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号的改稿笔会,我坐上了从没有坐过的豪华轿车去的。空调的凉爽让人惬意,走在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上梦游般的深情悠哉。隔窗望去,瞬间即逝的田野、村子、城镇在我眼里有了异化的美妙。再临近县城,走过市区,几个峰回路转,我看到了鄂西北那巍峨的山峰,比我想像中的山要雄壮得多。我想起我们村子的山已经不再是山,它只是一个个土包。那么人——也如土包的卑微和渺小。
“其实,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卑微,你的精神让我们感动。一个农家女性不容易。”一个杂志社的主编这样说。
我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我嘴笨,有些拘束。
“不要紧张,放松自己”,市作家协会主席鼓励我。
我越加荒乱。心跳得如海浪掀天。
“我们能理解你,你能走出你们那个村子已经很了不起了。”一个女编辑的话让我呼出一口气。
他们在鼓励我的同时,也肯定了我的成绩,不足和差距是难免的,甚之大于成就。总之他们被我感动着。作协副主席王浩一直向编辑们推荐我的作品,说别人的稿子不用也要用我的,他说我太不容易了。
他们说我能走出来已经很不容易。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同情是我没想到的。一个月后一个杂志社的编辑让我把小说《尘埃》的电子版给他发过去。
我又回到原来的时空里,依然有家务琐事。
四尖子又在做异想天开的美梦,三憨子回来就跟我说。
我说:“你们四尖子挺男人的。”
“啥意思?我不男人吗?”三憨子愤愤地想一口吞掉我说,“是表扬?还是挖苦?”
我说的是真话。
三憨子不说话了。沉默之后他说了一句惊破天的话,他说我其实很美。是别的女人不能相比的。我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有时候他能把话说给我是真的。他说四尖子在所有人的眼里是个败家子,他恨得咬牙切齿。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仔细一琢磨,感觉人家活得人样挺洒脱的。开始时他是个高中毕业的学生,通过关系在镇供销社当厨子,然后承包,再然后开了酒店。他的结果不以成败论英雄,而是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承包的农资收购站是又一个目标,他的养殖业拓宽他的野心。现在他又出手揽下许多人都不敢要的百亩大的果园,葱葱郁郁的柑桔树,一年下来收多少桔子?不是问题的直接,问题的关键是谁承包?桔树苗越来越大,该是坐收渔利的时候,为啥子原来的承包人要退出,三憨子点明了这个要害。
“那是人家合同期到了。”四尖子不服气。
三憨子气得恨不能打他一巴掌说:“你呀,真是个败家子。”
四尖子头仰着说:“等我发财了,你可别找我借。”
“我借?”三憨子一口唾沫吐在脚下。
桔树能收多少成果?南方的桔树移到北方或其他地方,首先是它能否适应土质问题,气候变化等多种因素,树苗小的时候,树的空间可以套种庄稼。现在树苗大了利润何在?这些问题还不能成为问题吗?对于三憨子的分析,四尖子不当一回事。他仍自信得让人恨不得咬他一口,他说他要干一番如宏伟蓝图的事业。
三憨子不再说他,帮他在园子里搭了个临时看点的棚子,几根椽子,几根木棍相互支撑着,十几块丝棉瓦覆盖在上面,能遮风挡雨。四尖子说这只是临时的,等他从这里收到效益了,农资生意发财了,他会在这儿盖上别人眼红的别墅。
三憨子“哼”了一声没说话。
四尖子不在意,吩咐三憨子下午再来,帮他堵上那些漏风的地方,三憨子说四尖子是个爷,他是他不付工钱的小工。
周婶儿喊我,我拿着铁锹正在秧田里挖没犁到的田角。紧接着又是小奶奶的喊声,两个老女人时不时地出现在我身前身后,她们的声音腔调入木三分,她们扯着嗓子喊着我的名字:“玉儿,回来,回来哟!”这是周婶儿,声音浑厚。
又是一个声音:“任玉,回来,你的牛跑了。”是小奶奶,声音利索不失沧桑。
她们的声音穿过时空传给我,我同样用自己的声音通过声波输送回去:“噢……。回去啦,晓得了。”我声音远远去了,我的心已控制不住地跳,如果发生心肌梗塞,那我就活不了啦!
牛挣断了绳子跑了,到底跑哪去了?我没法去找。大浩呆在家里,当他发现牛不见了时,他不仅没有哭,而且诅咒着牛死,骂骂咧咧地发牢骚。小奶奶和周婶儿晓得后,马上喊我回来,让我沿着牛蹄印找去,一定能找到的。
于是,我沿着牛蹄印去的路线去寻找。
牛蹄踩着干燥的地面,尽管痕迹不太明显,但我绕过泛青的麦田和葱郁的油菜地,有牛屙下鲜活水灵的牛屎,这些都会是我寻找牛的依据。依据在我面前突然有了新眉目,我找到牛踩下的痕迹和被牛咬碎的油菜叶。我还没想出牛的去处,却闻到了一阵浓烈的农药味,薰得我头痛。药性强烈很像保棉丰,原来的1605剧烈农药,是有人下在油菜地里怕人偷。我的心忐忑着不安了。
“妈,牛呢?”大浩在我身后。
我说:“我在找。”我走下土坑,一条水沟里牛正在沟沿上啃着枯黄的草。我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去。我去牵牛的绳子,却发现了牛的不正常,一般正常的情况,牛的鼻子汗涔涔的,可我看到牛的鼻子是干燥的,一种出气不均的样子。我抓住牛挣断了还留着尺把长的绳子,牛却离我而去,几次想抓住都失败。大浩走去很自然地靠近牛,手伸在牛背上抓着痒慢慢挪动着抓住了牛绳。牛顺从地被大浩牵着,服贴着如一头温柔的绵羊。
我嫉妒了,我与儿子之间,牛的灵性辨别着我们有那些不同?
牛拴在椿树上,椿树的年轮不是我们开始才见的那棵碗口粗的小树,十几年的日子,眨眼间它成了一棵挺拔如人的大树。本来牛中毒的事和它没关系,但牛跑是事实,它是见证。除了椿树的见证外,人的见证确定牛中毒了。小奶奶和周婶儿折个椿树棍子撬开牛嘴,搅在牛嘴里咕咚咕咚地响,牛嘴张合了几下,如人一样金口难开了,卧在地上身子开始哆嗦着发抖。有人建议找牛贩来,说一不做二不休宰了牛肉卖。我听着心惊肉跳,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用刀尖划破它的喉咙,滴干它的血。
安德叔酿跄着走出来,大概他在屋里听到了外面闹哄哄的,他不甘寂寞。或许他真的想在弥散人世之际留给我们一些念想,让我们心存感激于他。他身体虚弱不像正常人那样声音洪亮,指手划脚的比划着,他说话要我耳朵凑近他才能听到。
他说:“叫兽医,叫老三回来,要快。”说罢,他气喘吁吁地站立不住,周婶儿扶着他。
我恍然如梦醒来,去叫兽医,再拐个弯喊三憨子,这程序必然要我亲自去。我还没走开,大浩哭着拦住我,说我走了,他管不了牛。
我说:“你不用管,这是兽医的事,你到屋里看电视。”
我走上公路,一阵冷风吹来,我期盼着自己能随风展开一双翅膀飞去。我心急如焚,不曾想到奇迹随着我的企盼降临在我面前。大别子从公路上回来,他问我:“你慌里慌张的咋子?”
我哭着说:“牛吃药了。”
大别子不相信:“啥时侯的事?”他问。
“现在。”我说。
大别子望望天说他去叫兽医。他又问:“那老三呢?”
“在四尖子那儿。”
大别子没说啥子走去。看着他走去,某个时侯,我的感觉里有过这样的场景。这时文海叔骑着自行车与我擦肩而过,他的自行车后面驮着一大包东西。有一把绿郁的葱散发出葱辣的香味。想必那包里是买来的猪肉或萝卜之类的青菜。清账——审计站的人动了真格,有文海叔一伙人坐在那儿监督,不放过任何可能疏忽的账,利国利民消除蚀虫败类的结果。如果他们稍一抬手审计的名声将随着他们的行为而结果。他们有可能成为审计上的卫士模范或败类。
文海叔注定是一只出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