪抹在她的嘴上。她对嘴边充斥的令人恶心的臭气怒不可遏,不停地乱打乱骂。这时他们的四个儿女,也会一齐扑过来哭喊着,对他又推又拖抢救身下的妈妈。

这些小狼崽子更让他生气,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帮着顾春玲,没有一个站在他这边,家里这乱糟糟的环境更让他失去了平静和理智。他从来不管这些孩子,从来没有耐心去培养孩子们的学习兴趣,使他们将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他越来越爱喝酒,身体形象也有了很大改变。又矮又壮实,酒糟鼻子,一说话就瞪着像豹子一样咄咄逼人的目光,脾气暴躁。

有一次醉酒后把一堂公开课讲的乱七八糟,加上平日的反映,教育部门的领导一怒之下把他调到小学,他还跑到公社跟领导大闹了一场。

但谣言仍跟着他,特别是关于他在辽师时的作风问题,就像一盆盆墨汁泼在身上,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倒觉得问心无愧,不在乎这些谣言,仍表现那副昂首挺胸,胸怀坦荡的气派。而人们可没有经得起这些谣言的考验,觉得他像小丑一样滑稽可笑,大多数人失去了往日那种客气而尊敬的态度,轻松地跟他开起了玩笑,女人则有点厌恶地躲着他。

后来,他在一次次醉酒中的沮丧感到神志恍惚起来,一些异常清楚的事情总被弄错,常在黑板上写错字。小学二年的算数题半天也想不出思路,这使他在这些小学生中都失去了威信。

根本不相信他上过大学,看见他也不打招呼,课堂上使劲喝倒彩,背地里乱起外号,比如用名字中的“堂”字,在课堂上公开叫着“螳螂挡车不自量力”。这种隐喻的外号,仿佛给他们带来一种快乐。

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听他的,这让他感到沮丧失望得已没有力气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清白了。

让人讨厌的是他不分场合,不论是在小酒馆,还是多么热闹的婚宴丧宴上,他总是一味向人诉说自己一生的坎坷和委屈,大哭大闹的撒酒风,回到家里再跟老婆干上一仗才能得到彻底的渲泄。

对他这种丢人现眼,顾春玲都不当回事了,回家跟她撒酒风,她也不再压制自己,两人动不动就打在一起,只是孩子们上来帮忙,他连孩子一块打,家里是鬼哭狼嚎、呜嚎一片。

但只要一打孩子,顾春玲就像个发怒的狮子,拼命保护孩子。虽然弄得伤痕累累,皮肉有些疼,却是在经久不息的战斗中变得无比坚强。她一点也不怕了,感觉自己有的是力气,有时醉眼朦胧的孙世堂会被她打倒在地。

孙世堂没有想到,自从被贬到这离家只有十几米的小学,他一次次粗暴的经历,竟治愈了老婆那胡思乱想的失眠症和抑郁症。顾春玲药也不吃了,身体也强壮起来,接近老年时竟一改过去干瘦猥琐的形象,变成一个肥胖的冬天爱犯哮喘病的老太婆。

这个家更是她说了算,主持着家里的一切,也像个有气量的大人,根本不跟像孩子一样任性胡闹的孙世堂一样的了。

她终于说出了:“我可不管他,他愿意干吗就干吗,”这种轻松的话语,现在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以兑现的承诺。

因为现在的孙世堂只是爱喝点酒,撒撒酒风,讨厌的已让人都躲着他了,女人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他见酒就喝,一喝就醉。有时不知醉倒在哪里,一身污泥臭气被人送回家来,有时会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儿女们对他充斥着的令人恶心的臭气都掩面而过,只有顾春玲会毫不在意地给他清洗换洗。

这时她无嫌弃也无怨嗔,轻柔地擦洗下身。看着他那双发红的像豹子一样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因长时间凝视她渐渐变得害羞温顺了,她只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看什么看,你可真能磨人”。

因为她明白他一生的清白,这些污泥脏水都是母亲和她给泼上的。她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对他了若指掌,他从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而她说话做事大多带有欺骗性,往往不是她的本意。

她们不同商业上的欺瞒,政治上的狡诈,也没有事业上的周旋。在这最让男人斗志松懈的家里,同样有女人为他们挖下的沟渠,弄得他们污垢不堪,失去形象和信心。

但有谁知道她内心的隐衷!在她不惜名誉、健康等一切代价,疯狂毁掉孙世堂一生大好前程和名誉的举动,不过是想贪婪地主宰自己的爱情。孙世堂从来也不知道,他所遇到的这桩不幸的婚姻,其实并不是灾难频频发生的地狱,而是一座永恒的爱情天堂。

老了老了顾春玲对他更好了,每顿都让他喝点小酒,又不让他喝醉。这让他觉得哪里都没有家里更的好了,下决心控制自己的酒量,不让家里人替他操心。

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他操心,每天他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回到家里就是坐在炕头喝点小酒。他看着屋里的老婆和孩子们,忽然觉得他们是一个整体,如果还像过去那样把自己分割出去,他会陷入一种老年的被人遗弃的孤寂中。

他简略地回顾了从诞生以来的家史,改变了对顾春玲和孩子们的看法。他明白了这些年失去家庭的爱,不是对这个家没有付出什么,而是他从来就没有爱过。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俩人也过着那种平静的日子。

有一年他俩都不着家,在外面忙了起来。他们一同走出家门,坐在同一辆进城的车上,不忘互相照顾,结婚以来,他俩第一次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下车的时候还互相叮嘱,他们不是去办理同一件事情。

孙世堂是到市里,去找回在那个饥荒年代失去的身份证明。

国家开始重视教育,对农村的师资力量进行加强调整,那些民办教师就要被取消,只要有这个证明,他就会转为公办教师。但事情并不好办,多年的拖延让他疲惫不堪,但他显示的决心是那样坚不可摧,决定去拜访一所大学的教援苏如新,经过苏如新找人多方协调才办成此事。

顾春玲千里迢迢是去一所外省的名牌大学。夏天她不喘不咳,体格健硕,以强悍泼辣的性格,换回了女儿小珍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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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属于一场明朝武林的故事。一代至尊,锦衣玉行。别人都称我是名门正派,说我们是赫赫有名的江湖豪侠。谁又能看见武林的阴暗面。他们最后因为一件衣服把我定位成魔,既然我已成魔,那我就要以魔证道,以青锋剑销去万里河山的耀芒,用七尺之身证天地大道!我就是我,夜天子,花沙!
  • 异域天穹

    异域天穹

    百世我轮回,天地唯我强,手持吟霄剑,万夫莫敢当,身旁星辰转,谁可阻我笑天穹?天阻天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