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中毒好了,三憨子却要把它卖了,因为借牛用的人太多,村里差不多没牛的人都来借。有的人借牛话说得相当好听,人情如天但不实用。而有的人借牛就像牛该给他用,用过之后就不存在人情。三憨子心里憋着气,我也觉得对自己不公平,割草喂牛,生有灾性,还得担心受怕。三憨子一拍桌子说:“卖。”一锤定音。
“真的?”我有点不舍得了。
三憨子说:“你不舍得卖?那你就舍得借给别人用?”三憨子转在牛身边。我也转在牛身边,我想如果牛能卖个好人家,不再像我们心善如泥让它受苦就行。我又一想如果卖给了宰牛的屠户,人们嚼在嘴里的牛肉——我开始害怕了。
二杆子来了,他听说三憨子要卖牛,坚决不同意。他赶来时,四尖子也来了。三憨子正在用扫帚梳理着牛身上乱哄哄的毛,他们先后说着同一句话:牛,不能卖。
三憨子不理他们,仍旧梳理着牛身上的毛,梳理后把扫帚一扔发出扑腾的响声,才说:“卖不卖与管你们屁事儿?你们的消息真灵通!”
“是不管我们屁事儿,可我们……”二杆子没再往下说。
“卖倒也行,只是……”四尖子接住了话,然后滔滔不绝。他没说卖牛对他不利,不卖牛的理由完全是我们自己用得方便。
三憨子从屋里端来一盆水,倒了一瓢麸子,让牛喝。牛不是在犁地忙的时候喝不到这麸子。他这才想起四尖子刚才的话说:“我的牛,就是我的牛,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三憨子的话惊人一场。他又说:“我用得方便,不如说是你们用得方便。”
四尖子和二杆子望着各自的脚尖,他们也抬头望着对方和三憨子。他们围着牛转,想从牛身上打开缺口,二杆子一声声地唉叹,唉叹到最后,他开了口:“唉,老三,你听我说……”
“说啥子,我不听。”
“咋你就不明白呢?”二杆子发火了。“你真想让人看咱们的笑话,我没牛没车,老四没车没牛,弟兄们总得有个能吃亏的吧!再说我不当会计了,谁还能买我的账车给我犁,牛给我用。”二杆子话说到这儿,四尖子手捂着嘴笑。
“哦,你发火,我还想发火,用牛的时候你们用,用罢你们咋就不割根草?不抓把料?”
二杆子和四尖子不吭声。
三憨子继续说:“你们平时都揪着嘴板着老大的脸儿,有了事儿来找我,没事的时候我还不如你们的狗。”
“你真不如我的狗,我的狗喂了它给我看门,你呢?”二杆子激动了。
三憨子气得牙咯咯地骂着:“混蛋,你妈们都滚。”
“不想活了你?”二杆子冲上去抡起巴掌要打,被四尖子拦住。
三憨子手里掂了块砖头。
二杆子挣脱掉四尖子走了,又停下说:“牛,你爱卖不卖。”
三憨子扔下砖头,手指着二杆子的脊背回了一句:“管你屁事。”
这一切我看得明白。我看到四尖子围在牛身边,他与三憨子说啥子,一种讨好的姿态。三憨子解下牛绳子,绳子朝牛身上刷了一下,牛扬起四蹄“咚咚”地弹起灰尘随他走去。三憨子铁定了心的要卖,这也减轻了我割草喂牛的负担。我撵去交代三憨子别忘了换下牛绳子,卖牛不卖绳。三憨子拉着牛前面走去,四尖子赶着牛在身后,在早晨的霞光里。
不一会儿,三憨子拉着牛又回来了,他说不卖了。不卖了就不卖了,我半推半就,对牛的不舍如我自己对自己的不舍。
周婶儿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说话不清地喊三憨子:“快,快点呀!你安德叔又吐血了,吐血了呀!”她哭。
三憨子没有犹豫和惊慌地说:“我去叫医生。”
三憨子走后,村里忽然有人的哭声飘过来浮在彩云边上,哭声凄凉而哀怨,“你回来呀,回来呀!”女人的声音,在喊谁?为啥子哭?这让人听着好奇。
我从稻场里捆了一捆稻草回来,牛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反倒了几口沫撩起一撮稻草吃得如人的贪婪,没有了大病初愈的食欲不振。小奶奶出来问安德叔的病,我对她说医生来了,又走了。
她问:“不碍事吧?”
我说:“不晓得。”
“回来呀!回来。”刚才那女人的声音喊过来,听了让人心疼。
小奶奶问:“死人啦?”
周婶儿正好出来,听了不高兴,但没吱声。
小奶奶应该明白,年纪大的人,敏感是她们的天性,这种天性成为她们抗击老年痴呆的最好药物,也成为她越来越精明的最好朋友,却成为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障碍。她的眼看我时,我发现我成了痴呆的年老人。周婶儿介意的是安德叔的病,危险已向她发出了信号——吐血。她则认为小奶奶的话是幸灾乐祸。
我看着牛吃草,却发现牛背上有许许多多爬行的虱子,有的紧紧地盯住牛皮咬出些许血点,吸吮着供给他们养分。正当小奶奶和周婶儿不欢而散时,又是一阵凄凉的哭声传过来,我身上冒着汗的冷。文海叔走过来显得匆忙,尽管他不管不问地走去,但还是被小奶奶喊住。
文海叔颇有风度地站在那儿,等着小奶奶说话。
小奶奶以长辈的口吻骂:“日你妈,老子绊你脚啦,连理都不理,谁在哭?”
文海叔挤着眼笑:“不晓得。”然后走了。
“不晓得?”小奶奶也挤着眼说:“你是个啥人?老子才叫个不晓得呢。”
回过头,我看着牛身上的虱,一个个精神抖擞。周婶儿用手去捉,捉下来放在手心里,两个拇指指甲相对一挤,“啪”一滩点的血让虱子紧沾在指甲上。又一个人——昌哥从文海叔相对的方向走过来,他拉着装有土粪的板车显得吃力,我帮着他推过来,他感激地停下来歇着。我问刚才那哭叫声是咋回事?
昌哥拉起板车就走,他说:“一些事儿,不是你们管得了的。”
“咋这样?”周婶儿和小奶奶真的不欢而散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牛吃草,一个庞然大物,我想它的力气是人的几倍或更大,可它却让人驾驭着,主宰着。不由我想起电视里的人与自然的节目,几只猕猴——母猴、公猴、猴儿,一个家庭。自由地漫步在湿润的草地上,掬几捧清澈的水喝,摘一些地上的草叶吃着,这才是自然丛生的美景。从另处爬行一只蟒蛇,讲解中说它是原始中恐龙的远房亲戚,猕猴们看见惊恐地攀上树枝跳跃在树丛里。树杆枝叶处另有着细细长长的七寸蛇,吐出尖尖的红性,树叶的叶片上螳螂躲在那儿窥视着受敌的四方八面。远远的有黑熊、豹子在追逐,有虎盘踞山岗呼啸腾空的雄风。有狼正叼着山鸡或绵羊的残体在舔血品味着美味。忽然画面镜头缩成了一个整体,绿色葱郁的森林包罗万象的动物都覆盖在里面。
我害怕了,在我们这个充满阳光的森林里,我是一只可怜的山鸡和绵羊。
三憨子回来,带着他收工回来的疲劳,我向他说出了我的迷茫。他听后朗朗一笑,笑音落定他才说回答不了我。
“为啥子?”我追问。
他模棱两可地说:“自然森林里的世界与我们的现在有区别吗?”
我听出了他话的弦外之音,我问:“事的结果不好?”
他说:“是,二杆子下台了。”
这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不过三憨子说二杆子和山柱相同的经历,不相同的是贪污挪用的数字不同。没有准确的几块几分,大概的数据是二杆子七千多块,山柱四千多块,其实很多人都明白二杆子贪污的远不止这个数字。山柱的没有二杆子那样让人怀疑。二杆子和二嫂的承受能力显不出脆弱。山柱嫂就不行了,她认为丢人,开始只偷偷地哭,后来她扯着山柱大打出手地哭闹再无遮拦。于是我听到的那女人的凄凉的哭叫就是山柱嫂,有人说她疯了。
这就是事实,我想起了人与自然。
我收到了那个杂志社寄来的杂志,我的小说《尘埃》发表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重。邮递员没说啥子,但我从他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凝重的光亮。
我问:“你觉得不可思议是吧?”
邮递员仍没说话,他在整理东西,然后才说:“真看不出。”
看不出,看得出有区别吗?我抬头望天,天依然的蓝,有浮云在天空中飘荡。
村里已明确形成了三大派,这三大派的势力各有千秋。二杆子的堂兄弟七个如果不能取胜,也会让人担忧而后怕。樊妈妈的那四个儿子人不多势力却在三派之上。文海叔的那一派可真是人多力量大,堂兄弟十个人,外加文海叔的主谋,有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阵势。想不到选举会开到精彩处,文海叔一招手,他的一路人马呼啦地散去,会场上仅剩的人有了“军心动乱”。书记宣布了村小组组长瑞仔,会计顾元的哥哥顾成。文海叔动怒了,文海叔动怒的不是顾成当会计,而是瑞仔当了组长。樊妈妈的几个儿子可能与世无争,而顾元见缝插针地钻了进去。
开会之前,文海叔与书记做了交易,他拿出清账人吃喝招待的账目,刚好是一个一千八百八十八块八角八分的吉利数字,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行,书记看后气得头摆得如拨浪鼓似地说:“不至于这个样吧,这样的数字本来就让人触目惊心的。”
“哪个样?”文海叔明知故问。
书记翻着眼说:“几天,吃的山珍海味?”
文海叔扳着指头算,油盐酱醋米面茶水,烧的柴禾不算。“如果你不给我结清钱,我让你会开不成。”
“至于吗?”
“肯定至于,他二杆子做得出初一,我就做得出十五。”
缘于山柱嫂的事触入到神经的痛,书记答应了,很无奈,也很苦恼。
文海拿着钱走的时候,书记问一句:“你选谁当会计、组长?”
“要我说顾成当会计,水堂当组长。”文海叔头一扬,很神气,也很自信。
书记听了,第一反应是想吐口唾沫在地上,却没有吐出。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反感的不仅是文海叔的为人,更多地是他的阴谋所在。他不想浪费时间小声骂了句:“混蛋,你说选谁就选谁。”不料他的话音还没落音,有人顶了上来。
“你骂谁?你混蛋,你妈的想死你。”三儿火了。
书记抡起拳头想拼命,又很快放下,如果拳头抡下去,不仅是书记面对群众的问题,也关系到下届书记在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