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仔和大别子迎着我们,我们刚才那会儿的狼狈没有了,现在倒有凯旋归来的殊荣靠近我们。
瑞仔问:“没伤着吧!”一脸的关切。
我想说已经伤着,没说出口。
瑞仔递给三憨子一根烟,又替地燃着。三憨子叼在嘴里,一种久违的感觉。烟雾从鼻孔里冒出,烟的香味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瑞仔应该明白,三憨子在维护二杆子,其实是在维护他组长的根基。如果不是弟兄们拧成一股绳的力量。瑞仔的组长也可能被文海叔们抢去了。瑞仔看着三憨子,三憨子的眼神儿里有想说却说不出的苦。
瑞仔说:“你受苦了,回去吧!”
何止是受苦,我在想。
瑞仔走了,大别子还犹豫着。我扶着三憨子一步一瘸地走着,头顶上不见日出云开的迹象,只有北风吼啸的寒冷。我没有了胆怯和刚才的身体虚飘,我们要回家。
我偶然回头,大别子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悄声提醒三憨子,三憨子站在那儿开了口。“哥,你的事,我打听了,能过你就将就着过,不能过就不过,以后你的事甭再找我,行吗?”
大别子愣了:“咋个回事,你说说。”大别子央求着。
三憨子无力地摇头,恨不能头磕在地上碰出点响声地说:“你还让我咋说,我说得还不清吗?能过就好好地过,不能过就将就着过。”三憨子噎咽了。
大别子瞪着眼,他究竟想知道啥子?
三憨子手拉着我的手,腿伸出去慢慢地试着坐在地上,又没将整个身子坐下说:“你折腾得我不得安宁,二杆子折腾得我半死不活。”
“那你该给我说说,她今儿去哪儿了,干啥子了?”他说的是大嫂。
三憨子“啪”的照自个儿脸就是一巴掌,不轻不重的响。然后腾地一声全身坐在地上哭了。
“你哭啥子哭,我不是指望不上他们,才指望你吗?你嫂子她人在跟我,她心早就飞了。”
“飞了?你知道飞了,你还要追。只要人跟着你就行了。你还要啥心呀、肝呀的。”三憨子喘口气,用手慢慢挪动腿,又说:“我实话跟你说吧!嫂子在街上转了一圈,然后跟那人吵了起来,要断绝关系,后来就回来了。”
“真的?”大别子激动了。
三憨子又开始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本可以咬着牙挺过去,可是他也有着脆弱的一面。
大别子说话了,他说以后二杆子的事,不要再管了。
三憨子“嗯”了一声,抬头眼望天。
大别子走了。不料他又折回身,风掀起他头上的帽子,一顶过时的黄军帽。他捡起帽子,俨然一个长兄的姿态问:“你给我实话,蛮婶儿你动没动她?”
啥意思?
三憨子脸红到了耳根,血迹斑斑的脸上看不出红。他说:“没有的事,他们胡说八道。”
“真的胡说八道?”大别子追问,似信非信。
“我的妈哟,我咋说你们才相信。蛮子,蛮子是个啥人?你们不是不晓得。”三憨子垂下眼皮,有泪珠挂在睫毛下透着光亮。他自言自语地说起,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说起自己不该发生的事。
那晚上,三憨子很乖的准时去了二杆子家。二杆子请来的的曹老大,文海叔请来的“流氓”,只要有人能出钱,哪怕去杀人,他们也都在所不惜。混混儿们的棍棒驱使着二杆子时,不见了二杆子的人影,三憨子挡在那儿,大门紧闭,小门关严。三憨子挡在那儿被人一阵拳打脚踢,忽然有人口哨吹响说收工,老大发话了。
三憨子摸着被打疼的地方,越想越气。文海叔没露面,但谁都知道主谋的人是他。三憨子咽不下这口气,他擂着二杆子的门,门不开。他又使劲地砰砰地敲了几下,屋子里灯还亮着,一下子灭了。三憨子不只是生气,生气之后是失望。他垂头丧气地回家。走到文海叔门口时,那儿站着人,蛮婶儿蛮着劲儿在骂人,死了人老八辈,活着的姑娘女人,撑着权力的男人,都不得好死,死了炼骨尸,点天灯,绝子绝孙绝门户。三憨子听得真切明白,他怒不可遏地冲上去,抡起有力的巴掌扇去,由于他用力过猛,身子由不住自己的倾斜着,倾斜着将要倒下去,他的本能想抓住啥子,却抓住了蛮婶儿,他顺劲儿由蛮婶儿的支撑,终于站稳又酿跄着倒下,将蛮婶儿重重地压在身子下。站在那儿的人开始喧哗了,“强奸人了”,没有人拉起他们。
三憨子站起身,当他意识到什么羞愧难当的时候,蛮婶儿的蛮劲散发出无赖的光彩。她抓住三憨子用手撕打,用牙咬他,最致命的手段是蛮婶儿的手朝三憨子裤裆里伸去,三憨子哭爹喊娘地嚎叫着。那东西的快感是两情相悦的过程,这恶劣的痛疼无疑要了他的命。
“放手,你想要人命啊!”文海叔的声音。
蛮婶儿松了手,却又伸手朝三憨子脸上抓去。
我听着,才知道那晚上我的遭遇是来自三憨子这样的结果,我哭,哭我的委屈。
三憨子掀起撕叉的裤子,露出破了口的绒裤血迹已干。他说他从街上回来,路过文海叔门口,湖蛮子好像专门瞅在那儿等着他。放出狗,狗听着主人发号施令,扯着三憨子的裤腿,自行车走的速度被突然的袭击嘎然中止,三憨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被上来的狗用爪子抓破,他生怕狗也像它的蛮主人那样要了他的命,他不顾一切地护着,是祸,躲不过。
大别子听完了三憨子的叙述,挤了挤眼有泪光闪出。
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仿佛无数的小精灵穿插在天空下,给这个枯燥的冬天些许生机。我冷得站不住,三憨子伸过手想抚摸我,又缩了回去。他安慰着我说:“没事儿了,咱回家。”
雪下大了。周婶儿和小奶奶这会儿千万别来。要不三憨子的苦惨悲壮就会被她们看到,生出些可怜让三憨子更加羞愧。
风越刮越大,我困了,睡去。
我睡了多长时间?直到三憨子把我推醒说:“饭好了,起来吃。”我才知道自己睡了半天一夜。我用手揉了揉眼,看着三憨子不见了昨天的悲切。他换上了出门才穿的干净衣裳,手里拿着一个白色方便袋,我这才想起大浩出事的事儿,我知道他是去看大浩去的。
他走了,我想问他带钱了吗?他人已经出去了,之后是狗的叫声。
我又重新睡下,不想起床。忽的一阵风卷进屋,堂屋门被推开闪进一个人,探着头在房门口喊:“任玉,还没起来。”周婶儿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宽大的牛皮信封。
“我的。”我问。
周婶递给我,不时地叹气。
我心里掀起一阵狂喜,拆开信封是两本杂志。我纳闷,谁寄给我的?我翻开书,里面没有任何文字加以说明。我知道与市作家协会有关,因为他们还在关心着我。周婶儿说她去买东西时,二嫂给她的。
一种被激活的因素,充满着阳光的温暖。我站在风雪中醉了。我看到湿漉漉的地面凝成冰的坚硬。风刮得要裂开人的皮肤钻心的痛。周婶儿没问起三憨子的事,我也不愿说,她只提醒我去吃饭。
我说:“不想吃。”
她说:“不想吃也得吃。”她在强迫我。
我想哭,我想我妈,也想我的父亲。
风越刮越大。鸡躲在柴垛底下,或猪圈里。猪窝里已被三憨子塞去软软的麦杆,猪和猪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又就着麦杆的温度。鸡蜷在它们身上或身边互不争斗的和谐。因为冷猪屎被抛在猪窝外的水泥铺的地面上,冻了水茬的硬。我拿着铁铣铲出猪屎,却坚硬着如石头块。我手被风吹着如刀割的痛。身上不冷了,但不像夏天能流汗,汗流下了摔在地上砸成四掰,这是劳作的辛苦。
我回到屋里阴森的冷。我等着三憨子的消息,哪怕他能打个电话给二嫂。我知道不知道,起码二嫂能知道大浩的情况。
有一个声音走过来:“他呢?”
我抬起头,慌乱地擦着眼泪,看到二杆子推着自行车进来,我不理他。
二杆子把自行车放在屋墙下,望了望我的脸色说:“你也别怪我们,一些事儿并不怨我。”
我不做声。
他又说:“兄弟们敲锣打鼓没一手人咋行?”
我仍不言语。
二杆子出气有了不均了说:“你不要以为我们都在害你们。”
“我说你害我们了吗?”我用铁掀开始铲雪。
二杆子脸红了。他说:“一些事吧!”他扭过脸望天说,“一些事,我是过分了一点,你受委屈了。”
何止是委屈,我不言语。
二杆子哀叹了一声问:“他去了吗?”
“去哪儿?“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二杆子。二杆子忽然有了后悔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远得只能看着一个点,我才回过头看着飞来觅食的麻雀,忽然心生一动想起一个打油诗,住在店里的四个身份不一的人一人一句。“大雪纷纷落地”秀才先说,“全仗皇家瑞气”当官儿的人接着说,“下他三年何妨”生意人不无得意地说,“放他娘的狗屁”种田人说罢气势汹汹。
我的本意不是想这些,可这雪下得不得不让我想,穷人与富人的差别。我的沙眼又开始流眼泪了。我想哭,忽然张不开嘴了。
“任玉。”小奶奶在门外喊我。
我应不出声音。
她进来说:“你躲在屋里不想见我?”
我迎出去,她吓了一跳。她身后跟了一个陌生人,模样和气质不是一般的种田人。那人冲我笑笑,一种礼节性的招呼。小奶咋乎开了:“嘴肿啦?吹水泡吹的。”她在开玩笑骂人。
我张不开嘴,上唇粘贴了下唇。我摇头,又点头,泪珠在脸上。
小奶奶说那人找我。之后她又说:“你呀,毒火攻心。”
“找我?”我很吃惊。
那人坦然一笑,说他姓黄,大浩的老师。他说前几天打电话还有人接。不知转告了我们没有。昨天打的电话没人接,所以他今天来了。
我歉意地苦笑一下,望着小奶奶和黄老师。黄老师说他们组织学生冬游,去古隆中朝圣诸葛亮。上山的时候,大浩晕倒摔下山腿骨折了。黄老师问:“你们人去了吗?”
“去啦。”我张大嘴有撑破流血的痛,说话含糊不清。
黄老师没说什么,打开手机说了情况,对方又是怎样说的?我听不到。黄老师说:“没去,截止到现在。”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下午三点二十。”黄老师说他要赶四点二十的车回去,他一再嘱咐大浩的病重要,不能再拖。他还说大浩身体虚弱是因为营养不良,有可能贫血。
我说我明白。
黄老师走了,我没有理由挽留他,连句客套话我都没说。不知为啥子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小奶奶提醒了一句:“问问大浩现在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