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着小阳在村后山峦上玩,其真正的意义不是玩,而是赌气。
婆婆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带小阳了,为啥子?因为那晚搅了洞房之夜,我家的那头老水牛的丢失,大伯哥和大嫂吵了一架,如果仅仅只是一般的吵架也就很正常。可偏偏有人对我说,他们是因为帮我们找牛而牵引出了许多不着边际的头绪,大嫂不吃不喝在家睡了好几天,然后就撇下家回了娘家。后来大伯哥实施了怎样的道歉计划?走动着怎样的亲戚关系?才结束了这场风波?从此婆婆就此扭着劲儿不带小阳了。
我问:“为啥子?”
“不为啥子。”婆婆忽眨着浑浊的眼说:“你自个儿带。”
我气得说不出话,还是问了一句:“你咋个带不了啊?”
婆婆眯着眼,张着嘴露出黄澄澄的牙齿显出一个豁牙黑洞,不说话,也不看我。我把小阳丢给她,她却关上门,把小阳推到门外,说:“我要走人家。”语气重重的。
我把婆婆的事说给三憨子听,三憨子不吭。
于是,我就就坡下驴不干活儿。
山峦上的风呼呼地刮着,树倒影在西去的太阳光中,村子被太阳光笼罩着一片金光。小阳伏在地上拨弄枯萎的小草,他的兴致是在研究这草是一个怎样的东西?我坐在儿子身边,眺望远方,远远近近的村子,黄昏中的田野,曾经有过葱郁的季节。现在仍有斑斑点点的麦芽和油菜芽嫩绿着,在田间是这秋冬交接的一种见证。我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什么,观景之时,与这村子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触动了我前所未有的激情。由此,我站起身看到村子里有鸡伸长脖子高亢着歌喉。我放眼沿着迭伏的山峦,去找寻那个美丽的故事。那个故事循着“风水宝地”的缘由渐远渐近地向我走来。
群星闪烁的天空下,不见深夜的霜风,却见迎来黎明的春露。启明星露出来时,那灿烂的光芒耀眼出黎明的到来。绵延起伏的小路上,正走着一个担肩挑的村夫,粗壮结实的身躯走得匆忙而不吃力。经历沧桑的脸,显示出庄稼汉子人到中年的忧愁。他一个走在这无人烟的地方,恐惧是降服不了他的胆量。在他仰头看天时,顺便将担子换了一下肩,他的担忧不是害怕人们所说的鬼怪,而是担忧这担豆腐能否在天亮前赶到集镇上。一片茂密的树林,葱葱郁郁,散发出春绿树叶的青香,山梁上的风窸窸窣窣拂弄着这春的黎明时光。而脚下一边是长满青莲的堰塘,有露珠滚动着水银般的玲珑在荷叶上,堰塘里的水清澈明亮,水静无声却有声,那是水分子生命的偶语。村夫无须顾及这些,他要把豆腐卖出去,供早饭的人们买一方豆腐,小葱拌豆腐,一盘就饭的好菜。无数个这样的早晨,村夫走下一条明明亮亮的小路,哪管霜风寒冷,哪怕春的“料峭”。无须恐慌,只要腰杆挺得直。他这样想,就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忽然站住了脚,侧耳细听,他听到了什么?他自己却不敢相信。接着又是几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山上飞来,金铃般的圆润。滴水穿石样的生动,又如横空出世那样的奇妙,那种绕梁余音的特别。村夫慢慢放下了担子,看看天上的星星和启明星的位置,他坐下来,掏出烟袋和火镰,然而,他又收拾起手中的烟袋和火镰,他不想让自己凡夫俗子的烟火惊散了那神圣的让他兴奋不已的野鸭。他断定那野鸭绝非一般,林中欲静,而风不止,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那荷叶滴翠的堰塘也非同寻常,无论遭受怎样的干旱,这堰塘的水四季清澈纯净,不染尘埃。
从此,这里就有了一个家的传说,而我们村子里的人就是这个家的后来人。
小阳不断在我面前晃悠,蹦跳是他天真的乐趣,又似乎在提醒我,他也是这个家的后来人,而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过客暂宿在这里。说不定哪会儿魂飞了,注定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体。我再次放眼仰望远方,田里有人走动的身影,成双成对的伴侣。我收回自己所谓的希望时,眼前的山峦,让我想象着当时那凤凰落身时,那美丽的凤尾摇摆着舞姿“留下灵气”的传说。起伏的山峦,真的很像楚楚落地的凤尾。山的轮廓和树木的形成分明是凤羽的化身。它的身子和头一直朝村中延伸而去,凤冠和风嘴及凤唇分明在清水堰旁,欲饮堰水。虽几经山河改道,它仍保存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本质。
我的儿子就出生在这里,无知和愚味还未曾得到这山灵气的净化或启蒙。不由我心汹涌澎湃的大喊一声:“老天爷啊……”,面对着天和地。小阳却惊恐着大哭起来,用手抱着自己的头扎在我怀里,
儿子天性胆小,这一点是不可争论的事实。我有了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一辈子不嫁人会是一个什么样?我想起了贞洁女,这个村里的贞洁女,是上辈人的上辈人,据说她也姓周。
贞洁女是中户人家,即不下田干活,也享受不了荣华富贵。不读书,只绣花。
贞洁女闺守绣楼,她在她的图案上绣上蜻蜓、蝴蝶,还在花丛中绣上两只嬉戏的鸳鸯,春树枝头上绣上比翼鸟双飞。当她的绣针轻巧地穿梭飞落下来时,绣针扎破了她的手指,意想不到的血顺着针眼直流,浸染了枝头上还未绣好的双飞鸟,红红的一片成了一个坟丘。贞洁女感觉不到什么,只觉心里空空的失落了什么。
晚上,秋雨绵绵,秋风萧瑟,父母在油灯下展开愁绪,与贞洁女说了一件捅破天都不足奇的事。贞洁女不言,她是在思索?还是羞于启齿?
父亲说:“人家是大户人家,订亲协议在先不可悔婚。”
贞洁女仍不说话。
母亲有些伤心,她说:“闺女嫁过去,一辈子咋过啊?”
贞洁女眼中有泪,泪水饱满着眼眶,她知道自己要不答应,父亲很难做人。如果答应,自己将会寂寞一辈子。尽管她还不曾知道寂寞是什么,尽管她将要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她仍然不开口,开了口也不晓得说啥子。
秋风刮来要掀翻小户人家的茅房,秋雨滴滴嗒嗒敲打着他们房顶上的瓦片,顺着屋檐滴落下来。屋内的灯光摇曳着黑夜中的时光——黎明前的黑暗,而他们则要在黑暗中尽快找到黎明到来的通道。
秋雨住的时候,天空露出些许光亮,秋风不再哭号,天地的昏黄不是老天撒下的一种色。那一轮金黄的太阳始终没出来,远处一顶轿子走来,村子里的鞭炮声、乐曲声,一遍遍响彻云宵。轿子落地,所有迎候的人都在看着轿中走下的女子,是否如花似玉?是否羞花闭月?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的关键是女子一抬头、一落步,都是哀怨的啼哭。一身重孝,洁白的素绫窈窕淑女。焚一捆火纸,那烟火纸灰便飘飘绕绕。然后哀乐奏鸣,鞭炮声响,有土铳对天鸣放三枪,那女子便对着未婚亡夫的棺柩叩下三个头。此时,一片肃静,所有的声响都停止了,只有时间的流动发出声响,陪伴着那女子悲切的哭泣。
从此,那女子就成了贞洁女,一生一世。
婆婆给我说这事的时候,也指给我贞洁女的牌坊的地方,我有些感动,但不是自豪,因为这种自豪有着付出代价的沉重。我也明白婆婆的意图不是在说贞洁女,而是就事论人。她向我道出了花妈,她的妯娌,因和村里一个男人扯着不清关系,虽然丢人可耻,但她却不失为勇敢,尤其是那个真情封闭的年月。公公爷和婆奶奶都恨得刻骨铭心。只有公公叔,或是说理解或是说睁只眼闭只眼。婆婆还对我说,像花妈这样的女人村里有两三个。我有些想笑,贞洁女的后代们怎么这样?村史里光荣与耻辱对等吗?我看到婆婆你脸上有泪光,我懂。
婆婆那时对我真好,像母亲,后来呢?
夕阳还留着几抹彩霞,风轻歌漫舞的走来,晴朗的天如阳春的季节,我很惬意地感受着这景色,竟不知道自己跑到这里,仅仅只是为了赌气?还是为了看夕阳落山?原本不是自己能想要的美丽,竟也如此。一种奇妙的心吟出:“夕阳落下去/一只鸟飞来/衔着一片落叶/逗留着黄昏的晚霞/天空有着蔚蓝/黄昏中走来归人/天幕便抖下一幅铅色沉重的画儿/于是/房顶上有炊烟在飘。
这是诗吗?我不觉一笑。它是一个字一个字组成的词和句子。能算诗吗?我忽然觉得心有了豁亮,我能否成为一个诗人?我在想。儿子扯着我的衣角也笑了,并喊着妈妈,稚嫩的童音在我心里如泉水叮咚,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暮色中,鸟归来留下几声低沉的吟唱,我想自己该回去了。家是一个窝,我抬脚走去,必然地走去。
村子里开始有炊烟从房顶上冒起,归去的人开始了晚饭的操持。以往这个时候吵闹的嘈杂声很正常。我走去,感觉那吵闹声有哪些不正常,我追着声音找过去,找到人群处。
大嫂和二嫂还有一些围观的人在争议着啥子,准确地说她俩在争吵着什么,个个面红耳赤,有动怒的气愤。我好奇了,大嫂表情沉着稳重,几分矜持把握着几分内在的气质。村里人赞许着她通情达理,见着她都心生几分敬意。而我倒觉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只是比王少些泼辣,比王多点心眼,机关算尽的那种聪明。以前我对大嫂的好感同村里人一样,后来因为一些事儿的变故,我感觉到大嫂这个女人不寻常。
“你以为你是个好东西?”二嫂气急败坏。又说:“盘子里长豆芽,啥根底我不清楚。”
“你清楚啥子?哼,除了你不讲理。”大嫂声音不大,但铿镪有力。
二嫂自知自己不是块料,但决不是盏省油的灯。她要把事儿抖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她这样想,心里有了底气儿。于是用手一指说:“老少爷们都评评理儿,瑞波结婚……”
大嫂忽然失去平静说:“你疯了,谁能给你评公断理。”打断了二嫂的话。
“你,你,你——”二嫂语无伦次地说不出话,最后小声骂了一句:“不要脸。”
“啪。”大嫂给了二嫂一巴掌。
二嫂恼羞成怒。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她俩斗红了眼,都伸长脖子想掐住对方。而在她们半明半隐的争斗中,我听出了头绪。
二嫂说:“你以为你是个好东西,小舅官儿结婚你一分钱都没出。”
我一惊,不打自招的事。
大嫂脸色惨白。
有人朝我喊:“任玉,去劝劝她们,你们是妯娌。”
我有了激动,被人抬举的感觉真好,我拨开人群站在她们对面说:“你们吃饱了撑的,天黑了,还吵?”
大嫂和二嫂同时抬起眼看着我,有种意外。但她们很快想到该收场了,台阶的垫铺恰到好处地给予了她们。二嫂突然目光发亮地靠近我,一种寻求到目标的光芒,一脸理智的神情,用手指着我说:“任玉,你说句公道话,小舅官结婚她一分钱都没出,对吗?”
我嗫嚅着,说不出话。
大嫂走近我,目光里清晰着,没有一丝的混浊。她的目光在告诉我,啥都不能说。
“你问她,就知道谁说你没出那份钱了。”二嫂重复着她的话,手指向我。
我仍嚅动着嘴说不出什么。二嫂朝前走近一步,我后退着,却被二嫂一把拽住说:“你说呀,吃亏的可是咱俩人儿。”
围观的人起哄着有了热闹的高潮,说话声,笑声,骂人声,还有大嫂的目光一起涌向我,围得我水泄不通。
“你说呀,你哑巴啦?”二嫂牙根儿咬得咯咯响。
我再看大嫂,大嫂平静地站在那儿,目光绝对让我胆寒。我再去看二嫂,二嫂鄙夷地用手指着我,手指有舞蹈的优美。有戳我心痛的厉害。
“我真是小看你了。你不是人。”二嫂不失女高音,吓得小阳抱着我腿哭。
我站在那儿,憨了的傻。忽然我想起什么,冲开喉咙大喊一声:“我啥子都不知道。”
“那你啥不知道,咋不早说?”有人说。
我一愣,又一惊,眼泪唰唰地流。
“你——”二嫂牙咬嘴唇的恨。
“我——”我哭。我的哭声引不起她们的同情,我看着她们脸上不自觉地挂出一丝笑意,然后,她们各朝各家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有人从井上担水过来看着我,像审视一个犯人一样的疑惑。我低下头,孤零零的可怜。回头找小阳,小阳却倒在地上睡着了。我伸手去抱儿子,忽然俯下身来亲了一下儿子的脸,好看的双眼皮,白皙的小脸。我的眼泪滴在儿子的脸上,有泪光在反射。他咋可能弱智呢?
有人喊我,喊声从婆婆家门口传来的,我抬头望去,是瑞波。说啥子我没听清,但我明白婆婆房顶上在冒青烟,弥散着饭的香味,诱惑着我。
瑞波走过来,他见我没有反应。摆着爷们儿的架势吼叫着:“你咋回事啊你?聋死了你?”
我愣了一下,抱着小阳走。
“你站住。”他又说:“明儿里叫老三给我挖红薯。”
“你恁排场?”想说又没说,说与不说都一样的没区别。
“老大和老二们都挨个帮我挖罢了,轮到你们了。”他的语气平和又不失大长老的身份说:“不是我说你,他们的事你少搀合。”
我吐了口唾沫,他才是树丛里的那只黄雀。我抱着儿子站在那儿,儿子突然从我怀里仰起头看我,两眼清澈的明亮,天真无邪地问:“妈妈,你们打架了?”
“嗯。”我又一想说:“没那。”
“我都看到了。”儿子的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我又莫名地嚎着哭起来,手伸进头发里,拼命地撕扯,抠出一咎带血带肉的头发。一阵哭后,我却发现没有眼泪,眼泪呢?儿子紧紧地抱着我也哭。小阳只有三岁,为了孩子回家。
回家是唯一的选择,无论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