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医给牛挂上了吊针。我很惊讶,以往人有病开点药片,打支小针就解决了病的问题。现在人伤风感冒了都会挂上输液的吊针,药液滴滴嗒嗒地流进血管里。有人说现代的人比以往的人娇贵了,生命高于一切。那么牛也如此,所以牛挂上吊针也属正常,不正常的是牛被绳子勒住脖子拴在树上。牛惊恐着,有泪盈在眼里痛苦不堪。我有些可怜它,三憨子却不,他除了用绳子勒住牛脖子,还用杠子杠着牛的腿,强迫牛动弹不得。畜医先是用肥皂水灌进牛嘴里,然后牛哗哗地尿出,整个输液的过程,三憨子都不说一句话。别人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
大别子不放心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提醒用啥药解毒,用啥方法清洗胃。他的头漫不经心地扭转着,如指南针旋转着南北一样。
三憨子不耐烦了:“就你知道,你也去当畜医去?”
畜医莫名其妙地看着三憨子,又看看大别子说:“他说的没错,他当过畜医吧。”畜医望着大别子。
“他要能当兽医,我也能当。”三憨子不服气地眨着眼。
大别子红着脸解释道:“我没当过畜医,我只养过猪。”他的脸上荡漾着炫耀。他得到了畜医的赞扬,就开始天高海阔地大谈他养猪的成果如何如何。
“你回去,你回去。”三憨子终于忍受不了下逐客令。
大别子脸红红地望望三憨子,又望望他认为尊敬着他的畜医,不满意地嘟哝着说自己好心不得好报。站在那儿看热闹的小奶奶笑了,她说弟兄俩争一条裤穿,裤子穿错了人。小奶奶的话是骂人的玩笑。大别子和三憨子都红着脸的时侯,小敏抱着她的第二个“小四尖子”走来,霓虹般色彩的衣裳永远光彩照人。她走来就开始骂人。
骂谁?三憨子嘀咕。
大别子头别着朝着另个方向。三憨子眼吊斜着不看人的难堪。他和大别子脸本来就红却又添耳光扇的红。红得让人觉得他们有啥过错面对小敏的骂。
牛的吊针打完了,三憨子把空了的瓶子取下扔在地上,“哐当”一声滚在小敏的脚下。小敏先是瞪着眼影涂得很重的眼睛微微张了张嘴,启开殷红的嘴唇吐出如蛇的性子骂:“我日你妈们,杂八种做的你们,想死啊!想老子死啊!老子偏不死,死的是你们。老子得罪你们王八子做的啦。牛吃了药,怨老子?就是牛死了,与老子啥相干。”
我听着不对劲,她在骂我们,我又没说她啥子?我得说她两句,三憨子看出了我的动机,伸出胳膊扯了我一下,我本来犹豫着,这下我干脆就不说了。小敏仍在继续骂。
“大野种做的,凭啥子骂老四,老四睡过你姐姐妹妹了啦?”她的嘴利索好使,一只手抱着孩子,另只手做演说的动作,渲染着不和谐的气氛。
三憨子手握成了拳头,敢怒不敢言地暗使劲。我一直向他使眼色,生怕他一时冲动触怒了四夫人,婆婆去世的教训——幸亏小敏的眼睛一直斜视着大别子,愤怒的矛头对着他。没在意我和三憨子的眼神来往。大别子听着极不顺耳地扬起手想朝四夫人脸上扇,冷不防照自个儿脸啪啪两巴掌嘀咕道:“我吃饱啦撑的我。”
“你回去。”三憨子发了话。
大别子一步三别地走去,有砖头子绊着脚,他趔趄了一下,站直身伸出脚踢了一下,砖头子反弹着又回来撞到他脚尖上。他唉哟一声,拎着腿痛苦地呻吟着。周婶儿和小奶奶抿着嘴想笑又没敢笑,他们的手遮掩着露出的牙还是在笑。小敏没笑,也没人搭理她。她的“夫人”尊严在这里被人冷漠,这大大损伤了她的底气。她有些气急败坏的,又有些自我解嘲地说着整个事的过程,仍没人搭理她。畜医时不时地拿药注射给牛,不时地瞟她一眼,不知是因为她漂亮,还是因为她衣裳打扮入时。我察觉出小敏有了不自在。我想给她个台阶下,让她一走百了。
我手伸过去,抓着小敏怀中的侄儿,侄儿有半岁大。小手挥舞着一直在笑。我抓着他的手,尽可能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对孩子说“噢,我抱你,一会儿你妈走了,我就抱不着你了。”我伸手抱住侄儿,却被小敏无情地挣开。
小敏满脸愤怒地仇视着我们。不知道大别子是怎样骂四尖子的?四尖子和三憨子,他不会偏向哪一个吧?即使偏向也只能是偏向四尖子,万一偏向我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小敏扭摆着身子在赌气,站在牛身后深仇大恨地诅咒着牛:“死去,偏不死你。”
小敏如此不讲理,没人理她。她自知没趣地转身走的时候,牛猛地站起身弹起后蹄,尾巴跷起“咚”的一抷散发着药水臭味的牛粪屙在小敏脚上。小敏惊恐着连蹦带跳地喊叫着,怀里的侄儿被吓得哇哇地哭。
小奶奶小声说:“报应。”
周婶儿说:“脱下来洗洗。”
我撵去,让她换上我的鞋,她不理睬我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成了罪魁祸首似的。我愣在那儿,只听畜医说牛好了,屙出来粪便就是证明。
盯住牛粪,就像有人盯住某个目标,如文海叔一伙的人陪着审计站的人火眼睛睛地盯着账目,每个数字、每串数字,发现和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复仇的动机。三憨子与我辨论这些时,我心不在焉,因为我看到从公路上走下来的周婶儿,隐隐约约地看到她手里有东西,让我兴奋不已。周婶儿走下来,渐远渐近。
我问:“安德叔咋样了?”
“还是老样子,不咋样。”周婶儿表情不好,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牛皮的,宽大厚实。周婶儿垂着头走去。我失望了,连问的勇气都没有。我想这封信肯定不是她的,没人能给她们寄什么,也因为这信封的特殊。她终于回过头来瞅我苦涩一笑,我忽然有了勇气问:“周婶儿,你手里拿的东西是哪个的?”
“啊?噢!”她苦涩的脸又笑一下说:“哎,我忘了,你的,他们让我带回来给你。”
我的心“砰”地跳着有了不正常的激动。接过信竟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心脏病?总因为激动而心跳,这就应验了一句话“乐极生悲”。
周婶儿没挪脚步,她在望我,望我的失态?我以为脸上有灰,或眼中有眼屎用手擦着。
她问:“你好好的吧,脸红着。”
我不觉好笑地回答说:“好好的,就是脸发烫。”
周婶儿迟疑了一下,她没走,她想和我说事,如果不说出来,心里就憋得慌。
她跟我说,我在听。
刘里弯儿,一个偏僻的村子,远离公路,交通问题成了他们出门上街、卖粮食最头痛的问题。天晴的时候路不好走,因为下雨车的出行把路碾成了泥巴浆,车沟里的水清澈着,车轮的泥被太阳晒成刀刃,有幸地是总算能走。遇到下雨天,那就不是车驮人,而是人推车。面对这样的事实,有人建议修路,不铺水泥路,石子路也行。村书记有了决定权,村小组组长有了执行权。国家拔款,村民们集资,执行的过程有人推测着钱的问题,有人监督着钱的流动,有人怀疑村组长把修路的钱当着自己的钱,去赌去嫖。他们开始争吵,最后恶言相骂。组长不承认拿老婆儿子赌咒。为公益,也为正义,成了亡命之徒的人,愤怒中一刀捅死村组长。
周婶儿说到这儿叹口气说,一个人的命没了,另一个人的命也搭进去了。
我问周婶儿:“得了钱,不要命,划算吗?”
周婶儿说:“啥子叫划算,人都想要钱,“哪有恁便宜的事儿?”周婶儿在提醒有关二杆子的事,本不是偶然,但事情的结果却是必然。我看了看手中的信,拆开一本书,一位作家的专著,是市文联寄来的,那位作家不可能记着我,但文联里有人记着有一个我这样的人。去年四月,我被姑姑介绍加入市作协,这一点只证明我迈进了一步,其余的不能证明什么。
我翻开日历,一页页地撕掉,撕掉了时间。
查账的人走了,走的时候,村子里很平静,很多人都认为二杆子会拿着刀拦那儿拼命。可相反,查账的人顺利地走了,二杆子从那儿路过还招手致意。这是三憨子说的。
“我觉得这很正常。”我说。
“不正常,凭他那人样不会平白无故地放下,说不定事儿还在后头。”三憨子在叹气。
“他要是行得正,也不会这个样。”我不经意的说。
“你说的哪个当官的不捞一把,以前的人捞过,以后的人也还会捞。”
“那倒是,要不二杆子的楼房能盖起来……”
“够啦……”三憨子发火了。
我说:“事实就这样么。”
三憨子突然压住了火说:“是,是,是。”
我又问他:“二杆子不把文海叔的房地基转手别人,这事会发生吗?”
他没说,但他却说真有一天二杆子会闹事,把事闹得动刀子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