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湿了杭州城的青石小路。
连日的降雨让天气褪去了燥热,即便如此,这场雨也还是让风流都市杭州城中的夜花与风流客们郁郁寡欢。
若是晴空万里,便可在钱塘湖中泛舟,享受歌舞。但如今因为这场雨,却兴致不再。如此,与平日相比,杭州城中的酒楼与客栈已是人烟稀少。
酉时。
杭州城的官衙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位身穿华服、膘肥体壮的中年官吏僵硬地笔直而站。窗棂下三名士卒淋着雨硬板板地站着。桌上堆放着刚刚他们慌乱准备的各种文案。
檀伟济惬意地坐在桌子前,翻看着文案。文案中记录着迄今为止客栈内发生的所有杀人案件以及杭州城内发生过的一切或大或小之事。
檀伟济是个心思极其缜密之人。
无论是多么细小的事情,他都会亲自仔细审查。在他审阅一份份文案的期间,中年官吏因紧张而冷汗直流。但他却不敢擦汗,只如木头般僵硬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
檀伟济抽出一份文案,开口说道:
“哼,过去十多天里,杭州城内发丧的地方共有三十二处之多。”
檀伟济望向中年官吏。在檀伟济的注视下,官吏全身瑟瑟发抖。而这官吏正是杭州的知府。
“哈!何以如此汗流不止?”
檀伟济假装不可思议地问向他。中年官吏下意识地回答道:
“太……太热了。”
“啧啧!如此凉风习习,你的身子像是很虚弱啊?是不是因为常常流连于花丛中啊?”
官吏面色惨白,慌忙答道:
“不敢,下官不敢。”
“哈!流连花丛没什么,但是也要注意身体啊。而且你还要考虑考虑自己那方面的情况啊,这样没日没夜地流连于女人之间,说不定哪天就过劳死了,你好好想想,你这年纪就如此死去,在你妻子和孩子看来成什么样子啊?”
中年官吏哭丧着脸。
这还是平日里盛气凌人的他吗?在最底层的下属面前,却如此出丑。果不其然,三名士卒死命地咬住嘴唇憋笑。
檀伟济看过文案后,召唤着中年官吏:
“你过来!”
“是!”
因为长时间纹丝不动的站立,中年官吏的腿抽筋了。他下意识地噭然而应,迈步向前。但腿却丝毫不听使唤。
“哎呀……”
咣当当!
伴着一片嘈杂声,他摔倒在地。四仰八叉,极其难堪。
“哈!打不打紧?小娘儿们果然厉害,弄得你一点力气都没了。”
听了檀伟济打趣的话,中年官吏面红耳赤,挣扎着坐起身。三名士卒的面部异常地扭曲着,他们正竭尽全力地憋住笑意。
“您……您叫我吗?都督大人。”
官吏司马千结结巴巴说道。檀伟济面无表情地望向他,说道:
“我问你,若是人死,要最先做什么?”
“那个……难道不是要置办棺材吗?”
檀伟济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啊。”
司马千的脸上带着一丝牵强的笑容,回道:
“过奖了。”
檀伟济用手捋了捋胡子,又问道:
“那么在过去的十天内,有三十二人死亡,那就表明有三十二副棺材,对吧?”
“是的。”
“那你看这个。在过去十天内,共卖出去了三十七副棺材。”
司马千面色萎黄,说道:
“那个……会不会是因为棺材的品质不好而去换的呢?为了保险起见,也有提前置办的……”
檀伟济用手戳了戳他的肚子,肚皮上的肥肉抖了几抖。
“你告诉我这是哪里?”
司马千眨了眨眼睛,回道:
“是……杭州。”
“杭州乃是浙江省的省都。在这样的大城市里,会做出品质低下的棺材吗?再者,棺材都是提前检查了再买,哪个疯子会乱买一气,发现问题后还不退货再重新买一副呢?”
檀伟济索性反问道。
“难道你会提前给你的父母准备两副棺材?”
司马千结结巴巴回道:
“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如同对牛弹琴般。檀伟济十分寒心,他戳了戳司马千身上的肥肉。
“哎呀!”
司马千愁眉苦脸。
“这如猪般的身躯能解决什么事?”
他抓着司马千的一堆肥肉说道:
“像你这样的家伙来判案,定是胡乱定案,造成诸多冤假错案。”
檀伟济握紧拳头,朝他的肚子狠狠砸去。
“哎呀呀!”
司马千尖叫着飞快向后退。檀伟济怒视着挣扎躲避的他,冷冷地说道:
“你!一个月后若还不把你身上的这些肥肉块儿给处理掉,我就直接用刀给你剜下来!”
檀伟济霍地起身,走到大殿之下。
“你们跟我来!”
“是!”
三名士卒脸上泛着蓝幽幽的光,应声答道。檀伟济没有回过头看,径直走出官府。
义庄的洪老头正惴惴不安。
他的身旁安放着各式种类的棺材。义庄原本就是让人黯然神伤之处。这里也不例外,让人感觉阴风阵阵。
檀伟济在桌前坐下,身后两名士卒并肩而站。此刻,桌上摆放的骨牌正对牌展开。
“昨天傍晚,卖出了五副棺材吗?”
“是的。”
洪老头的双腿瑟瑟发抖,立马回道:
“啊!一个月前,我在给宋大监入棺时,把他手上的戒指偷走了,难道大人是为此事而来?”老人暗自猜想道。
檀都督神色淡然,陷入深思。洪老头“扑通”一声跪地,说道:
“小人,小人错了。”
“什么?”
檀伟济转过头,问道:
“何出此言?”
“我……我犯了死罪。是我见财起意……那枚戒指现在还在这。”
檀伟济一时不明所以,斟酌了一番他的话后,带着一丝苦笑。他再次望向桌上的骨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买走那棺材的是何人?”
洪老头愁眉苦脸地答道:
“女……是个女人。”
“女人?”
檀伟济的双眸放出异彩。他转过头正视着洪老头,问道:
“洪老头,你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一下,莫要有任何隐瞒。”
洪老头的脸这才慢慢恢复血色。回忆片刻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嘴角下方有一颗痣……简直摄人心魂。她约摸二十五岁的年纪。”
檀伟济眼中放光。
“只买了棺材吗?”
“是的,小人说要帮她入棺,但她笑着回绝了。”
“是谁负责搬运棺材的?”
“是张老三……他在小人的家中做事。”
“把他叫过来。”
“是!”
洪老头匆忙走进里屋。这时,外面的一名士卒跑过来,他的全身被雨水浸湿,衣服软塌塌地耷拉着垂下。
“都督大人,我向守门士兵打探了,今天凌晨酉时,在西门处发现了五辆马车。”
檀伟济微微闭眼,陷入沉思。片刻后,洪老头和一名中年壮汉走了出来。壮汉神色惧怯,面色惨白。
檀伟济面露凶光,盯着他问道:
“你是张老三?”
“是……是的。”
“昨天傍晚可有搬运过棺材?”
“是的,搬运过。”
“棺材最终搬到何处了?”
张老三连连磕头,回答道:
“在西门附近。”
“西门附近?那是哪里?”
“离城门很远的地方……有马车等候在那里。一共有五辆马车,并且……马车内有五具尸体。”
檀伟济眯起的眼眸里闪烁着光。
“是你帮忙入棺的吗?”
“是……是的。”
“确认过尸体了吗?”
张老三神色呆滞,结结巴巴回道:
“不……不知道。因为当时天还很暗……”
“马车周围有什么人吗?”
“全都是女人,有……有五名左右。”
檀伟济眼神犀利,问道:
“她们中有没有一个戴手套的女人?”
张老三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有。是……是个容貌秀丽的女子。但却冷若冰霜……没错!好像就是带着白手套。”
张老三转了转眼珠,补充道:
“我还觉得奇怪呢,在酷暑难耐的盛夏还带着手套……”
檀伟济轻轻闭上眼,迅速转过头。
“劫持华山派的人是名女子,以尖利的铁丝作为暗器,手上不带手套固然会有危险……”
他手里握着牌子动身,说道:
“去西门那里。”
他关上义庄的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天色越来越暗,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路上几乎没几个行人。
檀伟济冒雨前行,士卒们默默地紧跟在后,没人敢上前劝他撑伞。
“在杭州被劫持的人中除了华山派的人之外,还有另外四名,那样算来,就有五名犯人,她们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子……”
檀伟济思及至此,脸色突然变得冷峻僵硬。
“这样的话!”
他对半个月前,从元桂默那里听说过血观音的弟子们在钱塘江死亡的事情。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秘密?”
他继续想着。
“不对,将华山派的俩人一杀一劫,如果是武艺高强的女人的话,很有可能是血观音的弟子。”
檀伟济目光灼灼。
一名撑着伞的女子迎面而来,面纱半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颜,但她步态轻盈,随风摆柳,婀娜的身姿让人欲罢不能。
檀伟济双目圆睁。
“真是一个大美人啊!”他喃喃自语道。
即使不看她的脸,他也能感觉出她是一位绝世美人。
女子径直从他身边经过。檀伟济感到依依不舍,他又转头瞟了一眼那位女子。
“啧,有时间的话……”
有时间的话想要做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檀伟济就是一个对酒和女人痴迷的人。
女子撑伞前行。
纤细的雨丝落在撑着纸雨伞的女子身上,她的花容月貌让人过目不忘。不知她要去往何处,脚步显得有些匆忙。
那女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四处张望,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处。
是一辆破旧的马车。看看拉车的马骨头突出,瘦骨嶙峋,马车的轮子变形走样,就能看出这辆运货马车有多么旧。
车夫座驾上方罩着破旧的挡雨布,下方坐着一个正昏昏欲睡的壮汉。
女子犹豫片刻,朝马车走去。
“打扰一下。”
像梦境般甜美的声音响起,刚刚还在打盹的马夫一下子醒来,揉了揉眼睛,问道:
“你想去哪里?”
面纱女子的话出人意料:
“你的马车能卖给我吗?”
“啊?”
壮汉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马上摇摇头说:
“不行,这马车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壮汉噤若寒蝉,因为他看见女子带着白手套的手里拿着金闪闪的金块。
“卖,卖的。”
他频频点头,大约估摸了一下,用这个金块足可以买好几辆新马车。
“谢谢。”
女子给了他金块后便坐在了座驾,她挥动鞭子,马车顿时轰隆隆跑起来。壮汉呆呆地看着马车,喃喃自语:
“这个女的疯了吧,还是这样的古董马车……”
忽然,他的脸色骤变。
“糟糕!会不会……”
他急忙用牙咬金块,看到金块上清晰留下的牙印,他才放心。
“是真的!真的!”
他欣喜若狂。
“好多钱啊,我发横财了!怎么会?哈哈哈!”
壮汉陷入纸醉金迷幻想中,眼神变得朦胧。
另一边,女子驾着马车出了南门,似乎有要紧之事,挥着马鞭,马不停蹄地朝背离杭州城的方向驶去。
被雨水弄湿的面纱一直贴在女子的脸上,女子用纤纤玉手将面纱扯下,面纱下的这张脸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摄人心魄。
那女子正是天华群芳院的女主人花佳荣。
她继续驾着马车,奔向她要去的西湖。
“驾!”
花佳荣咬紧迷人的红唇,不顾变大的雨势继续赶着马车。
不久后,一片壮美无垠、碧波荡漾的湖水映入眼帘。
这就是西湖。
它是杭州风景名胜之一,有着清澈的湖水和秀丽的风光,因而也引来了无数的风流人士和文人墨客。
西湖周围的芦苇丛密密麻麻,面朝着万松岭,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观了。
晴空万里时,西湖上会有许多游船,游船上传来奏乐声,声音络绎不绝,仿佛进入了人间仙境,美轮美奂。古语有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而西湖也正是杭州的风光旖旎之地。
哗啦啦……
雨势变大了。
西湖的湖面上泛起涟漪,湖边有一块岩石,岩石上站着一位身穿淡黄色油衫的书生。
湖边雨雾弥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哔呖呖……哔呖呖呖……
他吹着笛子,无限凄婉的笛声传向四方。
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笛声的瞬间,眼里有泪水在打转,不,是突然间悲伤涌上心头。
花佳荣将马车停在了离岩石不远的地方,她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呆呆地看着书生,心中沉吟:
“还……在那。”
今天下午,她冒雨泛舟于西湖。那是前所未有的事。当听到耳边传来的哀伤笛声,她陷入了深深的感伤。
被好奇心驱使,寻找着声音来源的那女子,发现了湖边站在岩石上吹笛的书生。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位身着淡黄色油衫的俊美书生!不正是自己不久前在苦禅寺遇见的那位书生吗!
那天从苦禅寺出来后,俊美书生的样子便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实在是奇怪,她对美书生的印象格外深刻。她越是想要努力抹去脑海里书生的身影,结果却越发清晰,甚至在梦境中也常出现。
女子自责不已。
“这样下去不行,我的心思是不是太不纯洁了?”
女子的内心很微妙。
明明知道不能这样,内心的天平却一直在慢慢倾斜。她并非那种温室里的花朵,她经历过世上无数的风浪,了解成千上万的男人,她也曾因为自己杂草般的命运彷徨。
直到遇到了玉柳香,才结束了她漫长的彷徨时光。她决心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给玉柳香,直到现在她还只钟情于他。
但是在苦禅寺看到吹着笛子的书生后,她的内心再次像芦苇一样,随风摇摆。
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思念,女子两次去苦禅寺寻找书生,可惜每次都无功而返。
但是今天偶然间在西湖再次看见了他,女子喜悦得难以言表。所以急急忙忙赶回天华群芳院,换了身装束后,买来马车赶来这里。
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怎么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好像被鬼神迷住了似的,但是现在她知道原因了。
看到雨雾中吹着笛子的书生的那瞬间,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那就是自己真实的内心啊。
笛声戛然而止。
书生折断了笛子。
“啊,又……”
花佳荣的心隐隐作痛。书生将折断的笛子扔进湖里。
“到底是什么痛楚让他这般痛苦呢?”
不知何时,女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