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子河和排子河渡槽的关系,或许有人认为它们是系列工程。其实不是,排子河是一个当地工程筑的一条大坝。而排子河渡则属于国家级工程,它曾因闻名世界而著称。只是它们同在一块土地上,成为这一块土地上的两颗悬殊分明的明珠。
这“地上银河”横跨大地,天堑变通途。使汉江以北的万亩良田得到了自留灌溉,从而使旱岗子的襄北、古驿、黄渠河及河南的邓县变成鱼米之仓。我走在这里,我原以为自己和三憨子家常便饭的口角,大动干戈的较量后,心就不再为谁而动。可当我看到渡槽上那一排排葱郁的风景树和渡槽身下不朽的水杉,我心动了。为青绿的色彩和排子河的名字,因为它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出生在排子河,它是我的第一个母亲。它的汹涌和澎湃造就了人文地理的丰富。排子河苦难过,也曾如我的母亲那样苦难。而我生身母亲的苦难则是不尽忧伤的痛苦。只有这份伤痛的苦难,让我懂得母亲与母亲至上的排子河在我心中的意义。
妈没在家,门上了锁。低矮的瓦房在排子河坝下面,一排排整齐的水杉树和万年青沿着坝堤掩映着许许多多的农舍。我靠在门前,微风吹过,我脸上仍有泪痕,因为我一直在哭。
我没有父亲,父亲是哪一年去逝的,我不知道。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我和弟弟长大的。双胞胎的姐弟俩,一个个憨厚老实,不谙人世。我们谁也没有遗传父亲的天份。父亲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至少在那年代是,我想永远都是。在我长大后,才知道一点点什么,父亲和母亲并不相爱,不相爱就不等于不能结婚,别人都能过得好好的,而我的父亲却有抛弃母亲之嫌。又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永远的去了。据说留下一篇关于人文的论文,很有价值。母亲从不和我们说有关父亲的所有。我和弟弟一直都姓母亲的姓,我取名任玉,弟弟任刚。直到我长大了,懂得父爱的珍贵,才在任玉和任刚的前面加上周姓,母亲没有反对,但她哭了,很伤心。
我徘徊在门前,迎面走来一个老奶奶,她叫着我的名字。我一时不晓得她是谁,眼盯着她,迷乎着。
“丫头,不认得我啦?”
“嗯”我回答得机械。
“你咋就不认得我了呢?”老奶奶惊咋着,性格开朗。
“你是——”
“死丫头,你连我都不认得,我老得很啊。我是你秦奶奶。”
“啊。”轮到我乍乎了。眼前的秦奶奶和以前的秦奶奶判若两人。也许我不常看她的缘故。秦奶奶让我去她家,我婉言谢绝了,我要等我妈。
登上坝堤去看看风景,我想。
突然,我想我的父亲,倘若父亲还活着,我不会从排子的这边嫁到排子河渡的那边。其间距离的远近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问题的根源是父亲是一堵墙,能为他的儿女们背风挡雨。所以,父亲活着,也许我是另外一个我。
其实风刮的并不算大,可坝上的风大。河里的水翻腾着一浪扑着一浪,还不曾见前浪回头后面的浪就涌着扑上来。我想起了一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
有人走过来看着我,他们认为我有什么企图,对我说:“丫头,回去,风大。”
这些人是好意,我却一个也不认得。我笑笑说:“回去。”
他们仍不放心,目光一直盯着我让我回去,直到他们走远。
我眺望河中心,那里曾经是我们的村子,现在已经汪洋一片了。我没见过海,不知道大海怎样浩瀚辽阔,但这河的波浪溅起的浪花,及河的宽阔就成为我心中的神。它有着神灵和风水精华,唐朝的大诗人张继就出生在这里。
排字河在我眼前放开而去,不着边际的宽广,深不见底的神秘。时有传说某个打鱼的人在某地打鱼的时候,看到了传说中的龙。晴朗无风的河里,刹时云雾缭绕,本来看得清清楚楚的是条龙,却因为云雾妖娆,什么也看不清了,更辨不清河的方向。于是,龙在排字河里是有是无,没有人敢肯定,也没有人能否认。排字河便随着岁月的隐藏让人揭不开神秘而延伸下来。它由宽而广的河水翻滚一路走下去,九曲十八弯的穿过老河口的张集,一路狂奔穿过村子和田野,绕过一道道山脉,留下零零碎碎的传说,一条支流突然峰回路转的叉开,叉开一个平湖开阔的河——刘堰坝。它是不是排字河的分子河,没有人能确切的肯定,但它确实是从排字河连线出来的。
又一阵风刮来,我忽然惊觉身后有一张脸,我妈在我身后。她的苍老比我想象的还要老。我慢慢地转过身,母亲住了脚,她目光里的担忧和我的思念,相溶着血浓于水。
“你回来了。”母亲移动着脚步走向我。
我一步跨过去,不知为什么,我扑在母亲怀里哭,哭得很伤心。
母亲扳起我的头问:“他又打你了?”声音低沉。
我没吱声,轻轻地摇摇头。
母亲手抚摸着我的脸,我感觉到了疼痛。她说:“脸都打青了。唉……”母亲心疼了。又说:“我是你妈呀!”她的话有瓜连籽的爱怜和无奈。只是她眼中无泪,她的眼泪早已在苦难中流干,剩下的只有坚强。
我靠在母亲肩上仍然只是哭。
母亲没有问我为什么打架,她只拉着我坐在坝堤上她的身边。迎着冬的风和冬的寒气,尽管有太阳悬在空中。
早上,我吐了几口鲜红的血,带着粘丝。三憨子的巴掌左右开弓的扇在我脸上,如风火轮一样烙得发烫,我两眼冒金花成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他的手越扇越有劲,一把肉扇子挤压着我胸中的血,吐在地上。我不敢还手,只有哭,哭他的绝情。
“你想找死啊?你。”三憨子甩了甩手说:“给老子手都打疼了。”
我瞅准机会捡起地上的半截砖,朝他身上砸去,又觉得下不了心。他见我手里拿了块砖头更加愤怒地跳起来,然后又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噼噼啪啪”的巴掌清脆而响亮地重新落在我脸上。
我扯着嗓子无遮拦地哭,哭着哭着眼发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冥冥之中,有人脚步声走来。我的手被人割开,有血的红色映着无数人的脸。忽然红红的人群中炸开一条缝,天际闪出一道亮光,我“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完好无损。只是左右手的中指甲缝里有过针扎的疼痛,邻居的小奶奶和周婶儿站在我跟前,她们眼里幽怨着一丝同情,几分恨,说我无能。
小奶奶还是那句话:“都怨你自己,不长记性,不长脑子。”
我愣愣的。周婶儿也说我憨。
公公婆婆吃的粮食都是兄弟三个公摊,这叫吃皇粮。摊的方法是每家二百斤麦子,一百斤稻谷,什么时送,由谁称,都没有统一的概念。言下之意是凭良心。我们摸着自己的心口窝,麦收后两百斤麦子送去,由二杆子掌秤验收,然后他们的粮食——不是我们所能管的。秋后收了稻谷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可是,不到几个月婆婆又来问要“皇粮”。
我说:“他们的粮食都给你了吗?”
“那不是你管的事。”三憨子吼着我。
我说这些,小奶奶和周婶儿听了,都挤眉弄眼儿的着急。可她们又说十个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说吃亏是福啊!她们在安慰我。
三憨子去放仓里的粮食,两个一米高的铁仓,是我结婚时的陪嫁,母亲怕过日子会遭老鼠啃粮食。他打开铁仓时,麦子已见仓底了。我让他想好了再放,他拧着牛劲非要放。我只有由着他,他孝心应该让人尊敬,但对我们不太公平,我有些憋屈。所以……
“所以,你们就打。”
我点点头,又说不全是。
大姑姐的儿子过生日送礼,礼尚往来我们应该去,可是他回来就打我。他说我们礼送少了。本来都是三十块,可大弟兄们送的是五十块。
小奶奶和周婶不说话,然后周婶儿说:“你们弟兄们没商量?”
我不知道。
“唉,他们也真是个——”
“还有……”我说起大儿子大浩有病发烧到嘴打泡,他不去给儿子看病,去帮二杆子掏水田里的沟。
“有这事?”小奶奶再次睁大了眼。
我说:“大浩得的肝炎,温烧不断,这会儿在床上睡。”
小奶奶和周婶儿进了里屋,摸摸大浩的额头,见他有气无力的疲倦,她们都不觉眼睛一红,咂咂嘴说不出话。
这些,远远不是这些,我跟我妈说。我妈却让我回去。我回去,我妈站在那儿送我。我迎着风走去,回过头去望母亲,母亲在风中如一棵古老的苍松,枝杆的粗裂如此的沧桑。我耳际响起临走时,我妈对我说的话:“你至少有一个家,男人和孩子。”后面的话母亲没说。母亲孤零零一个人,憨厚老实的弟弟因为讨不到媳妇,成了倒插门女婿。所以妈的话我应该知足。
我走了,回过头再望望波浪翻滚的排子河时,远处有歌声飘来:“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这是谁的歌,我从来没听过。
我抱着大浩,儿子一直发烧,医生说不太像乙肝,有可能是甲肝,需要到大医院里做进一步彻底的检查。医生的意思是不能再耽误,否则……我背着大浩回来,却不见三憨子在哪儿,儿子歪着头,昏昏沉睡。我轻声细语地喊着他的名字,并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儿子就是懒得睁开眼,头又歪向另一处仍睡。
夜幕降下,我坐在灯下,不安地守在儿子的身边。晚饭只有小阳吃了,小阳的健康才是我唯一的幸福。偶有一天,奇迹能发生的那一刻,儿子不是弱智,我相信。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三憨子进屋一身的酒气。
我眼斜着瞅他,又不得不帮他把他的衣裳脱下,让他睡在床上。我恨得一巴掌打过去,却打在他的手背上。“当初你就别要俺娘儿仨”,我哭。
“屁话。”他话不清地说。像一个无知混蛋那样。然后仰面倒在床上,床被压得“咯吱、咯吱”的响。大浩唉哟了一声又睡去,只有小阳被惊醒,哭着喊妈妈。我抬起手握成拳头,准备朝他的心口窝擂去。忽然我住了手,我发现三憨子的手粗大而无光泽,一双长满着老茧的双手。他从小就干活,书读得不多。我放下拳头,最后,我还是照他的脊梁“咚咚”两下,跟弹痒似的,更加使他舒服地睡去。有了酣声,酣声如雷。
半夜,醒来的时候,三憨子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我身边。我感到极其的害怕和恶心。我用手推了推他,说:“睡过去。”
他眯逢着眼,不耐烦地说:“碍你事儿了?”翻了个身手伸向我的腰,手抓着我的手。
我猛地坐起身,一把掀开他,让他滚。他却一反常态地爬在我身上,成了禽兽。我顶着他的肩膀推翻他,像在挣脱一个强奸犯那样的拼命。他猛地一跃身,手抓住了我的双手,我丝毫动弹不得,忍受着畜牲发泄欲火的耻辱。我拼命张开嘴咬住他的肩膀,他哭爹喊娘的趔着身子吼叫着,我才瞅着空儿跳下床,拿起衣裳开了门,跳出他的魔掌。谁知身后的门“哐当”一声门被闩上了,接着是两个儿子的哭声。
我感觉我的牙根在痛。
小阳被惊醒了喊:“妈妈,我要妈妈。”
大浩微弱地哭了几声,就听不到哭声了。
我站在门外,不是门拒我门外,而是人拒我于门外,我站在墙根下冻得上牙磕着下牙的哆嗦,却仍担心两个儿子的安全。我喊他开门,只要不让儿子们知道,他干啥都行。我扒在四方形的木框的窗前,喊他开门,没人应。灯熄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外面也是一片黑暗。忽然黑暗中小阳惊叫着大哭起来,接着是几声清脆的巴掌声。我用手擂着门,拼命地擂着门,门始终一个黑洞隔开我。倘若我有锯的力量,黑暗中我就不再害怕。
去年夏天,一只母鸡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下了几个蛋抱出了三只鸡儿,在人睡的床底下。白天三只鸡儿随母鸡出去捕食、捉虫,觅着野外气息滋润着阳光与雨露。晚上母鸡的翅膀揽着三只鸡儿,仍旧在床底下,应该是相安无事。可三憨子横竖看着心里不舒服,他非要让这“娘儿四个”回鸡笼。母鸡以为人在侵犯它们,宁死不从。三憨子被激怒了,逮着母鸡提着脖子摔死在地上,三只小鸡儿被他捏死在手里,刹时他的手上沾上了几个幼弱生命的鲜血。
想起这些,我就感到心惊肉跳。冷风吹来,我身上起了层层的鸡皮疙瘩,我再次用手拍打着门,哀求着喊:“开门,爷,算我求你了。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爷,我进去,大浩还有病。”
屋内的灯亮了,只是没有响动。我想儿子们肯定睡了。我扒在窗前,用手指伸进窗户里轻轻推开窗门,啊……我的心触到刺扎的痛,两个儿子光着身子跪在床上,大浩歪歪地支撑着,而小阳的手一直在搀扶着他的哥哥,弱智的儿子竟能如此做到这一点。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满腔的悲愤化着一股力量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站起来,睡到被窝里去。”
两个儿子听到我的声音,“哇”地一声哭了。
我缓和了口气又说:“乖,起来,睡。”我深怕自己的不小心毁了儿子们。
两个儿子相互望望,向我投来无助的目光。我知道没有那个“魔鬼”的允许,儿子们不敢。我不敢再哭,只是恨得咬牙切齿。
屋内的灯又灭了。
原来那魔鬼是睡着的醒,其实我很傻。
我使出吃奶的劲去撞门,希望能裂开一条缝,去救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门却岿然不动地关闭着。我靠着墙根站着,等待和争取只能是我眼前的唯一。
隔着墙,我哭着喊:“求求你,爷。让儿子们睡到被窝里去,只要你肯,我死都行!”
屋内的灯又亮了,之后又灭了,传来话说:“都睡了,要死就死去吧!”
“魔鬼”,我愤愤地骂出声,我想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魔鬼的人。我的头朝墙上撞去,我看见那棵粗大的枣树在摇晃,有无数金光的枣子从树上坠落下来。当我再次撞去,堂屋的门开了,“魔鬼”的双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出不来气儿,我的眼珠突兀着要蹦出来,我将要窒息。可魔鬼松了手,一声唉叹,几声骂,然后扬长而去,又不忘朝我踢几脚。他满足了,开始吼着嗓子唱:黄河的水那个黄,黄河的源头在何方,哟……腔调凄凉。
我的生命又有了一次,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