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家里出来,皱着眉头将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用胳膊的温度暖着冰凉的手。我走出来并非只是有事儿,事儿的以外是想透透气,钻在屋子里憋得慌,我想找堂嫂文花借几根纳鞋底的线,想纳几双鞋底,等上街买了再还她。
出门碰到小奶奶担着水桶去挑水,她个儿不高,桶前碰后撞的让走过来的人笑她“磨桌子。”我跑去抢过水担子帮她挑,因为人老了就可怜,我也会有老的那一天。
小奶奶感激地站在那儿骂我:“堂客娃子,你闲啦?”
我没理她。我把水挑回来倒在她们的水缸里,小奶奶哭了,她说我比她的媳妇还强,媳妇看着缸里没水不挑,等着儿子挑。儿子不在家,小奶奶说总不能不吃饭吧?
我说:“下回没水了,言一声,我帮你。”
小奶奶撇着嘴摆摆手示意我赶快走。她说媳妇回来看到了又要闹气。哦!这就叫复杂?如眼前缠绕着的一团雾,据说有雾的地方,要么是地气的走动,要么有一股邪气。其实冬天的雾本来就多属正常。
太阳的上空,有一片浮云,我仔细看时,天空到处是浮云。
村子里,站着几个人大一声小一声的嘀咕着。再拐个弯又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交头接耳,他们的声音都很小,我无法听到。我快进堂嫂大门时,那背着太阳的阴暗处,堂嫂和几个人也在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我走去,他们都瞪着眼不说了。我问堂嫂有线吗,借我几条。
堂嫂说:“有,我给你拿。”堂嫂带着小跑走去。堂嫂就拿出一个硕大的线穗交给我。
我说:“不要恁多。”
她很热情,硬塞在我怀里说:“拿去使,使不完了明年再用。”
我看推脱不掉,说买了再还她。她一脸的不高兴说:“还啥子还,三憨子替我拉半天土也不值那几个钱。”
拉土干啥子?我暗吃一惊,其实也没什么。
“刚说哪儿了?”堂嫂问。
我以为问我,忙仰起头望着她问:“啥子说到哪儿了?”
堂嫂笑,不理会我,那几个人说:“说到小敏住院了。”
啊,我又暗吃一惊。
有人喊我,嗓门粗大。一个村子里人都听得到。那几个人催我说三憨子喊我回去,有好事等着我。
婆婆站在门口,大浩的病还没好,中药罐子仍熬着中药,三憨子端着熬好的半碗中药哄着大浩喝,小阳舌头舔着嘴唇,他以为是糖水,红红的。婆婆说小敏住院了,她埋怨我们咋就不知道呢?
婆婆讲述着小敏住院的经过,三憨子专心地听着。
小敏宫外孕开刀了,开了两刀,一刀开错了地方,割开了胃部,另一刀才真正拿出了宫外的胚胎。
“结婚才几天啊?”
“还不到一个月。”三憨子笑。
婆婆哭,她说:“小敏她爹也死了,这可苦了我的瑞波娃儿。”
“啊!……”我又一惊。那几个人说的好事就是这。
婆婆命令我随两个嫂子去看看小敏,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想应该的。
村子一下子热闹了,所有的人都说小敏结婚那天,摔破镜子就是一大忌,自己摊上了灾难,还死了爹。村里人的兴奋是咂着嘴舌在说事,他们一半是幸灾乐祸,一半是不可思议。我准备找大嫂商量去看小敏的事,又觉得脸发烫,用手摸着脸拍打着脸皮的簿厚。
前面房屋的墙上聚了许多人,指指点点在说什么,走近时,看到两张红纸贴在一块对称着、毛笔黑字明白无误地标着年终的收入、支出账目表。而人们指指点点的却是那空白的红纸上,出自于谁人之手,一幅画儿勾出人物的轮廓:一个人拿着鱼竿,没有鱼钩,没有鱼饵,只有一条线垂在水面上,串串的鱼儿跳跃着在鱼竿下。这幅画的标题:光竿钓发财。
“哦!这可是姜太公钓鱼——”有人不尽的讽刺道。
他们没有因为我在他们跟前而隐瞒啥子,关于二杆子会计与账的事。二杆子的事本来就是一件极其敏感的事,总有一些人痛恨着他。或许二杆子不知道?或许真是二杆子放的一条长线?愿者上钩——
有人喊我,我优雅地回过头,眼眸中忽然飞过自己曾有过的风采——一种气质的高贵。所以那人喊我啥子没听到。婆婆走近我,吼着说我装聋卖哑,全然没有刚才去找我的那种母亲味。
我问:“有事!”
“没事”,她在赌气。“都走了,你还在磨叽,安的啥心眼儿”。婆婆气愤着。
莫名其妙,本来我去找大嫂商量的,婆婆突然一句,我不知其意。婆婆不等我问明白就走了。走得脚下灰尘四起。
“我见着大伯哥时,才知道她们都走了。”
我回去,天空中不知何时起了雾,雾弥散着流泪般的潮湿。我的头发,我的衣裳都染上了雾丝。我伸手抹一下眼前的雾,无知觉的飘缈,我忽然有了一点空灵的感觉,想到了一句话:她从雾中来。我有了诗意,我已有了写诗的习惯,但我不是诗人。可我的诗意是出来了:“雾,打湿了自己/如沐浴/世界不仅仅只是人/还有许多……/朝霞升起/雾散去/世界和人依然存在/她从雾中走来徘徊着/等待着另一个雾的早晨。”
我回去,三憨子带大浩看病回来了,儿子的病没什么好转。从镇上卫生院看到县医院,再到市医院,无从诊断病因。开始怀疑肾炎、肝炎,最后什么都不是。这就奇怪,医生纳闷,我们也没有办法。周婶儿曾建议我们找灵婆子看看。我不知道灵婆子是怎样的角色,她是不是和专看疑难杂症的江湖医生一样?
周婶儿笑说:“哪儿啊!那不是一码子事儿!”
周婶儿说只要找到灵婆子丢上十块香钱,灵婆子立马点燃三炷香,然后看着香火飘忽的动向和成色的深浅,他能告诉你病从哪儿入身。房前屋后哪儿有出入平安的障碍。她会拿钱消灾让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一沓火纸刻上钱的数量几百,或几千,如果是男鬼夹几只烟和几滴酒一起烧在十字路上。如果是女鬼,那么纸剪的衣裳,纸剪的鞋袜烧在灵婆子指定的地方——西北,或东南。先对着于村子相对的方向画的圈儿,圈儿的入口面对着人。画圈的功效是怕野鬼抢去了附身鬼的钱财。直到纸钱化为灰烬,人再起身双手背后走去,一直朝家的方向走,不许回头。否则鬼抓钱的情景让人看到会吓得半死,或吓掉魂,灵婆子说的。回到家背着身子把门关上,半夜不许开门。这样连烧三个晚上,一晚上比一晚上烧的纸多,一晚上比一晚上送的远些。
第四天,大浩显轻了吗?
三憨子摇摇头,大骂灵婆子混蛋。灵验不灵验,花了冤枉钱。钱的来处不容易。
我望着儿子心疼地问:“打针了吗?”
“打了。”三憨子脸色很难看。
大浩从三憨子背下来仍想睡,我扶着他,他顺势倒我怀里软绵绵的。
三憨子从我怀里抱过大浩说:“再打半个月的针,也许能好。”
“消炎针吗?”
“嗯。”
婆婆又来了,我们说话的空儿。她瞪着眼,一副想吃人的样子。
没人敢理她。
“你到底去不去?”婆婆没头没尾的一句,嗓门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去哪儿?”三憨子问。
“你舅过生日。”婆婆扬起手想打三憨子。
三憨子躲过婆婆的巴掌云里雾里问:“舅过啥生日?”
“你只说去不去?”婆婆脸酱红的红。
“他们都去吗?过几十大寿?”三憨子问的没结果,无奈的轻叹一声,他说他不去,因为哪有外甥为舅过生日,除非大待客。
我也觉得婆婆有些过分,可我又一想婆婆爱面子,如果儿子们能去为舅过生儿,那将是她脸上的一层金光。我对三憨子说拿多拿少的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能去。
三憨子走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大儿子的病、小儿子的痴呆,谁能过问一下我们的苦处?我把这事儿说给周婶儿听,心里的疙瘩希望她帮我解开。
周婶儿站在门外岔开话题问:“大浩的病灵婆子看的咋样?”
我说:“骗人的。”
她说:“不会吧?”她说村里的麻大爷不信邪,专挖坟堆上的黄鼠狼洞,结果在大年初一放鞭炮的时候,炸伤了他的腿。一个颇懂阴阳的先生对他说,让他烧香拜佛,否则后患无穷。即使烧香拜佛也难免除现有的灾性。
“啥意思?”我问。
“现烧香现拜佛。”周婶儿说过了正月十五,麻大爷就死了一头猪,正月没过完,麻大爷的一群鸡死得一个不留。从那儿起麻大爷就不再不信邪,而灾难也不再有。
“真的?”我迷糊了。我又想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句话。
同婶儿的手捂着嘴和鼻子,站在那儿一直没打算挪动。说话时手仍捂着鼻孔,我猜想她肯定有事,她身后有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十二能的男人。她没说事儿,而是拿眼瞅着屋子好像提醒我啥子。
我挪把椅子让她坐,她手捂着嘴仍站在门外脸朝天,支吾着放下手,重重地吐了口唾沫,长长出了口气说:“我说你可别见怪哦!你这屋子也捡点些,每回来你们屋里心时就难受,屋子乱,地下脏,鸡屎踩在脚就想恶心。”周婶儿又不说了。
“啊!……”我震惊了。
我开始收拾屋子,扔在地上的蛇皮袋子,三间房子旮旯处、眼面处,到处都是。拣起来一个又放下,不知道放在哪儿合适。破桶、破罐、烂草筐、烂背娄,还有一堆没卖出的烟沫子,当柴烧了舍不得,想卖没人要。飞来飞去的鸡晚上不落鸡笼,却蹲在屋梁上,鸡屎从界墙上掉下来,有时多了用铣铲出去,少的时候就由它在屋子里散发出怎样的味道?时间长了,鼻子也就闻出了茧子。收拾之前,我跟三憨子说起周婶儿的话。三憨子的目光暗淡,说我还像个女人家吗?
我不是女人?
“不能说你是女人,反说你不是女人,关键……唉,琢磨吧!想好了你再当女人。”三憨子说。
我呆在那儿,琢磨。
我把散乱在三间房内角角落落的东西,不能穿的鞋、烂的草帽、烂的筐盆,统统倒在房后的沟里,那堆烟沫狠狠心倒在粪堆上点火烧了,烟火中我闻到一股股小兰花的香味郁浓而刺人。我又把“天女散花”落下的蛇皮袋子一个个叠好,装在一个或几个袋子里,放在里屋的顶棚上。我再去收拾里间的床、被子。我想挑着大好的晴天洗洗,然后缝补缝补。前后两铺床我应该明白怎样收拾,只是被套大窟窿、小眼睛,窄小的床单一夜醒来揉成了一团,这一点我一时无法收拾。
正忙着,小奶奶来了望了望屋子说:“你可舍得检点屋子了。”
我又是一惊。
三间房,正中是堂屋,中间放着一张黑漆大方桌。方桌上面搭了个一米宽的薄帘。据说是护老爷桌的。没见香炉,也不会有老爷,只是有方桌,这是原来的户主的摆设。我们住进来后,依然保持原样。原来的户主据说得了这里的地气,儿子一举成了省的干部。有阴阳说这里的真正的地气还没有人能得到。“风水宝地”的龙脉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天机不可泄露。阴阳先生缄口不说了。而户主马儿爷不管得没得到真地气,他理所当然地随儿子享富去了。他让我们住进来,一是我们分家只分了一间半巴掌大的房子,没法儿住。二是他们的房子需要人住,人是房子的脊梁,否则房倒屋塌。
村里的房子都是座西朝东,而村里的水位却逆反规律由南向北的流去。这就成了风水先生们争议的话题。所以我们堂屋以北的里间注定是卧室,北为大。而靠南的里间为厨房,我正琢磨着厨房怎样去收拾才是最佳的方案,才能让人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