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杆子把家打理得让人刮目相看,三憨子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尽的嫉妒。
他的嫉妒,如我的恐惧一样,在同一个人鬼出没的地方。看似平平淡淡的日子,村子忽然动荡着不安定的因素,多云多雾的不太平。如果云雾中忽然走出个人,人吓人会吓掉魂。
公路上,我很少去,除非有事。我一直称新农村为公路上,是先有公路,才后有楼房。我走去,看到新开张的烤鹅酒店门前的鞭炮纸,还没散去,鲜的纸片爆破后成为废弃垃圾。新开张的发廊散发出洗发水的香味。汽车走过去汽油味夹杂在灰尘中。我要买肉,三憨子请人在砌猪圈。养猪成为他想致富的另一条途径。无酒无肉不成席,这是风俗习惯。屠户的肉架摆放在二嫂商店门前。屠户的生意摆在那儿并不影响她的生意,相反还给他带来了商机。这是二嫂的精明之处,讨了人情,也赚了钱。
我给了买肉的钱,二嫂的目光已盯住了我。我收拾着零钱装进兜里,也在犹豫着买点啥子?三憨子吩咐我,他们的东西不能再买,坑蒙拐骗。上回欠的钱不到二十块,结账的时候,她的眼连眨都不眨硬要了四十块,三憨子气得和她吵。二杆子在一旁听着骂二嫂,以后谁再赊帐,东西扔就了别卖。在一旁听的人纷纷称是。
我进去,偌大的商店摆满了东西,烟酒、糕点糖果、日用品琳琅满目。我要了两盒襄阳烟,两瓶襄江特曲,整十块钱。
二嫂说:“你们请人帮忙吸这种烟。”
我反问:“你说吸啥烟?”
她还没回答我,外面吵着进来个人,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腰里系着一根布条子,衣裳的扣子掉得只剩一颗扣在脖子下面。她手一扔,把一盒烟丢在柜台上,嗓门粗大的把公路上的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她说这烟是水货。
二嫂争辩说这烟不是水货,是金蝶烟的牌子改成了红金龙,价钱一样。
女人不信,仍说是水货。
二嫂耐着性子解释,金蝶烟是襄樊的牌子,被红金龙集团收购了。烟盒的标签仍保存着金蝶烟的风格。
女人不听她那一套狡辩,唾沫星子横飞。她把那盒烟扔向二嫂,二嫂又扔给她,扔来扔去,几个来回,烟盒变了形。二嫂无奈地拿起烟,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日你妈,你这烟拆开了,你又拿来退。”
“日你妈,老子不拆开,咋知道是假的。”女人红了眼。
二嫂来了个反扑,不承认烟是从她这儿买的。两个女人都红了眼,有了饿狼扑食的疯狂。卖肉的屠户扯了扯我的衣裳,让我回去。我以为三憨子隔着地儿在喊我。我走去时,两个疯了的女人扭打在一起。我抬头望天,天上太阳耀眼的晴,不见丝毫的云。太阳底下楼房一座座耀出刺眼的光。耀眼的光中,只有二杆子的玻璃窗是迷彩色的,只能从里面望外面,而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
吵闹正在惊心动魄着,较量的成败注定二嫂的不利。生意人的信誉是经商之道。迎面的风刮来,弥散着风沙从沙堆上卷起,扑打在我脸上,塞进嘴里,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的打。房宅的行道里忽然钻出一个人,吓我一跳。手中的酒瓶差点滑落在地。文海叔与他的亲侄子嘀咕着跳出来,他们没在意我走过来,他们站在沙堆和石子中间研究着啥子。肯定是房地基与二杆子有关的事。猛然我回想到什么?回过头寻找,可啥儿都没有。忽然发现顾元的楼房与别人的楼房有哪些不同?他的楼房只是框架,没有装修,没有外在的那种豪华,为什么?一个问号徒升在上空,跃过楼顶。我在想,如果二杆子也如此,也许他不至于不得民心。
沉下去的事就成了往事。涌现出来的新鲜事就成了新生事物。
四尖子和大别子联合着某件事走来,三憨子大为震惊。四尖子凭着怎样的能力和关系,打通了银行的衙门,贷了相当数目的钱。大别子做的担保人,以自己的房产外加机耕车做抵押。这些和我们没关系,三憨子震惊之后这样说。可四尖子到底想咋子?将来还不上贷款咋办?那利息一年是多少?三憨子担心了。四尖子的话哪句真,哪句假。三憨子皱着眉头在听,却不得不问。“你到底想咋子?”
四尖子眉头一扬,颇具高人风度地说:“不想咋子,只想把生意做大,越是风险大的生意,利润就越大。”
“啥生意……”三憨子不说了,四尖子几斤几两,家底儿有多少,他能不明白吗?只是他担心自己帮不上忙。
四尖子看出了他的犹豫,满脸堆笑地说:“只需用你的贷款证,帮我贷个几千块钱,钱我还,不影响你。”他脸上贴着诚意,诚意夹在笑容里。
三憨子看着四尖子辨别着他的真实意图。既然大别子做了担保贷了相当数目的钱,如果真是周转,还需要再贷啥款?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二姑姐曾经从别处给四尖子贷了三千块钱,说好出利息,一年后连本带利的还,可是几年过去,利息不但不出,连本都赖着不给。债主不找四尖子,只找二姑姐。二姑姐把他的门槛都踢掉了,他就是不还说没钱。面对债主的逼债,二姑姐不得不东借西挪,连本带利一下子结了七千多块。
“你不想?”四尖子追问。
“不是。”三憨子解释,不是怕他赖账,是自己确实贷不来。自己的土坯瓦房大不过能住人,折成钱没人要。
四尖子承认,但他还是抱着希望说我们不负银行的外债,至少……他的意思是至少我们过得可以。
可以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三憨子咽了一下口水,对四尖子说银行里是没有我借贷的账户,那是我们贷不来,我们没财产抵押。可私人的高息贷款我们贷的不少,利息是一分五,每年大浩治病都得几千块,他俩每年的学费生活费……三憨子不说了,说到难处满心的苦。
四尖子忽然有了希望。他说高息贷款也行,不管利息有多高,只管贷,他说他还。
三憨子两手一摊说:“我的爷,你为难我呀,私人的钱该借的我都借了,我还能找谁呀”。
四尖子彻底失望了,又满腹牢骚地嘟哝着:“找你们白找了,耽误我的时间,要知道我的时间就等于金钱。”
三憨子无奈地咽了一口气,看着四尖子走去的背影越来越远时,他突然想哭,他说他帮不上自家兄弟。他转过身来骂我:“你个死婆娘,贱人命,你要是有钱我也能帮我兄弟的忙。”他把他的气儿撒在我身上,他要我向姑姑借钱,我张得开嘴吗?
姑姑上次给我打电话说,她一个熟悉的朋友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那个杂志社正在征文,征文的内容是情感美文。她让我试试,要我给那位编辑写封信,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我写的文章题目《守候真情》。邮政所在街上的一个出路口,我和三憨子走去。邮政所门前稀稀疏疏的人,人们都各走各的,谁也顾不上看谁。也就是偶然的一刹那,我发现了“东西”在邮政所门前的常青树下,几张分明的票子散落在地上。我的心猛的一惊狂跳着飞奔而去。三憨子如我一样,我们俩同时伸出手去捡,一个声音从天而降地吼起来:“住手,这是我丢的。”
我们着了魔的愣在那儿,手几乎触摸到那钱了。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个人,一个模样让我看了会从梦中惊醒的人,八字胡有半寸长,脖子下有盘龙的青筋,手臂上是鹰的脚爪。他又重复一句:“钱是我丢的。”
这钱明明是掉在地上,怎能是他的呢?我们没有争辩的能力和机会。又走来两个同样蛇身鹰爪的恶人,他们黄毛的头发蓬乱着如地里长的茅草。那个青面獠牙的人拾起地上的几张钱,用嘴吹了吹,仿佛钱票子上有灰。然后翻了翻钱票子鼓起蛤蟆眼说:“我的钱咋不够呢?”那声音怪怪的。“给我拿出来”。青面獠牙的人声音提高了几倍,路上行走的人谁也没能停下来看热闹。
我愣了,心里万分害怕,三憨子的脸更是灰不溜秋的难看。几个人叫嚷着让我们拿出钱。钱捏在手心里贴着温度的热,我递过去,十块、五块、块二八角、零零碎碎的不过三十块钱。他们不乐意了,说到邮政所取钱会没钱?
三憨子争辩着说:“我们是来邮信的。”
“鬼相信。”青面獠牙的人不屑地吐口黏痰。
我掏出信让他们看,并对他们说:“这是我写的稿子,寄给杂志社的。”我让他骑自行车驮我来的,我声音极轻,指着三憨子。
青面獠牙的人开始连看都不看一眼,我缩回手时,他突然抢了过去,眼盯住信封,杂志社的名称地址一目了然。也许他感到新鲜仔细地端详着问:“这是你写的。”
我点点头,诚惶诚恐的。
“真的?”
“是真的。”我说。
青面獠牙的人把信还给我,想都没想的一扬手,吹着口哨领着几个人扬长而去。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重重地落下地,再看三憨子失神的样子没了在家时的英雄斗志。有人过来问我们知道那人是谁吗?我和三憨子都摇头,那人说这些人是街上的一霸,专门在取钱的路口抛下诱耳。那人说我们幸运,放过了我们。以前凡是被逮住的人,不是挨打就是掏出身上的钱。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回领教了。
大浩和小阳从学校回来,我们上街还没回来,他们包里带回来没洗的衣裳,蹲在门前等我开门。我发现大浩的脸色很不好,他的性格一直内向,想问问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话到嘴边碍于他的情绪又咽回去,儿大不由娘啊!以前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无知的反应,现在我体会到了。
周婶儿从门前过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蒜苗葱郁的香。她扔给我几棵,吩咐我包饺子。儿子们回来,伙食的改善不是证明父母的用意,而是注重儿子的感受。周婶儿站在大门前剥蒜苗,眼睛扫射着大浩,大浩无精打彩的不理会。周婶儿在走时小声问我大浩是不是病了?
她也这么认为,我一惊,心情有了沉重。
午饭,没有包饺子,三憨子嫌麻烦,他说鸡蛋臊子和饺子有啥区别?四个鸡蛋几棵蒜苗,一碗臊子分别着原料的特色。三憨子捞了一碗面条,把鸡蛋臊子的三分之一都扒去了。大浩在他身后,朝碗里挟了几根蒜苗,不争不抢的平淡。我看着端起臊子碗拨给小阳,转身拨给大浩时,三憨子眼晴黑了,大浩也有了愤怒说:“我想吃,我自己会弄。”
我好心当了驴肝肺。
一家人的气氛一下子降温了,唯有小阳端着碗无知的快乐。三憨子和大浩各自吃着饭,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眼,不是翻着玩,而是翻出恨意对准我。三憨子吃饱了丢下碗说:“不是我说你,一家儿人不是客,谁想吃就吃,谁不想吃就不勉强。”
“呸。”我真想吐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大浩开始用筷子挑了一筷头的面条,吃了一顿饭就那几根面条,兑了几遍面汤。鸡蛋臊子放在那儿,他连望都不望。三憨子终于发现沉不住气了,等大浩出去的工夫,他和我说大浩是不是又病了?我说周婶儿也在问大浩是不是有病?三憨子听了才慈祥地询问大浩。大浩一脸的不高兴。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有了隐私,也有了思想。他否认说他没病,语气冷冷的。
“你没病,咋无精打彩的?”我忍不住问。
“我的事,你们少管。”大浩懒懒的一句,又补充一句:“以后我的事,最好你们不管。”
三憨子的脸绷紧了:“这娃子,咋说话呢?”
大浩不理睬,一头扎进里屋不再出来。小阳知趣地收拾碗筷,他说:“我哥心里不痛快。”
我问:“你知道他咋的吧?”
小阳摇摇头。
大浩的态度让我们失望了,都说孩子们到了这个年龄,不愿和大人沟通,会形成青春期的自闭,这是我所担心的。或许我们有过错,或许我们只忙于自己,忽略了他们。目前不能忽略的不止是大浩,也有三憨子,他介入文海叔的事件中,替二杆子卖命。于是我问他,上次大别子和文海叔争吵的目的和最终的结果。
三憨子说:“他俩的目的是辩明谁对谁错,最终的结果是文海叔见我站在那儿,他掂量着自己走了。”
哦!我明白了,有一句话叫着胜利就是撤退,失败就是占领。必然的因素是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胜利。
“乱弹琴。”三憨子怪怪的一句,他的眼翻着不见黑眼球。
我不再争执失败和胜利、撤退与占领的对错。
因为小阳在去学校之前,对我说大浩边看电视,边指着电视广告背广告词:什么尿急尿频,什么腰痛背酸。他就出去小便,反反复复,他叮嘱小阳不准告诉我们。
这能说明啥子,三憨子听了我的汇报,不当回事。
我正生气,周婶儿进来了,我没向她隐瞒大浩的病情,周婶儿很吃惊。她让三憨子去问问大别子,侄儿在半年前有过这样的症状,周婶儿说是花妈无意间说出来的,花妈的原意是同情大别子。
三憨子有了害怕,究竟是啥病?他决定去问大别子,兄弟之间,话能说得清。就是说不清也无妨。
三憨子去了很长时间没回来,我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才回来。进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无力的疲倦。是轻?是重?他不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我只好问:“到底咋说的。”
“他们说我们败坏了他们名誉。”三憨子有气无力。
“啊!啥名誉败坏了。”我有些糊涂。
三憨子不说话,双手抱头。头靠墙的闭着眼。忽然他睁开眼说,恨人,恨不得去杀人。
我问:“你恨谁?”
“所有人。”
“大别子。”
“还有恨二杆子的人。”
我不想理他,他这人毛病大。可他还是说出了其中的一段插曲。
我问是啥子?
他说现在严打开始了,反贪打黑的运动一浪高一浪,地方黑势力的猖狂,随着陈希同父子、赖昌星走私的黑势力的消亡而收敛。二杆子不算个人物的人物,他曾扛着打兔子枪到某某地方充当着打手、衣袋里藏着尖尖刀威胁过仇人。他的罪状不仅仅是会计账上的把柄,只凭他混混的角色也会让他坐立不安。又面临着以文海叔为中心的人们将掀起改变村史的命运的一个“伟大”的运动。这是大别子说给三憨子的,大别子认为三憨子不顾兄弟、只顾自己。
三憨子说:“大浩不是有病吗?”
“有病?啥病?你就不能以大局为重?儿子的病算啥子。”大别子站着说话腰不痛。
“那你儿子病的时候,你咋管的?你没说不管?”三憨子有了顶撞。
大嫂的脸冷如铁灰的小声嘀咕着三憨子。“短寿死的……”
我说他们怎能这样?
“算啦,不提他们了。”三憨子说大浩的病是前列腺炎,不能绝对肯定。
我不相信,这么小的娃娃咋可能呢?三憨子说有啥不可能,不可能的事不是相信不相信。陈希同的儿子陈小同不也枪决了吗?市委书记双规了不也坐牢了吗?
我不知道他言论这些是啥意思,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前一段时间邻村里有人上访告倒了村里的书记。书记撤了职,好端端的楼房突然坍塌,祸不单行,书记无处安身,找了一处废弃的房舍藏身。那么二杆子的楼房也会倒吗?
三憨子说:“不管他们,下个星期五给大浩看病去。”
前列腺炎属于啥病?