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推门而入,一股冷气嗖嗖着进屋,婆婆似乎看到屋子里的变化,一脸的惊讶。她顺手丢下一双鞋,小阳赤着脚跟在她身后,浑身湿漉漉,脚上还沾着泥,嘴唇发紫身子颤抖。我一看,自己身上也起着鸡皮疙瘩,我问:“咋回事儿?”
婆婆连瞅都不瞅一眼,转身就走。
我无声的咽口气,正给小阳脱掉棉袄棉裤时,胖嫂的儿子抱着一捆麦杆跑来,气喘嘘嘘的,啥也没说,就从衣袋里掏出火柴燃着柴火,火轰地一下窜到了房顶,房顶上有层层蜘蛛网,我们没能打扫掉。也算老天有眼,在我惊魂不定的时候,一堆麦杆烧完了。胖嫂的儿了吓哭了,我用手拍拍他的头说:“难为了你!”
“难为我啥子?是我妈叫我来的。”胖嫂的儿子不是谦虚,而是照实说。他的智力和小阳差不多。有人说十二能安德叔在当干部的时候,让人挖渠道挖断了风水筋脉,导致村里风水败落出现了几个像小阳一样的孩子。只是胖嫂的儿子比小阳幸运些,有个能干的妈妈,善良的奶奶,他的智力较以前有所开发。
“婶儿。”男孩粗声粗气地说:“我妈说你可怜,小阳也可怜,大浩更可怜。”胖嫂的儿子一连串说出了几个可怜。
我目瞪口呆,眼角有泪。
婆婆又来了,拿来了两件棉袄和棉裤说:“这是给小阳的。”拔腿就走。
我把小阳按在被窝里,我脱去自己的衣裳,让他坐在我怀里,我的温度暖着他的身子,幼小的孩子……我在想他是怎样掉到水里的。大嫂的小女儿长小阳六个月,二嫂的宝贝儿子小小阳一百天。婆婆的一双手能抱住几个?通常的情况是一个腿上坐一个,另一个坐在地上。大嫂看见了得罪不起,二嫂若看见了,二杆子会找到婆婆理论是文雅的,吓唬一通,很正常。如果吼一声声音不大,婆婆也会掂量着。所以小阳时常是坐在地上哭,哭哑了嗓子,抓破耳根,再就双脚蹬在一起搓,鲜红的血在流,村里人见了都说婆婆偏心眼儿。
屋子里一下子豁亮了许多,三憨子进屋后就这么说。难怪十二能的安德叔说地下扫光了,眼睛就亮,这话精辟、有哲理。
其实,我一直就是个女人,只不过有些无知和懒惰。
有人敲着脸盆从我们门前过,我回过头关门进屋时,那人喊:“都听到,我的儿子媳妇说我吃得多,一顿仨馍,两碗汤。”“哐哐”脸盆敲得直响。又喊:“我不吃多我饿,吃多了挨骂。我问他们喊爷行不?”这是骂街喊冤的,没人为他主持公道的情况下。那老汉的声音过去,村中又有一婆子的声音在哭,呼天喊地的悲怆。
我关上堂屋门,这已成为我的习惯。“咚”的一声铁仓响了一下,我看见一只有小猫儿那样大的老鼠从仓底下窜出,爬上墙壁,然后逃之夭夭。我本能的想到《诗经》里的《硕鼠》,还有敲着脸盆的老汉,哭得伤心的婆婆,他们都被人称为人的剥削者。前者是一种本性,而后者——我想到公公婆婆,其实他们都可怜。我把我不多的米面均出些给手伸向我的婆婆。婆婆拿回去,我开始想办法。
于是,我拎着草筐拿着锄头奔走在田野里,如一条蚯蚓那样,一锄挨着一锄的刨地松土。偶尔刨到一个红薯,心甜甜的欢喜。如果一连刨到几个,那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尽管腰酸腿痛胳膊抬不起的艰难。我正刨着,远处有一个人的声音穿插空间地传来,我吃惊地辨别着,却是人的哭声。
一片坟地、荒草和乌鸦的叫声应该是最荒凉的风景,可是不见了乌鸦,荒草也被人一把火烧光。姚婶儿,一个死了男人的不太老的女人,五十多岁。正爬在坟上哭坟。我不由自主地走去,劝说人成不成?我只尽力。
姚婶儿一直在哭,无视田野与人的存在。
“为啥子哭,婶儿?”我撩起她的衣襟捂住她的嘴,擦着她的泪脸。
姚婶儿呜呜地哭:“我可怜那,死人啊。你不管我呀——”
我问她有啥苦处哭出来了,回家。
姚婶儿一把抓住我的手哭:“娃呀,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对你说——”她又哭。
为啥子哭?苦在哪儿?个人的苦楚我不能问,我只尽力劝人。可是无论我怎样磨破嘴皮,费尽油盐唾沫都无济于事。姚婶儿仍扯着人老嗓门不老的音调,字字句句血泪控诉着在理儿的家务事。我感到为难了,天已晌午,村里烧火煮饭的炊烟冒出。这时姚婶儿的儿媳妇怒气冲冲地赶来。这个平日看不起我的女人拿眼瞟了我一下,没啥表情。然后走向姚婶儿说:“走,回家。”
姚婶儿嚎了两声,抹把眼泪乖乖地站起身。
我该走了,我想。
“你等等,嫂子。”姚婶儿的媳妇喊我。
我回过头望着她茫然着。
她说:“其实——”她咽了一口气又说:“以前我恨你,看不起你,现在才感到你佷可怜,你是一个好人。有件事不说堵在心里难受得慌,说出来你可不要吵架。”
我愣了,有啥事儿?“说吧!尽管放心。”
她微微地仰起头说:“别在费劲儿刨红薯了,三憨子和你过日子狼上虎不上,苦死你,也没人知道。”
“啥意思?”
姚婶儿的媳妇说,三憨子在公路上把捡到的六百块钱给了瑞波。她亲眼看到的。
“这——”我吃饭有了不香,夜里再也睡不着。夜灯亮着,我手握着笔在纸上划上几个问号,问号不尽的后面不得不划上感叹号,之后我想了想圈上一个句号让自己睡去。
有一天,公公走来不知为啥子,手指着我说:“你要不是会写几个鸡爬叉字,我看你上街都摸不到门。”他说得咬牙切齿的恨。
我气得蹲在地上,说不出话,眼泪憋在心里仰头望天。
第二天,公公又来了,他对三憨子说:“你还我六百块钱。”
“咋子六百块钱?”三憨子莫明其妙。
“你接媳妇时候用的。你忘了?也对,娶了媳妇忘了娘。”
“你回去。你回行吧?”三憨子推着公公走。转过身赔着笑脸对我说:“别理他,我叔憨了。”
“谁说他憨啦?”二杆子从门前过接了一句“咱叔明了着不含糊。”
“你走,你走。”三憨子扔出个砖头砸二杆子。
二杆子站那儿不走,拿眼盯着三憨子说:“你们准做了亏心事——”
我咬着牙眼泪憋在眼眶里打转,我要把这一切刻在文字里升华出让人能知道的意义。
于是,我走去,手牵着大浩和小阳,沿着村子寻找一种美好所在,美好与悠闲媲美着一种放松,其实我是在寻找一种触动文字的灵感。我放目眺望,远远地看到大嫂牵着她的小女儿从婆婆家出来,身后跟着瑞波和小敏,公公婆婆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他们。
“妈,他们在吃红薯”小阳手扯着我的衣襟突然用手指着大嫂。
“傻儿子,那哪是红薯,是苹果。”我没说出口,故意打岔说:“走,我们回家。”
小阳不想走说:“妈,我想吃。”他用手指着大嫂手里的苹果。
大嫂和瑞波、小敏同时发现了我们,他们放慢脚步把没吃完的苹果给了小阳。他们脸色平静地微笑着,把手里提着的苹果摇晃在夕阳落去的晚霞中。我想对儿子们说教,古人云:饿死不食嗟来之食。可是我怎儿开口?
大浩伏在我背上,问:“妈,几点了?”
我说:“太阳快落山了,想回家?”他摇摇头,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仍显得病怏怏的无力。小阳跟在我身后很乖,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弱智。
花妈赶着几只羊走过来回家,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抚摸着大浩的额头,表示着一种关切。
我抱以微笑看着她,一种礼节的回应。然后,我们各自走开。她忽然抓住羊回过头问:“你天天在屋里写啥子?”
“啊,我没写啥子?”我愣在那儿。
花妈脸阴了说:“嗯,你想瞒老子。
我想了想,忽然明白问:“你听哪个说的?”
花妈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说:“管他哪个说的,是真是假?”
我点头,又摇头,自己笑得由不住自己,模糊的事。一但说出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我仍笑。
有鸟飞着从头上掠过,留下几串啾啾的叫声,我抬头望西沉的太阳,只剩下最后的几抹彩霞在天云间。黄昏算计着时间来临,柔弱飘渺的黄昏将天地与人溶为一色,回头再去顾望“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与长天一色”的绝妙佳境。犹如一幅晚秋的画儿在鸟归去的路途中,暗淡逝去。
忽然,花妈又站在那儿与我搭腔:“你听,吵架的。”
我侧耳细听,没听出什么。
她说:“你真是,聋死了。在那公路上吵架。”花妈咯咯地笑了。
哪个跟哪个吵?我纳闷。我以为那大声小声的谩骂是小孩子们闹着玩的。
大浩声音极弱地说:“妈,走,回。”并用手拍打着我的脊背。
我驮着儿子感到有些吃力,公路上那边的吵闹的声音渐渐在我耳际里清晰起来。我有些震惊,并非只是一般的吵架,有男人的声音粗狂而坚锐。有女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不失为女高音。其间还夹杂着一两个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插曲着。如果要聚精会神地去听男人的女人的声音,会感受有声世界的奇妙。可这种奇妙,让我听出了为首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是二杆子,他与三憨子的声音有几分相似。村子里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跑着过来,说是看打架的。
大浩伏在身背上了有活跃,他嚷着说:“妈,去看打架的。”
我解释着是吵架,而不是打架。
他说:“是,一定去。”他有了哭腔。
我拗不过他,背着大浩,小阳跟在身后,走近人群时,这里热闹的气派哪儿只是吵架。二杆子的手揪着那男人的头发,本来不矮的身子弓着,下巴扬起,头颅上翘,嘴脸扭曲着使他平日英俊的脸失去了光泽。被揪着男人不长也不算短的头发,恰到好处的被二杆子揪着,疼痛的程度由那男人脸上的表情显示着。而那女人尾随着二杆子和她的男人,用脚踢着,发出肺腑的愤恨骂着最能解人心头之恨的话:日你女儿×××,日你姐×××,最后是祖宗八辈株连九族地骂。他们彼此怀着心头之恨相互撕打着,旋着一个不可忽视的圈。这个圈也就是一个圆,有点耍猴的经路,看热闹的人都在笑,我也想笑,只是竭力掩饰自己。
“他们究竟是为啥子打?我问。”
没人理我。
大浩在我背上睡着了,我想该回家了。我拉着小阳,视线中几个人扭打的动作和那种女人的骂声特别突出。突然人群里爆发出惊叹的喧哗。那女人脚下一滑仰面倒在地上。我这才注意到墙壁上的账目表和那幅画儿不见了。而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纸灰,一阵风刮来,纸灰轻轻绕绕的飘去,在人的头顶上,如蜻蜓蝴蝶漫舞着某种季节一样。
我终于知道是咋回事,对面走的木哥,一个老实人,他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幅“光竿钓发财”的漫画,不知谁又画了一个裸体女郎,还标上一首打油诗:“钓鱼不是钓鱼,晴天不等下雨,刮风下雪是冬天,官官相卫是自古,古今有情人入怀。”
一段时间后,二杆子才发现,撕下账目表和漫画就地焚烧,烟火红彤彤地染红了二杆子的脸。而贴在那户墙上的女主人,因忌讳什么,也许不为人知的事和二杆子摊上了派斗。她和她的男人说欺负人不挪地儿,当孙子当儿子添坟烧纸?打架牵引着吵架的问题,不仅仅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而更多的是村里的问题有关于二杆子的问题。
我们开始回家,暮色中已看不清远方,冬的寒冷并没能凝固灰尘的飞扬。不一会儿夜色下来,村里有灯光亮起,照亮我们回家的路。
身后仍是不止的吵闹,在我远去时突然有了杀猪般的嚎叫,先是女人,后是男人,男人的声音是二杆子。紧接着是一片疯狂的嘈闹声,几许之后渐渐平静。
家里的门开着,没有灯光。黑糊糊的门如一个敞开着去处的天窗,我能随时走进去,却不能轻易走出来。
黎明放生我走进黑夜,黑夜才是我生长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